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藍燕
葉燮《原詩》理論的“破”與“立”
樊藍燕
葉燮《原詩》內外四篇針對現實,有為而作,有著嚴密的理論性、系統性、邏輯性,突破了詩話一枝一節的傳統體例,彌補了我國傳統詩話過于主觀感受的缺點。葉燮以源流正變盛衰為其理論核心,邏輯嚴謹,說理透辟,對之前理論著作不夠理論進行了有力的矯正。
破;立;正變
葉燮(1627-1703),字星期,號己畦,江蘇吳縣人,晚年寓居橫山,人稱橫山先生,是清代重要的文學理論批評家,主要著作有《己畦文集》22卷,《己畦詩集》10卷,《詩集殘余》1卷,《汪文摘謬》1卷。其最重要著作當屬《原詩》4卷。
作者生于明末天啟七年(公元1627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這正是清朝處于“康乾盛世”的時代。此時,社會穩定、經濟繁榮、思想文化上受理學思辨治學方法的影響。因此,《原詩》不可避免地受到這種思潮的影響。縱觀全書,說理透辟、理論色彩濃厚。正如沈衍所說:“內篇,標宗旨也。外篇,肆博辨也。”[1]《原詩》詳盡地論述了葉燮文學理論觀點。而論述的理論可以用兩個字概括:破、立。筆者擬就《原詩》中所關涉的一些文學理論發表自己粗淺的論述。
這里的“破”,主要是指葉燮主要針對當時詩壇上出現的問題和流弊而進行的批判,“痛掃后世各持所見以論詩流弊”,以便扭轉詩歌創作風氣和指出正確的創作方法,顯示了作者想要革除時弊的膽量,希望將詩歌創作引上正確道路的良苦用心。
(一)反對復古主義,反對摹擬
關于文學史上古與今孰優孰劣的問題,前人已有很多論述,如王充在《論衡》中就指出:“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2]江淹在《雜體詩序》中說到:“貴運賤今,人之常情。”[3]袁宏道也持同樣觀點,他認為,“夫詩之氣,一代減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詩之奇之妙之工無所不極,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4]他們都批判賤今貴古的觀點。詩歌發展是一代比一代繁盛,寫作技巧更加多樣高級。他們在無形中站在了發展的角度來談論。
明初文壇上以“三楊”為代表的“臺閣體”典雅工麗,為統治者歌功頌德,毫無內容可言。于是以李夢陽、王世貞代表的前后七子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主張,但卻走向極端。隨后出現的公安派、竟陵派,雖打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旗幟,但同樣沒有從根本上糾正“臺閣體”的缺陷,葉燮據此對他們進行了批判。他批評前后七子“如李夢陽不讀唐以后書;李攀龍謂‘唐無古詩’”,“自若輩之論出,天下從而和之,推為詩家正宗,家絃而戶習……然又往往溺于偏畸之私說。”他又抨擊公安派、竟陵派“時人之模稜漢魏、貌似盛唐音者,熟調陳言,千首一律”。作者嚴厲抨擊復古主義、摹擬抄襲現象,認為這是歷史的倒退,若結合“變”,就更說明了詩歌發展是一代勝過一代,后人必定超越前人。
(二)批判評論家
葉燮不僅對文學現狀進行評價,并且對古往今來的文學評論家進行了評論。他將詩道不能長久的原因歸結于“由于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論鐘嶸、劉勰“其言不過吞吐抑揚,不能持論”,評唐宋以來的評詩者“或概論風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詞復句,不可殫數”。尤其批判了嚴羽、劉辰翁、高棅等人“固蔽學者耳目心思”,李夢陽“自以為得其正而是偏,得其中而實不及”,王世貞“評詩甚多,雖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不但沒有指導創作,反而阻礙、影響創作,導致詩壇風氣敗壞、詩道淪喪。批判評價家其實也就批判了他們的思想、理論。
(三)批判形式主義
葉燮批判形式主義,就是糾正實際創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詩家之規則不一端;而曰體格、曰聲調,恒為先務,論詩者所謂綜持門也。……體格、聲調與蒼老、波瀾,何嘗非詩家要言妙義!然而此數者,其實皆詩之文也,非詩之質也;所以相詩之皮也,非所以相詩之骨也。”在他看來,體格、聲調、蒼老等都是形式而非內容,他更重視內容,認為內容是第一位的,形式從屬于內容,并為內容服務。體格、聲調等“不可謂為文也,有待于質焉”,“有待于骨焉,則不得不可謂之皮相也”,強調不能本末倒置,只重視形式而忽略內容,因此要“皆比有質焉以為之先者也。”當然,葉燮并不沒有一味批判形式只重視內容,在之前已經說過他的審美追求是“華實并茂”,他還是主張內容與形式相統一的,這里不多論述。
《原詩》是作者針對現實,有為而作的產物,他力圖找出詩歌創作本源,解決詩歌創作的根本性問題。在《原詩》中,作者還抨擊了以好名好利而作詩者、摹擬者、作詩有意逞博者等等,不一而足。
立,指作者在《原詩》中建立的理論大廈,主要集中在《原詩》內篇。現就其理論體系逐條論述。
(一)詩歌發展論
葉燮認為,文學處于不斷延續、不斷向前發展的趨勢,所謂“踵事增華、以漸而進”,“相續相禪”。大凡事物都在繼承發展,不斷前進,詩歌也不例外。“古人的智慧心思,在古人用之,又漸出之;而未窮未盡者,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則人之智慧心思,必無盡與窮之日。”他認為,后人必定會超越前人,因為人的智慧是無限的,能創造出更優秀的作品來。葉燮還結合詩源、詩流和“變”說明詩歌發展趨勢是:盛—衰—盛。因為詩歌有正有變,當詩歌發展到衰的時候會有“變”來挽救,因此一直都處于這樣的循環論中,詩歌的發展也就是必然的趨勢。他舉例進一步說明文學的發展是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漢魏時,詩歌“初見形象”,六朝詩歌開始“烘染設色”,盛唐詩歌“濃淡遠近層次,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備”,宋代詩歌能事更加精益求精,“無所不極”,極盡變化之能事。這些都說明了詩歌道路是一直向前發展的,后人極盡變化,必定超越前人。“此理也,亦勢也,無事無物不然,寧獨詩之一道,膠固不變乎?”作者身處封建社會繁榮時期,能用發展的眼光看詩歌,這種態度是難能可貴的。
(二)詩歌創新論
對于詩歌創新的問題,自古以來一直不乏論述,如錢謙益《與方爾止》:“詩不大進,必日落,雖欲不進,不可得也。欲求進,必自能始變,不變,則不能進。”[5]王直方《王直方詩話》說:“宋景云文‘詩人必自成一家,然后傳不朽,若體規畫圓,準矩作方,終為人臣仆。’故山谷詩云:‘文章最忌人后。’又云:‘自我一家始逼真。’誠不易之論。”[6]方熏《山靜居詩話》:“詩固病在窠臼,然須知推陳出新,不至流于下劣。”[7]這些理論家都追求創新,視創新為文學創作高低、優劣的準繩,表現了對創新的自覺追求。葉燮也同樣關注到詩文的創新,他在《黃葉村莊詩序》中說:“詩自《三百篇》,及漢、魏、六朝、唐、宋、元、明,惟不相仿,能因時而善變,如風雨陰晴寒暑,故日新而不病。”在《原詩》中,作者也一直貫穿著改革創新的論調,“蓋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氣數,遞變遷以相禪……風有正風,有變風;雅有正雅,有變雅”,“漢蘇李始創五言……實蘇李創之也”,“建安、黃初之詩,乃有獻酬、紀行、頌德諸體……則因而實為創”。而最為作者所推崇的詩圣杜甫,集中鮮明的體現了創新,“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然出于甫,皆甫之詩,無一字句為前人之詩也。”同樣為作者推崇的韓愈、蘇軾,無一不是“變”的大家,他們都“不肯稍為依傍,寄人籬下”。
若是不能創新,作品就會失去生機活力,千篇一律,甚至陷入抄襲的泥淖里。唯有創新才能體現作家本色,體現時代特征,卓然自成一家,成為后世效仿典范。
(三)詩歌創作論
作者以建造房屋為例,形象生動地為當時人鋪設了一條詩歌創作道路,具體有四個步驟:第一,要有詩基。詩基就是詩人的胸襟,即“詩人的思想、志趣、抱負”[8]。胸襟是創作詩歌的前提和關鍵;第二,匠心。取材必須“不憚遠且勞”,要付出很多勞動才可能提煉出好的材料。就詩歌創作而論,作者認為更重要的是向前人的書本取經,這樣才能“得其神理”;第三,善用。要學會駕馭材料,要有匠心也必須要取法古人,“夫作詩者,要見古人之自命處、著眼處、作意處、命辭處、出手處”,這就是要學習古人組織材料、布局謀篇、遣詞造句等各方面的技巧,“去古人之面目,然后匠心而出”;第四,設色。要求對詩歌進行修飾,要求“麗而則,典而古”,達到“華實并茂”即重要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一。
(四)作家論
葉燮針對詩人要具備的幾點條件談了他的看法,正如袁行霈所說:“對才、膽、識、力等詩歌創作的四個要素,橫山采取分析與綜合的方法,于以探討。”[9]第一,才、膽、識、力。作者對此做了深入的分析。“識”,是分辨是非的基礎,“惟有識,則是非明,是非明,則取舍定。不但不隨世人腳跟,亦并不隨古人腳跟。”能有自己的見解與判斷。“才”,是作家的才能,“無才則心思不出”。“膽”,是作家敢于突破傳統、善于創新的膽量,“無膽則筆墨畏縮”、“惟膽能生才”。“力”,是作家“概括各種事物與獨自成家的筆力”[10],“惟力大而力堅”。但是在四者中,識的地位更重要,“四者無緩急,而要在先之以識;使無識,則三者具無所托。”第二,作家與作品風格關系。葉燮強調作者的思想境界與作品的思想境界應該是一致的,詩歌是能反映作家精神狀態和人格品質的,作家與風格是統一的。“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如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遭顛沛而不茍,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詩歌體現作者性情、胸襟,所以讀作品就會很清楚地感受到詩人的“人格魅力”。第三,作家修養。作家的修養也是很重要的主觀因素,“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詩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見之古人之居心。”這提出了如何對待比自己才學低下、地位不如的詩人的問題。作者指出,不能因其才學淺陋、地位低下就傲慢無禮,反而要有自己的品量,學習仿效才是應有的態度,才是有品量的詩人應該具有的品質。
當然,作者論述的不僅僅是上述幾個方面,這里僅涉及一些影響深遠的理論。關于詩歌創造的其他方面,如內容與形式、時代與文藝的關系、境界、美學思想、形象思維,特別是理、事、情,前人都有很詳盡的論述,在此不再贅述。
縱觀整個中國古代詩話,發現詩話多強調通過直觀的方式對文學進行關照,大量詩話多缺乏系統理論指導。《原詩》的出現彌補了這個不足,它有嚴密的理論性、系統性、邏輯性,突破了詩話一枝一節的傳統體例,對之前的理論著作不夠理論進行了有力的矯正。盡管葉燮建立了其理論大廈,可是也有不足之處,如對嚴羽、劉辰翁、高棅、曹植、等人的評價以偏概全,對其理論中的合理成分也一概否定,有失偏頗,有些觀點未能擺脫封建儒家傳統思想的束縛,但瑕不掩瑜,《原詩》的功大于過。葉燮站在古代樸素唯物主義辯證法的角度,辯證地論述了源流、正變、盛衰等重要理論,對補救時弊、引導詩歌創作走向健康道路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在我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1]葉燮.己畦集[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
[2]王充.論衡[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
[3]江淹.江文通集[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4]袁宏道.蕭碧堂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錢謙益.與方爾止[M].四部叢刊本,2001.
[6]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7]方熏.山靜居詩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8]蔡鎮楚,中國詩話史[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
[9]袁行霈,中國詩學通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10]王運熙,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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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
A
1673-1999(2012)14-0108-02
樊藍燕(1987-),女,安徽合肥,安徽大學(安徽合肥230001)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2012-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