史海燕
作為西方科學哲學史上重要的哲學家,費耶阿本德 (Paul Karl Feyerabend,1924-1994)的思想可謂驚世駭俗,有關他的爭議也從未間斷,他以批判科學為切入點來倡導文化自由的思想更是獨樹一幟。
費耶阿本德說,在17世紀、18世紀甚至19世紀,科學不斷地和宗教對人們的壓制、獨斷、專橫做斗爭,削弱了宗教的專制和獨裁,因此也給人帶來思想的自由。當時,占統治地位的宗教壓制科學的發展,科學家為了維護自己的思想或信仰,勇敢地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但是在今天,科學已經退化了,成了獨斷的宗教,科學和商業集團以及國家權力緊緊擁抱在一起,一些披著科學的外衣者鼓吹自由,賣弄寬容。只要我們稍加審視就會發現:在教育中,大學一般是不允許教授非科學傳統的(宗教學等是特例);在醫院,醫學機構是決不會給信仰療法一席之地的;在國家的科研經費的分配使用中,非科學傳統是不可能和科學同等地取得研究經費的支持……可見,這種自由是虛偽的、不徹底的。盡管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是民主和自由的堅定捍衛者之一,他們捍衛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宗教自由等,都有一個必然前提,那就是,把科學看成是整個社會必然的前提。這個前提本身就需要深刻的審視,但是可悲的是,人們對這種科學的專制毫無覺察,更談不上反抗。這樣,整個社會的自由便是建立在科學(也稱為理性主義)的基礎之上,科學蛻變成了獨斷的意識形態[1]。
科學是怎樣獲得在社會中的優越地位的呢?國家又為什么要支持科學呢?“因為人們相信它有方法的優越性和憑借方法獲取的成果優越性。”[2]119費耶阿本德對這兩個理由都進行了深刻的審視。
費耶阿本德認為科學中不存在普遍適用的方法論,科學家只有打破普適規則的束縛,才能使科學的新芽破土而出。“認為存在著一種普遍的、不變的方法……是不現實的。”[2]11
至于科學引以自豪的成果,費耶阿本德認為科學獲得了一些成功,是因為科學與國家結盟,整個社會制度變得對科學有利。我們今天沒有看到非科學的成功是因為我們沒有再給非科學以機會。離開了非科學,科學也寸步難行。“現代醫學就從草藥、從巫士、接生婆、江湖郎中的機靈小巧得到了啟示。”[3]282非科學的方法和非科學的成果在某種程度上給科學帶來了巨大的成功和進步,所以無論科學和非科學,應當不分優劣。
費耶阿本德認為,科學只是我們應對外在環境工具之一,不應當在科學與非科學的文化傳統之間分出伯仲。把科學作為評價其它傳統好壞以及是否繼續存在與否的標準,是一種蠻橫無理的獨斷和專制。那種認為作為科學發源地的西方文化就一定高于其他文化,并且試圖用西方文化去拯救落后的文化的觀點,無疑是錯誤的。費耶阿本德指出:“那些不同于我們的文化……他們發現了而不是錯過了美好生活的秘密。”[4]3世界正在越來越被西方文化所同化,落后國家在歷經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武力征服和經濟上竭力掠奪之后,在文化上也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和主體性。西方文化不斷地剝奪非西方文化的生存空間,但是西方文化是以科學為主流的,其真正的思想內核是認為整個世界必須按照西方科學的模式來生存。實質上,這都是對科學盲目的信仰和受到用科學做工具的一些利益集團的欺騙。這些利益集團打著科學的旗號,宣稱在知識社會里,科學擁有壓倒一切的優勢,如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思就認為,在封建社會里,土地是最珍貴的資源,誰擁有了土地,誰就擁有了權力;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資本是最珍貴的資源,誰擁有了資本,誰就擁有了權力;在知識社會里,知識是最珍貴的資源,誰擁有了最先進的知識,誰就擁有了權力。這是為殖民主義做赤裸的合理性的辯護。實際上,西方打著援助第三世界國家的旗號所進行的強行推行自己的發展模式和思維方式是“用西方技術來摧毀第三世界的社會免疫系統,而在此之前該系統提供了抵抗自然和社會大災禍的有效保護手段”[4]17。對此,哈耶克也發出了警告,他認為第三世界經過了長時間的適應過程,其處理涉及自我生存問題的能力更強,而知識分子所使用的號稱最先進的理論和工具并標榜被計算機模型徹底證明其“合理干涉”效果,最終所取得的結果只會使社會狀況更糟。西方科學已經像可怕的傳染病那樣迅速地污染了整個世界,許多落后地區為接受西方模式而津津樂道。西方文明的進步在給第三世界帶來物質利益的同時,也使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化逐漸喪失自己的主體性。當西方文化逐漸充斥了第三世界國家的空間和時間,本來富有意義的非西方文明就逐漸被吞噬,從這個世界慢慢消失,最終,第三世界的人們在精神上失去了自己的價值觀,在生活上迷失了適應該地區的能力,其文化的民族性逐漸消失,特異性銳減。
將所有的認識和解釋世界的工具 (科學和非科學)置于平等之位,這直接體現了費耶阿本德思想中的相對主義內核。“不是只有一種觀點是合理的,有很多種觀點適合我們,從中我們選擇一種最喜歡的……具有當下性,即根據不同條件選擇而選擇不同的標準,這里的條件包括不同文化,不同傳統等等。”[5]20
由此可以看出,相對主義是和理性主義相對立的,人們可以基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傳統,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社會背景,不同的經濟基礎等等來進行自由選擇。而理性主義認為整個世界只有科學是正確的。為了防止相對主義對現存的制度和秩序予以毀滅性的破壞,所以從來不敢采用相對主義。“知識分子害怕……威脅著他們在社會中的作用而厭惡相對主義。 ”[6]170
實際上,我們所生存的世界是豐富的、多姿多彩的,但西方文化的傳統最初是超越多樣性去尋找背后的同一性,它稱多樣性為“現象”,而現象只是虛假的表面,只有隱藏在現象之后那種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普遍主義的同一性才是永恒的真,那是西方哲學孜孜以求的。“西方哲學追求普遍主義的同一性的表現形式有兩種。第一種是從風格各異的事物中追求共同的基質和本原,也就是從眾多中追求共同的‘一’;第二種是從各種運動變化中抽象出永恒不變的東西,也就是由動求靜。”[7]9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在回答“萬物的本原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時候給出的答案是“水”,這是人類首先追求從個別到一般。從阿那克西曼德認為萬物的本原是“無限”到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萬物的本原是“一”,以及赫拉克利特堅持認為“惟一才是明智”,甚至發展到柏拉圖把整個宇宙的本體和目的歸結為善,而上帝就是善的化身,并且讓上帝擔任締造整個世界的工程師的角色。這種同一性傳統在歐洲哲學中不斷得以延續。但是,這種同一性一旦逾越它自己應有的位置,就會變成一把鋒利的剃刀,無情地剔除文化的差異性、多樣性。最為明顯的一個例證是基督教普遍主義和國家權力結合起來,試圖把所有不同于基督教的宗教都看成是異教。對異教徒,他們是不能夠寬容的。伴隨著十字軍東征的,是血腥的屠殺和冷酷的洗城,數以萬計的異教徒死在“仁慈的”上帝的子民的屠刀下。在基督教和國家權利結合后,基督教義就變成了不可質疑的絕對真理,任何懷疑基督教義的行為都被看成是異端,要接受宗教裁判所的審判。于是,布魯諾被活活燒死,伽利略被判終身監禁。“而在今天,伴隨資本主義擴張而擴張的西方文化導致了全球文化的趨同、單一……趨同化的過程增加了其它文化的痛苦,破壞了全球的文化生態,從而威脅了全人類的可持續發展。”[8]39如何處理這種文化的多樣性與趨同性的時代矛盾呢?費耶阿本德給出的答案是宣揚文化自由權。
第一,工具性的當下自由選擇權。科學與神話、宗教、魔術、巫術等都一樣,僅僅都是構造世界觀的方法之一,且不是唯一的、絕對可靠的工具,并不具有任何超凡的功能。人們可以根據當下性自由需求,在傳統之間自由的選擇。這實質上是把人從科學的奴役下解放出來,突出人的主體性。
第二,解構西方文化話語霸權。西方文化中心論的擁護者們往往把“科學”和“理性”看作是一種客觀中立的價值標準,并將其作為標尺去衡量所有文化體系,從而導致西方文化的自我膨脹。“在文化的形態上出現了后殖民文化,在殖民文化時代是殖民者在殖民地強行推行其思想文化意識形態,而在后殖民時代是經濟上比較落后的國家‘自愿’接受發達國家的文化,所以后殖民時代的文化又出現了新的特點。這種‘自愿’接受就是西方文化的話語霸權。西方的話語占據了支配權,因而就處于了統治的地位。……只要摧毀了理性的話語霸權的地位,理性的中心地位也會被鏟除,而要摧毀理性的話語霸權,就要消除產生話語霸權的外部因素——權力。 ”[9]23
這就是相對主義作為建構理想的“烏托邦”式自由社會的基石,讓人們可以在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之間自由地選擇選擇適合自己的文化并加以發展。
第三,各種文化應當是“多元共生,和而不同”的。費耶阿本德倡導文化的多元化,反對“文化霸權主義”和“文化殖民主義”,這實質上就是倡導各種文化可以自由地選擇真正適合自己的發展方式和道路。費耶阿本德在《告別理性》中指出,文化的同一性像擴散的霧,吞沒了西方世界乃至全球。其實,“同一化論者認為人類的價值觀、審美趣味、生活方式等將趨向同一,但卻忽視了價值觀等文化要素是由不同地區人們的生存環境、生活方式、歷史傳統以及政治訴求、經濟利益等因素決定的,這些因素不‘同一’,文化就不可能達到‘同一’。 ”[2]所以,只有在多元共生狀態下,各種文化本著“和而不同”的精神,讓文化在全球范圍內自由、廣泛、迅速的交流和傳播及碰撞,才能促進文化的真正的繁榮。
在文化全球化的時代,費耶阿本德倡導的文化自由具有實際的意義。
第一,具有超時代的前瞻性。文化的自由在文化全球化的時代應該說是很容易得到彰顯的,特別是在傳媒極度發達、信息流動無比便捷的今天,自然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眾多的哲學家、政治家還沒有關注或者說重視這個問題的時候,費耶阿本德卻倡導文化自由,倡導文化的多元化,這無疑是具有超時代的意義的。“《世界人權宣言》起草時期……少數文化群體權利終于未能以文字形式得到確認。”[10]42這無疑是一個悲哀。在弱小民族的抗爭下,直到1996年才在《公民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中寫入保障文化權利的有關條款,但是已經比這位大師所倡導的晚了幾十年。
第二,拓展了自由權的內涵。從理論上來講,自由權就是指公民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利益進行思維和行動,而不受約束、控制和妨礙的權利。我們可以列舉的自由權的內容大致有政治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結社自由、宗教信仰自由、婚姻自由、契約自由、人身自由等等。但是費耶阿本德卻指出,人們有權利在科學與非科學的傳統之間自由地選擇,就是作為受教育者,他也有權利選擇學校應當是教進化論還是創世論。同時,作為落后地區,它有權利選擇適合自己的文化方式。這樣,文化自由就被提到了一個重要的地位,并在世界范圍內逐步受到了重視,這無疑豐富了自由權的內涵。
第三,充滿辯證法的色彩。費耶阿本德堅決反對科學神圣化,主張科學應當向非科學汲取營養。他還推而廣之,“世界是一個多元的世界,各種文化是并存的。如果只有一種文化形式存在,批評只能是虛弱的,使用不可通約的理論作為相互的批評目的是可能的,因為不可通約保證了文化的多元化。只有多種文化的存在,才能互相學習,也才能使世界更豐富而不至于變成一個單調、乏味的世界。”[9]23他的意思是說,不僅弱小的文化可以學習強勢文化,強勢文化也可以從弱小文化中汲取營養,這是具有辯證法色彩的。
第四,帶有極端的相對主義。在科學哲學中,庫恩打開了相對主義的大門,但是費耶阿本德比庫恩走得更遠,為了宣揚文化平等和自由,他宣稱科學和巫術是處于同等地位的。這無疑走向了極端相對主義。當然,他倡導極端相對主義是有目的的,其目的就在于要建立一個理想的“烏托邦”式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面,“所有傳統都具有平等的權利和進入權力中心的平等的機會。”[2]4消除以理性為基礎的虛偽的自由和平等,只有在理想的“烏托邦”式的社會中,才能實現真正的自由和平等,那就是必須把所有的傳統置于同等位置。可見,相對主義是他建構理想的“烏托邦”式文化自由的一塊基石。
[1]保羅·費耶阿本德.知識、科學與相對主義[M].陳健,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2]保羅·費耶阿本德.自由社會中的科學[M].蘭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3]保羅·費耶阿本德.反對方法[M].周昌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4]保羅·費耶阿本德.告別理性[].陳健,柯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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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書明.多樣性與未來文化的可持續發展[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
[9]牛秋業,張桂娥.不可通約與文化多元[J].濟南大學學報,2004(2).
[10]張隆海.多元共生,和而不同[N].中國教育報,2007-12-21(A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