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軍
大學人文精神的追問和培育
杜軍
當今大學,狹隘的科技主義,數量化評估體系,文科誤用,使葆全的人文精神被切割成碎片。中西教育,就“育人”而言,自古皆同;現代大學積累的文理精神,乃大學的底蘊。重塑人文精神任重而道遠。
大學之道;人文精神;科技主義;比慢精神
我國現代大學制度是19世紀末尋求富強的士大夫對傳統的科舉制度和書院的“無裨實用”激烈抨擊下,移植自歐洲的University。從那時起,以“德性教育為基本”、“教人學為人”[1]的傳統中國人文教育就面臨支離破碎和隱匿的趨向和危機。20世紀20年代前后,蔡元培、梅貽琦等教育家倡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大學創辦“國學”“研究院”,目的是把中國的傳統教育精神、“大學之道”灌鑄進現代大學體制,重鑄“國魂”[2];延至全國抗戰結束,西南聯大在短短8年間培育了文理兼備的大學精神。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的大學發展成績斐然。但由于歷史的、社會的原因,在短短十幾年時間內,中國的大學在數量上、招生規模上、改革舉措方面突飛猛進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帶來一系列問題。首先,肇始于百年前新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化的顛覆性摧毀以及對歐洲科學、技術和理性的崇拜與誤解[3]13-80,在社會和大學流行著狹隘的“科技主義”。其次,在近幾年高校“升格”運動中,在大學教育管理上的日益嚴重的數量化評估體系、文理工評估整齊劃一。更令人擔憂的是,當前大學師資隊伍素質亟需提高,本科教育質量嚴重下滑。
中國大學的百年歷史,是積弊已久的中國傳統教育疲于面對西方聲光化電而西化學習的過程,也是人文精神逐步破碎、隱匿乃至幾近喪失的歷程。當今社會和大學,狹隘的唯理性主義、科技主義、數量化管理、師資隊伍等問題,使我國大學本科人文教育不容樂觀。
(一)狹隘的工具理性、科技主義的泛濫,價值理性趨向隱匿
理性主義具有復雜的歷史淵源,簡單說,自笛卡爾、牛頓以來,數理思維方式改變了傳統歐洲人的世界觀,它力求精確的邏輯性或具有數學式的明晰性來把握世界;孔德的實證主義之后,工具理性邁出自然領域向社會、人的領域擴張、拓展,使得世界不再令人著迷,人的精神、價值和信仰被擠到默默無聞的角落,出現了海德格爾所說的“眾神已隱匿”。
科技主義是人類對自然的把握、攫取與征服的凱旋后人類的自信與狂妄。一方面,經濟發達,科技進步,以至于巫術之類的東西不再迷魅人類;另一方面,也切斷了美好事物的“神圣”或“超越”的源頭。科學技術歷史地成為人類的重要制度和生存形式,就越來越成為一種異在于人的神力,使得人類生存的憩息越來越窒息。人們對支配物的追求意志越強烈,向外部世界攫取越多,自我越迷茫,內在的靈性也越少。“沉于物,溺于德”的古訓不幸得到了歷史的證實。
我們不但不反對“科學技術”,而是要發展“科學技術”.但我們反對的是把“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徹底割裂、對“科學技術”無“限制”地迷拜的“科技主義”。對此,西方自康德以來,特別是馬克斯·韋伯、海德格爾論之甚詳。中國近代特別是新文化運動前后掀起的激烈的反傳統以及不加分辨地引進已被西方反思和批判的工具理性、科技主義對價值理性、人文精神造成極大的破壞。
(二)數量化評估體系整齊劃一,人文學科的誤用影響人文精神的培育
教育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目的是為了獲得一種意義深遠的自由[4]83。大學人文教育不同于企業生產,既有其自內在的生長和發展規律,也不同于“短、平、快”的技術培訓,大學人文教育的核心在于以人為目的、以人為本,其培育過程在于給心性、良知以震蕩、激發,從內在體驗的角度予以熏陶、滲透,慢慢培育一種自覺的、正義的“德性”。古羅馬賢者昆體良說:涵詠經典詩文,觀于嘉言懿行,方能培育敏銳的政治觀念和辨別美丑的能力[5]2。
在現代大學中,帶有濃厚工具理性特質的“科層制”風靡現代大學管理體系,數字化管理和評估機制宰制大學的科研和教學,大學的運行越來越背離“質”的塑造與積淀,被浮夸和華而不實的“數量”標準所覆蓋;同時,受“科技主義”泛濫所誤導,嚴重混淆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區別[6],把自然科學的方法移植到人文學科領域,把本應心性葆全的人文學科數量化地切碎,莊子“混沌之死”[7]的寓言不幸成為現實。
(三)大學的師資隊伍素質亟需提高
近百年來,中國知識階層激烈地對中國傳統文化全盤地否定和遺忘,以及對西方文化傳統的一知半解;再加上經歷了“文革”,歷史地造成的人才斷代,特別是上個世紀30、40年代之前的一些德才兼備、學養深厚的老學者相繼離世,大學獨立精神的學術品質香火不旺,使得我們的教師隊伍綜合素質整體上患有“先天貧血癥”。
總之,理性主義、科技主義、數字化管理、教師隊伍等多種因素,使得大學人文精神的培育面臨嚴峻的挑戰,舉步維艱。
人文教育,無論中西,自古重視。古代中國與古代希臘、羅馬的教育自有其不同的側重和特點,但就對人的性情和人之作為人的培育而言,是共同的關注。無論中西方的教育傳統,高貴的閑暇就是讀毫不實用的圣賢之書。依伴歷代前賢文跡陶冶性情,以備充分的德性涵養走向屬己的人生[5]1。
(一)近代歐洲大學的人文精神
現代大學,淵源中世紀中古大學,人文精神一脈相承。1809年德國威廉·馮·洪堡創建柏林洪堡大學,標志現代大學的誕生。
與中世紀大學重在“傳授”學問不同,洪堡認為,大學兼有對科學的探求和個性與道德的修養雙重任務,主張“科研與教學一體,全面人文教育”為宗旨的“大學理念”。現代大學學科劃分的精細,重視科學研究并使科學研究轉化為了現實的生產力。19世紀到20世紀初,德國的大學執世界大學之牛耳,堪稱世界大學的耶路撒冷。
但歷史的二律背反不幸在現代大學重演,伴隨現代大學在科研轉化為現實生產力上的勝利,對科技理性的迷拜,專業劃分越來越精細,人文精神面臨被擠壓破碎成為可能。
傳統大學與現代大學在精神理念上出現了沖突。英國牛津大學畢業的紅衣主教紐曼,在其1852年所著《大學的理念》提出他心目中理想大學的目的和功能,大學的目的在于為培育“通達而有修養”的“人才”而“模鑄性情”,大學的任務在于對“古典”的“闡釋”性“教學”[9]2-8。 尼采發出刺耳的警告和詛咒:“只消不到一百個從古典精神中成長起來的、辦事效率高的古典語文學家,就可以給敗壞人心的現代大學教育以致命一擊——當年文藝復興文化就是這樣形成的。”[10]
美國現代性大學直接防效德國大學,1876年創建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1892年創建的芝加哥大學是美國現代大學的標志。到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大學充斥著功利主義、實用主義、專業主義、科技主義、市場取向的庸俗化風氣,遭到社會的批判和指責。1929年,年僅30歲的芝加哥大學校長哈欽斯針砭時弊進行大刀闊斧地改革,限制“專業化”提前進入本科教育,把大學教育重心轉向“文理”基礎課程教育,提出“通識教育”的大學理念,扭轉了當時美國教育浮躁局面,成為美國現代大學教育的典范[8]。
二戰后,德國經歷希特勒專政和戰敗的內外災難洗禮,德國大哲雅斯貝爾斯提出“學問傳授、科學與學術研究、創造性文化生活”的大學理念[4]3。
200多年以來,隨著現代性進程的加速,“大學精神”、“大學理念”面對新問題、新境況也經歷了風風雨雨,逐步從多角度、多層次羽翼漸豐,基本形成了“文理”為基礎核心的教育理念。可見,缺少了陶冶、錘煉心性的人文教育,不足以稱之為“大學”。
(二)我國現代大學的創建及對人文精神的追問
中國教育自古注重心性、內省的人文培育。中國的現代大學是傳統中國面對西方的聲光化電、堅船利炮,對傳統的科舉制度和書院的“無裨實用”激烈抨擊下創建的。新文化愛運動前后,中國思想界出現了徹底否定傳統文化和全盤西化的思潮;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針對徹底否定傳統、全盤西化和注重實用的傾向,蔡先生主學德國,兼取英美,根植本土,提出“學術研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皆近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廢”的“五育并舉”等大學理念,關閉“實用學科”,注重“文理”基礎培養,實開中國現代高等教育之先河。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針對當時教育部所提倡的“只重專才,不重通才;重實科不重文理”的偏頗,提出“通才教育”,注重“人格”培養,在教師隊伍重視上提出:“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教育理念,為清華的大學精神起了奠基之功。在20世紀20年代,清華、北大同建國學門研究院,意在培育大學之人文精神;到西南聯大時期,北大、清華和南開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中短時間使大學文理兼備、教學與科研并舉,為中國現代大學之典范,實乃中國教育史上奇跡。
無論中世紀的大學,還是現代大學,盡管在具體的歷史和社會環境中面對的問題不同,其“大學理念”各有千秋,但似有一共同之處,那就是對青年的“修養”、“心性”、“人文精神”的孕育、熏陶、錘煉、雕琢,在培養“整全的人”這一教育核心問題上是相通的。
人文精神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對話,是對真、善、美的追求與仰慕,需要一種情感的真切體驗,需要一種文化氛圍的浸淫和熏陶,最怕的是支離破碎的切割和“折騰”。
(一)大學人文精神的培育需要休養生息和“比慢精神”
西方著名大學大都有近千年的歷程,我國大學在僅百年的風雨中跌跌撞撞,步履蹣跚,其中“應用”大于“人文”,“摧毀”大于“培育”。大學人文精神的培育誠如老子所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怕的是“高指標”的輪番“折騰”,大學精神、文化、風氣需要長期的、漸漸的“發酵”過程,需要的是荀子“勸學”中的“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的耐性,林毓生先生所說的“比慢精神”[3]332-342。
人文精神的培育是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需要社會與大學的寬容;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強烈現代性急功近利和量化管理是她的“敵人”。這種人文精神有賴于不同風格、不同學術背景、甚至性格各異的一個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高素質大學教師志業其中,和學生一起對真、善、美的執著心態,不能靠“說教”,還包含情感、德性、人格、想象力的感染、陶鑄和熏陶。
這種歷程不是技術理性和工具理性所能為的,她的培養靠的是心靈與心靈的相遇、對話,是潛移默化“山重水復”才具有的豁然開朗,震撼的感染力,這是一種藝術化了的 “機緣”,是一種現實的、實現了的“美”。
(二)師生共同編織的大學校園文化乃培育靈性的沃土
教育界有識之士大都推崇梅貽琦先生的“身教重于言教”及“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教育名言;也深知蔡元培先生“美育者,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陶養感情為目的者也。……美育者,與智育相輔而行,以圖德育之完成者也”之對青年心性、品格教育的良苦用心。梅校長、蔡校長在中國教育史上受到所有清華人、北大人,乃至所有“讀書人”的崇敬。
市場功利的吸引,數量化管理的催逼,文理工學科的混淆等因素,使大學的管理者、教師和學生長年累月“忙碌”得越來越心性干癟;樹陰下、草上的思考和閱讀,小路上師生的親切交談以及師對生的愛和生對師的敬在當今大學校園里成為一種奢望。讀書,對學生的愛,對老師的敬,這一幅幅詩情畫意能否再降臨大學校園的視線,構成大學人文的風景。
文化生活常常決定一個大學的風格,影響教師和學生的氣質、品性。她呵護、孕育著文學氣質、詩人和藝術的情懷,激勵著我們追求生命意義,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大學品質,是一種生活方式。“大學不是詩人的生地,但一所大學如果不能激起年輕人的一些詩心的回蕩,一些對人類問題的思索,那么這所大學缺少感染力”[9]17缺乏這種大學精神和校園文化的孕育和積淀,我們的大學就會流于技術理性、工具理性的來料加工的集散地而稱不上大學。
[1]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M].北京:三聯書店,2005:152.
[2]陳平原.大學何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4-26.
[3]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M].北京:三聯書店,2011.
[4]雅斯貝爾斯.大學之理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5]劉小楓.古典詩文繹讀?西學卷?古代編[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6]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M].北京:三聯書店,2011:14.
[7]莊子·應帝王[M].陳鼓應,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229.
[8]甘陽.大學之道與文明自覺[EB/J].http://www.asixiang.com
[9]金耀基.大學之理念[M].北京:三聯書店,2008.
[10]劉小楓.凱若斯[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5:6.
G444
A
1673-1999(2012)14-0161-03
杜軍,碩士,重慶科技學院法政與經貿學院講師。
2012-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