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琴
(山西大同大學外語學院,山西大同037009)
論海明威小說中的存在主義主題
趙永琴
(山西大同大學外語學院,山西大同037009)
存在主義是20世紀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哲學流派。它認為世界是荒謬與虛無的。面對這樣的世界,人有能力而且應當在對荒謬的抗爭中創造自己的意義世界。文章將從存在主義這一視角入手,揭示存在主義主題在海明威小說中的發展軌跡和深刻內涵。
海明威;存在主義;荒謬;抗爭
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小說主人公常常被置于殘酷的戰爭、血腥的角斗場和無情的大海中,正是通過對這些場景的描述和對小說主人公命運的刻畫,海明威表達了對世界和人生的存在主義思考。
《太陽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1926)和《永別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1929)是海明威早期以戰爭為背景的兩部重要作品。小說《太陽照常升起》生動刻畫了戰爭后“迷惘一代”的精神世界,其所涉及的主要人物大都以墮落、頹廢和迷失的形象出現。小說的男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在一戰中身負重傷,這使他永久了失去了性能力,也因此失去了深愛著的勃萊特。戰爭的創傷和愛情的失敗,使得巴恩斯感覺自己原本鮮活的生命力已被徹底扼殺,于是他以饕餮的食欲來轉移自己的注意,用各種各樣的舞會來排擠內心的空虛,用無節制的飲酒來為自己創造虛假的快樂。小說的女主人公勃萊特原本過著幸福的生活,但戰爭奪去了她第一位愛人的生命。戰爭中她與巴恩斯相識,重新燃起的愛情似乎將要勃萊特再次帶回幸福的生活,但戰爭再一次使她的夢想夭折——戰爭給巴恩斯帶來了永遠不可恢復的創傷,她離開了巴恩斯。生活的創傷徹底改變了勃萊特,她成為了一個沉迷于酒肉,放縱私欲的女人。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勃萊特以淫亂的方式彌補著信仰的缺失,而她身邊的男人也都因戰爭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離開巴恩斯的勃萊特嫁給了阿什利爵士,這位參戰者的內心被戰爭恐怖的陰影籠罩著,他睡覺也拿著搶,在生活中更是對勃萊特又打又罵。勃萊特的另一個男人邁克則目睹了戰爭的殘酷,見證了戰爭中倒賣勛章的虛偽,從一個意氣勃發的青年淪為一個失去信仰與追求,沉迷于酒色的公子哥。
如果說《太陽照常升起》中,主要角色都因戰爭的摧殘,消極地走向了生活的虛無與迷惘。那么《永別了,武器》則描繪了人的行為在荒誕的世界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無力。小說的男主人公亨利懷揣著保衛人類和平的使命,放棄了自己的學業,投入到激烈的一戰中。但戰爭的殘酷無情,戰場上的生靈涂炭,軍官的自私虛偽,讓亨利逐漸對戰爭有了厭倦心理,他希望盡快結束和逃離這場可怕的戰爭。戰爭中,受傷的亨利來到了后方的米蘭醫院,在這里他與護士凱瑟琳相識,兩人漸漸墜入愛河。凱瑟琳的未婚夫死于這場戰爭,備受折磨的她對戰爭也有著發自內心的抵觸。溫暖的愛,為有著共同追求的男女提供了精神的棲居地。最終,亨利逃出了軍營,他和愛人凱瑟琳來到了平靜的瑞士,這里沒有戰火與硝煙。此時的凱瑟琳已有了身孕,兩人在經歷了種種抗爭之后,期待著幸福生活的來臨。但荒誕的世界終將這一切化為虛有,凱瑟琳在分娩中因難產而死去,而他們的孩子也夭折于母親的腹中。世界最終將他們的夢想徹擊碎,視野中只留下亨利孤獨無助的身影。
很多評論者都從反戰的角度來看《太陽照常升起》和《永別了,武器》這兩部小說的主題,認為這些作品揭示了戰爭給人類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所帶來的巨大災難。這種看法符合小說給我們的直覺感受和初步印象,但似乎沒有看到作品的深層思想。冰山理論貫穿于海明威的所有作品,該理論強調以簡潔的文字和流暢的筆法來完成作品,以此帶領讀者透過質樸的言語,感受超越于語言和文字的深刻含義。按照海明威本人的說法,在他的小說中,八分之一是文字所直接表達的意思,但更深刻的八分之七則是耐人尋味的源泉所在。因此,我們應當更加細致地探析兩部作品的深層主題。
深入分析我們發現,在海明威的作品中,無論是對戰爭破壞性和虛偽性的描述,還是對人們因戰爭而遭受的各種悲慘命運的刻畫,都反映了世界是荒謬與虛無的,沉淪于其中的人是迷惘和無奈的這一存在主義主題。存在主義哲學的重要代表人薩特將存在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人意識之外的存在,即除人之外的其他生物和客觀世界的存在。對于這樣的存在,薩特用三句話予以描述:“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存在是其所是”。自在的存在不受意識的影響,而絕對存在著,因此“存在存在”;自在的存在是無理由的存在,它與他物無任何聯系,在其中既沒有偶然性,也沒有必然性,既沒有原因也沒有結果,因此“存在是自在”;自在的存在混沌地存在著,在它之中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沒有區別,因此“存在是其所是”。薩特用這三句看似奇怪且拗口的話,深刻表達了存在主義對世界的看法,在存在主義看來,世界是非理性的,它沒有規則和秩序,沒有必然和因果性,它不可言狀,如果非要用詞來概括它,那么這個詞就是“荒謬”。如果說薩特從本體論角度為我們解釋了世界的荒謬性。那么,海明威則以其生動的文學形式闡明了存在主義的這一觀點。在海明威的作品中,表征世界本相的戰爭是殘酷且非理性的,在這個世界中,人的任何希望、抱負和努力都可能在不經意間被荒謬的世界毀滅。
海明威以其特有的“電報體”深刻揭示了世界的荒謬與虛無,以及人在自在世界中迷惘和困惑這一存在主義主題。然而,海明威的作品并不是悲觀主義者的哀嘆和虛無主義者的呻吟。揭露世界的無理由性和荒謬性為的是激發人們與命運抗爭的激情,喚醒人們沉睡著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同樣,在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中,其重點并不是對自在存在性質和狀況的分析,而是對自為存在之生成性和創造性的闡釋。薩特認為,人由于其獨有的意識功能而區別于其他存在物。對于人之外的生物和自然物而言,它們的本質先于其存在。即它的本質是被預先給定的,它們只能按照其所屬物種的本質生活,而不可能有所突破。中國古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正體現了“本質先于存在”的道理。與其他物種不同,人的存在是自為的存在,是“存在先于本質”的存在。對于人來說,沒有先定的本質和規定,他“不是其所是”,他“是其所不是”,成為什么樣的人,完全取決于人在后天的行動和籌劃,因此,人是一種未定型的存在,他可以不斷地超越自我、創造自我。然而,生成性的人和荒謬性的世界——這看似矛盾的兩者卻互相依存著。人不能離開荒謬的世界,世界是人存在的背景和前提。沒有了世界,自為的存在就成了無源之水和無木之林。同樣,世界也離不開人,正是人的意識賦予了世界以豐富多彩的內容,沒有人的世界將是永遠陰冷和暗淡的世界。世界與人的這種依存關系決定了人必須面對和承受荒謬世界對人的種種戲謔,用生命的激情和堅韌的意志與虛無抗爭,從而在抗爭中不斷創造和開辟出新的價值和意義世界。
1940年,海明威發表了著名的長篇小說《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作品通過緊湊的結構描述了羅伯特·喬丹三天的生活,表現了存在主義關于抗爭和創造的主題。喬丹曾在美國的一所大學中擔任西班牙語教師一職,他原本可以在這里享受寧靜和舒適的生活。但此時,在另一個半球,西班牙正遭受意大利法西斯的瘋狂進攻。在正義感的召喚下,喬丹成為了一名志愿軍戰士,他奉命炸毀西班牙境內一座具有戰略意義的橋梁。在前線,喬丹與反法西斯民眾并肩戰斗,時時刻刻都面臨著生死的考驗;在前線,喬丹不但要面對敵人的瘋狂進攻,也要應對陣營內部的復雜斗爭。但艱險的環境并沒有磨滅喬丹的意志,與瑪利亞的相戀更激發了他內心強大的生命激情,在與死亡的交往和對抗中,喬丹尋找到了自身存在的意義。最終,他以生命為代價在保護戰友安全撤退的同時,完成了艱巨的任務。他的肉體永遠地離開了戰友和親人,但他為正義獻身的精神卻永遠為人們所銘記。
在《老人與海》中,海明威的存在主義思想得到了最完美的描繪與彰顯。小說的主人公圣地亞哥是位年邁的古巴漁夫,他已連續出海八十四天,但都一無所獲。之前跟著他出海打漁的男孩因倍感失望已離他而去,周圍的鄰居也對他碌碌無為的行為感到不解。面對質疑,“固執的”圣地亞哥又一次踏上了出海的航程——雖然他不知道這次出海是否依然一無所獲。這次,一條巨大的馬林魚終于出現在圣地亞哥面前。通過兩天的殊死搏斗,他以堅韌的意志和頑強的生命力制服了這個兇猛的獵物。然而故事并沒有如此簡單的結束。獵物的血腥引來了鯊魚的覬覦,饑餓的鯊魚瘋狂地搶奪著漁夫的成果,圣地亞哥拿起了魚叉與鯊魚展開了驚心動魄的廝殺。最終,雖然疲憊的圣地亞哥拖著馬林魚的骨架一無所獲地回到了岸上,但他并不是個畏縮的失敗者,而是位偉大的成功者。在此,浩瀚的大海象征著荒謬的世界,它毫無秩序與規則,你不知道它會帶給你怎樣的結果;它殘忍無情,你眼前看似美好的東西在瞬間就能被它化為虛無;它危險可怕,置身于其中的人時時刻刻都將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在此,圣地亞哥則代表了人類的抗爭與創造精神。他以直面死亡的勇氣和強大的生命力維護了人類的尊嚴,保持了人類在重壓之下應有的優雅風度,詮釋了硬漢形象的完整內涵,塑造了人類永恒的精神豐碑,他告訴人們:“人并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消滅掉他,但并不能因此打敗他。”
正是在圣地亞哥的呼聲中,海明威的存在主義主題得到了最終的闡釋。如果說在《太陽照常升起》中,主人公巴恩斯和勃萊特毫無抵抗地被荒謬的世界虛無化,從而走向了迷惘與沉淪。在《永別了,武器》中,主人公亨利在認識到世界的虛無性后,也只是以消極逃避的方式尋求寧靜。那么,在《戰地鐘聲》中,主人公喬丹則對這無理由的世界作出了積極的反抗,他以生命為代價,執著地追尋著存在的意義。在《老人與海》中,主人公圣地亞哥更是以超然的境界正視世界的一切荒謬;以強大的生命力與命運的擺布做抗爭;以不竭的創造力不斷在虛無中開顯著新的意義,從而最終成為了打不敗的人。
海明威的作品如同一座冰山,通過簡潔文字和流暢文筆,海明威希望引導讀者體會冰山的主體——對世界和人類命運深切地存在主義反思。在海明威的作品中,世界是無理性且荒謬的,置身于其中的人總會產生迷惘。面對虛無的世界和迷惘的人生,人們可以選擇放縱或自殺,以此逃避痛苦的折磨;人們可以選擇在現實世界之外,即在超驗的世界里尋求精神的慰藉;人們也可以選擇在現實的生活世界中與虛無抗爭、搏殺,從而在虛無中開顯意義。然而,選擇逃避只是懦弱的退縮,是對生命本性的歪曲和扼殺,因為人自為的本性要求人應當積極的創造,而非消極的沉淪;選擇超越世界的寄托只是在絢麗光環掩飾下的另一種逃避方式,因為尼采“上帝死了”的呼聲,早已將彼岸世界的美麗童話祛魅。因此,處于荒謬世界中的,且與世界有著既矛盾又依存關系的人類,必須承受命運的重負,以自己強大的生命力,不斷在虛無中開顯意義、創造價值。因為人“盡可以消滅,卻不能因此打倒!”
[1]Jeffrey Meyers,Hemingway Ernest:The Critical Heritage,Routledge,1995.
[2]Peggy Whitman Prenshaw(edited),Conversationswith Ernest Hemingway,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i,1986.
[3]Scott Donaldson(edit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mingwa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
[4]讓·保羅·薩特.陳宣良譯.存在與虛無[4].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
(責任編輯 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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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14(2012)03-0046-03
2012—03—20
趙永琴(1978—),女,河北定州人,碩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