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之戰探微

董寅生

（邯鄲學院 歷史系，河北 邯鄲 056005）

戰國及秦末，在今邯鄲、平鄉兩地，先后上演過兩幕過程相類似的戰爭壯劇，兩次大戰均以城市保衛戰始，以最終解圍終，兩次作戰均創造了在平原地區堅守城池，固守待援，最終戰勝強敵的經典戰例。

今邯鄲市之地勢自西向東呈階梯狀下降，以京廣鐵路為界，西部大致為中、低山丘陵地貌，東部為浩瀚無垠的華北平原。若細分，則全市自西向東還大致可分五級階梯：西北部中山區、西部低山區、中部低山丘陵區、中部盆地區、東部沖積平原。戰國及秦漢之交的邯鄲城即建于此中部盆地區與東部沖積平原一帶，如此地形雖便于出擊，但如一旦遭敵軍攻擊，就地勢而言，并不利于做長期的堅守。

公元前 207年巨鹿之戰的發生地為秦巨鹿郡，但當時郡治并不在今巨鹿縣內，而是在今平鄉縣境。就平鄉的地形而言，該縣位于古黃河沖積平原，土層深厚、地勢平坦?！蹲x史方輿紀要》謂平鄉“蓋邑之為地，外高中卑，浸淫所不能免也”，[1]668同樣是一個無險可守的城市。

然而，誠如孟子所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盡管按照軍事常識，像邯鄲、平鄉這樣兀立于平曠之地的城市不利于長期堅守，可是這兩處卻都取得過中國古代戰爭史上頗為著名的城市防衛戰的勝利。

邯鄲之戰，起自長平之敗。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趙孝成王以紙上談兵的趙括取代宿將廉頗，結果導致45萬趙軍覆沒。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十月（公元前259年），秦軍大舉攻趙，秦昭襄王四十九年十月（公元前258年），秦軍進抵邯鄲城下。趙國軍民依托城垣，頑強抵抗，平原君趙勝散家財供養士卒，將妻妾編入軍伍，舉國上下同仇敵愾，令不可一世的秦軍一籌莫展；在緊守城垣的同時，趙人還選出 3000敢死之士，主動出擊秦軍，盡管這些壯士大多犧牲，卻也給秦軍造成了一定的傷亡。戰至次年，秦軍仍然難以破城，士氣因而日漸低落。秦昭襄王欲命白起前往邯鄲，而白起竟稱病推辭，后被逼自殺。秦王此后又令王龁接替王陵，增兵邯鄲，但依然不能取勝。秦相范雎乃舉薦故友鄭安平率軍支援，但也仍然無法破城。在這樣膠著的形勢下，平原君趙勝出使楚國，依靠毛遂的雄辯說服楚考烈王同意出兵救趙。同時，與趙唇齒相依的魏國也派晉鄙率軍十萬救趙。因晉鄙徘徊避戰，魏國的信陵君擊殺晉鄙，奪其兵權，選八萬精兵進擊秦軍。楚春申君黃歇亦率軍救趙。秦昭襄王五十年十二月（公元前257年），魏、楚兩軍在邯鄲城郊，痛擊秦軍，趙國守軍也相機反擊，在三國軍隊的夾擊之下，師老兵疲的秦軍損失慘重，被迫撤圍，不及逃走的鄭安平以所部 2萬余人降趙，此一事件直接導致秦相范雎的下臺。①司馬遷，史記，卷七十九，范睢蔡澤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版，2417頁，“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應侯罪當收三族”。

盡管邯鄲之戰并未能夠改變秦國最終統一六國的大趨勢，但僅就戰役過程來看，這次戰役和其后50余年發生在公元前 207年的巨鹿之戰其實有許多類似之處，都是由新敗的哀兵來守兀立于平原地區的城垣，都是在不利的地形下，萬眾一心，同仇敵愾，結果以微弱之師頂住了優勢敵軍的兇猛攻擊，都能很好地利用其他國家與秦國的矛盾，爭取到有力的外援，最終都依靠多方的合力，內外夾擊，取得了勝利。

區別當然也很明顯，如邯鄲之戰盡管消耗了秦國的軍力，但自身傷亡也極慘烈，故在秦軍撤圍之后，趙國無力做大規模的反擊，而楚軍、魏軍雖然取得一些勝利，但也并未由此產生乘勝追擊，徹底擊滅秦國的雄心，反而在邯鄲解圍后，即相繼撤回了國內，故總體而言，這一勝仗雖暫時延緩了趙國的滅亡，推遲了秦統一的步伐，但并不能算是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轉折點。

相比而言，巨鹿之戰不僅重挫了秦軍的主力，而且最終改變了雙方的軍力對比，從而基本動搖了秦王朝的統治基礎，導致了秦王朝的最后崩潰。

巨鹿之戰，自然以項羽及其麾下的楚軍為首功，但其他參戰方也為這一輝煌勝利創造了有利的基礎，準備了必要的條件，但他們的貢獻卻似乎總被人們有意無意地輕視乃至忽略了。據《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的記載，二世三年十二月，項羽大破秦軍于巨鹿下，正月，虜王離，二月，破章邯，四月再破章邯，但直到七月，章邯才在自以為見疑朝廷的情況與項羽洽降，[2]770-772此時距項羽在巨鹿開戰已過去了近八月之久，由此可知秦軍即使在屢敗之后，實力也依然不可小覷。在這樣長期的戰斗中，除了楚軍，其他各諸侯軍也當有不同程度的貢獻。

一

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以濃墨重彩著力渲染項羽及楚軍的奮勇，他首先陳述當時的局勢：“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擊趙，大破之。當此時，趙歇為王，陳馀為將，張耳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離、涉間圍巨鹿，章邯軍其南，筑甬道而輸之粟。陳馀為將，將卒數萬人而軍巨鹿之北，此所謂河北之軍也?！盵2]304

章邯何以敢在楚軍并未徹底失敗的情況下就揮師北上攻擊趙國？我以為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定陶一戰，秦軍不僅重創了楚軍，且又擊殺了楚軍的統帥項梁，而此時不過一偏將的項羽，其能力尚未得充分的展現，章邯對他自不可能予以充分地重視，因此才會做出項梁既死，楚地之兵暫不足憂的判斷；其次，秦趙歷史上嫌隙甚深，長平之戰以后，彼此更視對方為勢不兩立的死敵，而恰在此時，趙國發生內訌，大將李良襲擊邯鄲，弒趙王武臣，張耳、陳馀倉皇逃脫，收兵得數萬人，另立趙氏后人趙歇為王，北居信都。李良進兵攻擊陳馀，被陳馀擊敗，窮途末路，于是走歸章邯愿為接應。有此里應外合，平定趙地的良機，章邯自然以為機不可失，于是急忙揮師北上，意欲先定河北，以絕秦之大患，從一般常識看，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因為有李良的接應，秦二世三年十月（公元前207年），北上的秦軍擊破邯鄲大敗趙軍，將邯鄲之民徙于河內，并平毀其城郭。張耳與趙王歇見秦軍勢大，遂放棄信都，入巨鹿城堅守，而秦軍很快殺到，開始攻城。所幸的是，趙之君臣沒有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筐里，丞相張耳奉趙王堅守城垣，而大將軍陳馀則北收常山之兵數萬人，駐軍巨鹿之北，與城中形成掎角之勢，遙相呼應?！段究澴邮貦?第六》里講：“攻者不下十余萬之眾，其有必救之軍者，則有必守之城；無必救之軍者，無必守之城?！盵3]51假如此時趙國軍力完全猬集城中，則也許毫無后顧之憂的秦軍會輕易攻陷巨鹿，因此陳馀常山之兵數萬人，駐軍巨鹿之北，其作用實未可輕忽。

此時，章邯以一部駐扎巨鹿南的棘原，另自漳河筑甬道直抵巨鹿城下接濟王離所部。王離兵食多，急攻巨鹿，而巨鹿城中食盡兵少，危如累卵，倘使不是趙國軍民拼死抵抗了近三個月，也許城池早已被秦軍攻陷了。①

在此危急時刻，趙國向各諸侯求援，諸侯擔心唇亡齒寒，自然各派援軍救趙，但由于自揣實力不濟，且又震于章邯連戰連勝之威，故多逡巡不前，不敢率先向秦軍發動攻擊。此時，身在安陽（今曹縣）的項羽不忍其忿，擊殺宋義，自領楚軍，于秦二世三年十二月（約公元前207年末），先“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陳馀復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2]307

如只看這段文字，似乎攻擊秦軍的只有項羽所部，但當時的形勢是，燕、齊、楚等國聞趙急，皆來救援。張耳之子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馀人，這幾支援軍皆駐扎于陳馀軍旁，雖然互不統屬，有兵合力不齊的通病，但依照常理，在楚軍攻擊秦軍時，陳馀、張敖自然會首先響應，而諸侯軍在雙方你來我往，彼此已呈膠著態勢的情況下，即使為了自己的安全，也不會毫無動作。在秦軍與楚趙軍雙方均已竭盡全力的形勢下，任何一方能再有一支生力軍加入戰場，都有可能在瞬間改變戰場的態勢。

我們可以自《史記·張耳陳馀列傳》里發現部分證據：“張耳與趙王歇走入巨鹿城，王離圍之。陳馀北收常山兵，得數萬人，軍巨鹿北。章邯軍巨鹿南棘原，筑甬道屬河，餉王離。王離兵食多，急攻巨鹿。巨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前陳馀，陳馀自度兵少，不敵秦，不敢前。數月，張耳大怒，怨陳馀，……（陳馀）乃使五千人令張黡、陳澤先嘗秦軍，至皆沒?！盵2]2578-2579

在楚軍未到之前，陳馀雖擁兵數萬，但自揣不足以破秦，故隱忍不發，迫于張耳的催逼，他曾不得已先用五千人發起攻擊，結果這五千軍兵基本覆滅，但這次自殺式的攻擊也一定給秦軍造成了相當的損失，使正在攻城的秦軍有芒刺在背之憂，不得不提高對巨鹿外圍各路援軍的警戒水平，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分散秦軍的兵力，減輕巨鹿城內的防守壓力。

在當陽君英布與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之后（《史記 黥布列傳》則記錄為：“項籍使布先渡河擊秦，布數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從之，遂破秦軍，降章邯等。”[2]2598）但無論是戰少利還是數有利，當是都取得一些有限的戰術勝利，陳馀感到戰機將至，于是敦請項羽從速以主力渡河，項羽根據自己對戰場形勢的判斷，果斷地接受了這一請求，于是才率全部楚軍渡河來戰。從這條記載來看，陳馀對巨鹿之戰的全面展開，也還是有一定的建議之功的，而他自己既向楚軍提出這樣的建議，那在楚軍奮擊秦軍的時候，趙軍各部守土有責，想來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當是時，燕、齊、楚聞趙急，皆來救。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馀人，來，皆壁馀旁，未敢擊秦。項羽兵數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項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諸侯軍乃敢擊圍巨鹿秦軍，遂虜王離。涉間自殺。卒存巨鹿者，楚力也?！盵2]2579

卒存巨鹿，多賴楚力，這一論斷自然不錯，但從這段文字我們也可以清楚地發現，至少在項羽攻擊王離大軍的時候，諸侯軍已紛紛出動，加入了戰團，有力地促成了這一支秦軍的徹底覆亡。

以秦兵的頑強，項羽只攜三日之糧，奮擊其軍，在兵法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說法，可一旦秦軍頂住了楚軍兇猛的攻勢，僅攜三日糧的楚軍則很有可能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那樣一來，巨鹿難保不成為第二個長平。

項羽之所以膽敢如此冒險，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巨鹿外圍至少還有十多萬各路援趙軍的基礎上的。正是由于這些援軍的存在，當楚軍奮擊秦軍時，秦將因有后顧之憂，必不能如長平之戰的白起那樣以全力來對付楚軍。一旦彼此形成膠著之勢，其他援軍見有機可乘，也自然會在秦軍側后發起攻擊，如此多方夾擊，則秦軍有可能不支，而事實也果然證明了他這樣的預判。

此戰的兇險程度，激烈程度是秦漢之交歷次戰役所罕見的，按《項羽本紀》的記載，楚軍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2]307圍繞甬道的爭奪，秦楚大軍即九度苦戰，而三位秦將，一戰死，一自焚，一被虜，也可見當時的秦軍的頑強。

《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里，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袪數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于巨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嘗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唐對曰：“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鄙显唬骸昂我?？”唐曰：“臣大父在趙時，為官率將，善李牧。臣父故為代相，善趙將李齊，知其為人也?！盵2]2757

這段文字，至少透露出兩條信息，其一，趙將李齊賢，戰于巨鹿下，既曰“下”，則此人之成名當不是因為守城而是因為在野戰中建功；其二，在項羽、英布、蒲將軍等一干名將在巨鹿之下大放異彩的同時，此人仍能脫穎而出，令后人對其稱贊不已，使文帝對其每飯不忘，則其人當時的表現將是何等地突出？

相比于真實的歷史，有限的文字記錄總難免掛一漏萬，于是后人不能不千方百計地尋找某些蛛絲馬跡以窺堂奧，即如這位在巨鹿成名的趙將李齊，在與其同時代人的紀傳里，何嘗有一言涉及？如果不是馮唐在極偶然的情況下得一機緣與文帝晤談，如果不是文帝當初作代王，而代在戰國時又恰是趙的北邊，如果文帝不是因此而從其尚食監高袪那里聽到過趙將李齊戰于巨鹿城下的英雄事跡，那今天我們還會得知這樣一條可佐證趙軍也曾奮擊秦軍的旁證嗎？

呂思勉先生在其《三國史話》的楔子中講“歷史上的事實，所傳的，總不過一個外形，有時連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們根據事理去推測他、考證他、解釋他?！庇嘘P巨鹿之戰中趙軍及諸侯軍作用的真相，在有關史料缺乏的情況下，是不是也可以調動一下合理的想象力，根據事理來做一點的推測、判斷、闡釋呢？

我以為是可以的。

二

二世三年十二月（公元前207年），項羽在巨鹿被困，危如累卵，諸侯膽顫，逡巡不前的情勢下，毅然破釜沉舟，引軍北渡，以必死之心，奮勇擊破秦軍，從而一舉改變了義軍與秦軍的力量對比，大大加速了秦王朝的覆亡，這樣決定性的貢獻無疑是足以彪炳千秋的。

但建立這一不世之功的前提是，趙國軍民必須能夠守住巨鹿；倘若在項羽北上的同時，巨鹿失陷，秦軍即會如此前的臨濟之戰那樣迅速集中兵力輕松擊破各路援軍，此時縱有十項羽前來，也將無濟于事。

因此，巨鹿之戰之能夠實現，趙國軍民數月的堅守，是一基礎。有了這一基礎，項羽北來才得施展；無此基礎，那也無此戰場供其馳騁了。

巨鹿即今平鄉，依地形看，實在無險要可憑，但趙國軍民在邯鄲失陷，信都不守、河水以北似乎大勢已去的形勢下，能毅然決然死守巨鹿，并以新敗之師，頂住了秦軍最精銳的王離部的圍攻，在食少兵弱的劣勢下，竟能堅持數月之久，終于等到了最后的解圍，究其原因，或許部分當拜長平之賜。

就守紀律，耐苦戰的素養看，戰國至秦漢時期，趙人雖為六國軍人之翹楚，但比之秦軍，似尚有不足；不過，趙人若一旦被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面臨生死存亡的最后關頭，他們卻往往能迸發出超強的勇氣，激蕩起堅韌的意志，表現出罕見的頑強，創造出少有的奇跡，邯鄲、巨鹿兩次防守作戰，趙人均能在新敗之余，收拾余燼，同仇敵愾，使絕對優勢的秦軍遭受重創，堪稱不畏強敵，共赴國難的經典戰例。

在公元前209—202年的這段歷史中，趙人與其他方面的軍隊周旋，并無特別搶眼的表現，可是在與章邯秦軍的較量中，他們的犧牲精神、英雄氣概確實令人驚嘆。正是因為趙軍的拼死抵抗，才使出關以來幾乎戰無不勝的章邯大軍頓兵巨鹿城下，歷時數月無大進展，即使在獲得包括最精銳的北邊秦軍在內的增援下，也依然不得不陷入再而衰三而竭的尷尬狀態。

秦軍久攻不下，一面可能使這支軍隊漸呈師老兵疲的頹勢，另一面，數十萬大軍久住此地，糧秣、柴草、被服諸方面的供應也必日趨緊張。按照《秦楚之際月表》的記載，秦軍約在十月圍城，至正月王離被俘，前后約三月，時值隆冬時節，秦軍所面臨的困難必更加嚴重。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章邯不得不分兵，不得不逐步拉長自己的補給線，為防范趙軍及諸侯軍的襲擾，又不得不構筑甬道來接濟王離，這不僅分散了其軍力，也使得這條狹窄的甬道成為了秦軍的軟肋之一。

富于經驗也勇于冒險的項羽，在渡河之后，即發覺了秦軍的這一弱點，并迅疾將其確定為楚軍主要的攻擊點，他集中力量攻擊秦軍的甬道，終于能九戰絕其甬道，大破秦軍，殺死蘇角，生擒王離，逼使走投無路的涉間自燒殺。

從“自燒殺”這三字推想，時值隆冬，天干物燥，項羽所部很有可能對秦軍采取了火攻?！秾O子兵法·火攻篇》里講：“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積，三曰火輜，四曰火庫，五曰火隊。行火必有因，煙火必素具。發火有時，起火有日。時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軫也”。從當時的形勢看，應該正是用火的最好時機。

一般而言，弱勢的一方對強勢敵軍發動火攻，往往能夠極大地彌補自己人數上的不足，此前如田單即墨之戰，此后如曹操官渡之戰，周瑜赤壁之戰，陸遜夷陵之戰都是類似的典型戰例。巨鹿之戰，楚軍是否也靠火攻取勝，因資料有限，未便確認，但從秦將涉間不是橫劍自刎，卻要燒殺自己的記錄看，起碼當時的戰場的有些地方是正在燃燒的。我冒昧地揣想，那已經“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的楚軍，在目睹自己的廬舍被大火燒毀的同時，不只會激起滿腔的怒火，同時也可能觸景生情，啟發他們由此產生火攻秦軍的念頭。

事實證明，一旦楚軍擊破甬道，切斷了攻城秦軍的補給，戰場的形勢即隨之改觀，勝負誰屬也就趨于明朗，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巨鹿要能夠堅守。沒有他們的堅守，秦軍不會陷入四面受敵的境遇；沒有他們的堅守，秦軍的戰斗力也不會有那么大的損耗；故此，我以為，巨鹿之戰的最后勝果固是楚軍摘得，但其根本則在趙國軍民堅守數月，為這場大戰贏得了時間，預備了戰場；而在楚軍率先向秦軍發起總攻時，假如沒有趙國外圍部隊與其他諸侯援軍的適時配合，楚軍的也未必會取得那么干凈徹底的勝利。

宋人司馬光等修《資治通鑒》，大概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故《資治通鑒》綜合各方材料，如此表述：“乃遣當陽君、薄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陳馀復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大破之，章邯引兵卻。諸侯兵乃敢進擊秦軍，遂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自燒殺?！盵4]285

我以為這樣的描述既講到了陳馀反復請項羽出兵，又提到了諸侯軍的參戰，細讀這段文字，也許比單看《項羽本紀》更容易接近歷史的真相，惜乎這一記述因晚出之故，歷來不很被研究巨鹿之戰的人們引用。今乃再作此畫蛇添足之舉，以博一哂。

[1]顧祖禹. 讀史方輿紀要[M]. 北京：中華書局，2005.

[2]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59.

[3]李解民. 尉繚子譯注（中國兵家經典譯注叢書）[M].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

[4]司馬光. 資治通鑒[M]. 北京：中華書局，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