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
(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涪陵 408100)
清代文人思想困境與《紅樓夢》的主題表達
李榮
(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涪陵 408100)
清代士人的思想困境,在于世俗生活理念對于文化擔當者所具有的超越精神的侵蝕,《紅樓夢》對于“洞明世事”的世俗生活理念的反感性表述因而具有反抗世俗、反抗日常生活庸常化的意味。但中國傳統文化價值往往以世俗生活經驗為文化價值的起點,世俗生活又自有其內在合理性。因此,《紅樓夢》又在批判“洞明世事”的世俗生活理念表達中傳遞出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所具有的超越性和合理性因素的承認,作品的內在價值追求極其復雜矛盾。
思想困境;紅樓夢;主題表達
《紅樓夢》的文化研究,是紅學研究極其重要的一部分。由于“《紅樓夢》反映面之廣,是任何一部中國古典小說都難以與之匹敵的”,作品巨大的表現張力為研究者提供了從多個角度探究其意義的可能性,又由于“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寫法上,《紅樓夢》都具有豐富的現代性(“現代性”不是指它具有現代人的思想,而是指它對現代思想與生活的切入能力)”[1]因此,在多元文化視域觀照下,這部作品提供了從多個層面探尋不同類型中國人精神生活本質的可能。僅從作為一部成功的文人作品的角度,《紅樓夢》就能夠提供與知識分子精神思想研究有關的多種話題。可以說,處于當代大眾文化不斷侵襲中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困惑與矛盾在他們先輩身上有著清晰的折射,《紅樓夢》對于“洞明世事”這一世俗價值的反感及矛盾態度即表現了此點。
明清兩代最重要的思想命題之一,即是對處于主流意識形態地位的宋明理學的反動。明代有著名的“童心說”,清代有“漢學”與“宋學”之爭,思想出發點各異,最終歸向不同,對于已經成為專制皇權支柱思想的宋明理學的反對態度卻有相互呼應之處,這正是當日有獨立思想的文人努力尋求突破時代思想困境的表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宋明理學造成的危害,不僅體現在思想領域對文人階層的影響,而且隨著封建社會后期平民文化的興起,以一種世俗生活理念的方式深入影響了社會大眾,使得整個傳統文化體現出一種妥協于世俗的庸俗傾向。清代士人的思想困境,正在于這種世俗生活理念對于文化擔當者所應具有的的超越精神的侵蝕,所謂“蓋士之樸者,惟知誦習帖括以期弋獲,才智之士憚于文網、迫于饑寒,全身畏害之不暇,而用世之念汨于無形,加以廉恥道喪,清議蕩然,流俗沈昏,無復崇儒重道,以爵位之尊卑,判己身之榮辱。”[2]
《紅樓夢》的核心人物毫無疑問當屬賈寶玉。這一形象在認同作品主題“自傳說”的研究者眼中被等同于作者,此種認識當然大有可議,但賈寶玉在小說內涵表達方面的首要地位卻無可置疑。在這種情況下,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寶玉對于“洞明世事”的生活理念的反感尤有值得注意的必要。
《紅樓夢》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一章因對紅樓夢后續情節走向的強烈暗示和對作品主題的多重性含糊預示而受到重視。然而,寶玉入夢之前還有一個富有意味的細節,即他入秦可卿臥室的前因,是對于原臥室中“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楹聯心生不喜而導致更換休息場所的要求。值得注意的是,“學問”“文章”都與傳統知識分子人生價值的根本性尋求相關。《左傳》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的說法,此陳述后來成為歷代文人共同的人生價值目標。曹丕也說“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可以說,“學問”“文章”與傳統文人表現文化擔當和價值追求密切相關。然而,在《紅樓夢》的時代,這種人生追求已經出現了生活化和庸俗化傾向,甚至被“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等同化和取代,失去了作為群體價值的根本性意義。正如“仕途經濟”對于中國文人的意義一般。
這種表現的內因,正在于清代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段,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形態都已經發展到極致,具有集大成和尋求新型轉變的雙重特質。清代文人生活環境和社會思想環境中的重要特征,即是整個文人群體因專制主義走向巔峰而造成的群體理想的整體喪失。清儒因時代而造成的自身價值理想的喪失和對世俗價值觀念的俯就,構成了清代士人無法避免的人生和思想困境。這個時代,傳統文化發展至爛熟,可以說,整個傳統時代的社會現象和社會內容已經進入“總結”,作為總結階段的文人,對于社會的認識程度超越了前代。然而,正如人有老年一樣,進入傳統社會發展晚期的清代文人也不免如老人一樣將“保身”放在追求首位,其表現,就在于對于世俗生活經驗的完全和整體性的妥協。
魯迅說“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3]孔子也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儒家思想中有著很多理想主義主義成分,傳統儒家所尋求的正是文人作為文化擔當者的根本存在意義。寶玉的時代,這種追求已經墮落成只知表面的“鐘鼓”和“玉帛”,若站在先秦儒家文化價值觀的角度,寶玉之反感“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正是對于文人群體價值喪失和道德墮落的厭惡。若站在清代知識分子所處的文化環境角度,更可以認為是在深刻認識到文人處境險惡的情況下對于現實的深刻反思的結果。仕途經濟是傳統社會男性承擔社會義務的最普遍方式,也是男性個體進入群體并被接納的途徑,然而,要想順利進入這個群體,必須做到對于世事的洞明和人情的練達。也就是說,這個接納和進入的過程,意味著個體向俗世的完全妥協和個體精神自由的喪失及個體存在感的喪失。在這種意味上理解寶玉沉溺于閨中而拒絕仕途,正體現出對于個體向一般社會規則認同的反感。寶玉的出場判詞“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在這點上可以得到更深的認識。
《紅樓夢》研究者常不免在評價寶釵和黛玉這兩位書中最為出眾的女子形象方面產生爭論。如果我們把這兩位女性放在上述文化背景中來看,則寶釵代表的是一種將世俗生活規則發展到極致的美。這個女孩子守拙藏愚安時本分,是傳統社會女性美德的完美遵循者,表現出對于現實的完全妥協。而黛玉恰恰相反,她正體現出一種對于世俗規則忽視甚至不滿的傾向,具有超越世俗的詩性美傾向,表現出對于現實的不自覺反抗。從這一點來說,寶玉在愛情選擇中對于木石前盟的期待超越了金石良緣,正體現出本能上對于世俗規則的反抗和背叛。寶玉在涉及本能的愛情方面對于金玉良緣的厭惡和涉及個體的人生價值取向方面對于仕途經濟的反感相一致,都具有反抗世俗、反抗日常生活庸常化的意味。
所以說,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鮮明而深刻地體現了作者在思考時代文化思想困境時體察的深刻。寶玉的抉擇,既是個體本真的選擇,也是一種文化選擇,是對群體文化理想和價值擔當的重新追尋。雖然這種追尋始終難以擺脫“遍布華林”的“悲涼之霧”,但這種迷茫和困惑體現出作者對于時代文化思想發展方向思考的深刻。
《紅樓夢》的思想表達,自有其深刻而令同時代其他作品難以企及之處,然而,“任何偉大的作家都不能完全超越于時代”,時代困境只有新的時代和思想因素出現才能被擺脫,《紅樓夢》的作者顯然還不具備這樣的因素和條件。同時,必須承認,盡管傳統文化已經因為發展到極致而陷入社會和自身的泥潭中難以自拔,但并不能完全否認中國傳統社會和文化中合理性的因素。這使得作品的思想取向具有極其復雜矛盾的一面。
首先,任何文化都有存在的內在合理因素,也有本能的自我發展需要。盡管《紅樓夢》產生的時代,民族文化處于徘徊和發展的迷霧中,但這種需要仍難以完全被遮掩。無論如何,一個民族要取得文化上的更新,否認甚至完全放棄對本民族文化中合理成分的繼承是極不可能也極不應該的。對于小說來說,在對“洞明世事”的文化批判中所傳遞出的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中具有超越性和合理性因素的承認。
如上所論,作品對于“洞明世事”的文化價值俯就現象充滿了反感,然而,從中國傳統思維方式本身來說,“洞明世事”的行為往往是追求更高價值理想的出發點。中國傳統思想的特征,即基于俗世生活經驗,并以之作為基礎尋找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儒道及中國化了的佛教莫不如此。這種思考的角度利弊相兼。其有利之處在于對人生和社會認識的廣泛深入,弊處在于容易使人陷入平庸的日常生活之中而失去對生存根本性價值的探尋愿望。在這種情況下,儒道釋各有補救。儒家反對“鄉愿”,力求去除向庸常投降的危險,與之相對的是道教,講求和光同塵,在與現實妥協的過程中保存自身從而為出世尋求機會。佛教后來的主要流派之一禪宗也講求“日用尋常皆是道”,與兩者相類。也就是說,在傳統思想價值中,日常生活經驗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價值論基礎意義。日常生活經驗需要警惕之處,在于它常常因為過于瑣屑豐富而使人沉溺以至于忘卻對超越性價值的追尋。《紅樓夢》即有意無意傳遞出對于“洞明世事”的復雜態度。
對于賈寶玉的反感世俗行為,小說第六十二回設計了一個近乎惡作劇的情節。在劉姥姥二進大觀園的時候,這位以洞明世事而走進賈府的老嫗因為酒醉誤入賈寶玉的臥室并躺在了他的床上。而臥室是一個人最隱私、最不容外人涉足的地方。若站在書中思想表達的角度,這恰好可以看作是兩個在為人處世上截然相反的人的一次“特殊的遭遇”。更值得注意的是,劉姥姥正好是向來為賈寶玉所厭惡的“魚眼睛”中的一員,然而,正是這位本該令人厭惡的對象,卻具有“知恩報恩”的傳統美德,在紅樓這個傳統價值即將崩壞的世界中閃耀著令人贊賞的光彩。這種矛盾的設計不能不說是與作者世事人情矛盾性看法的結果,也是對于傳統價值觀中某些合理因素的認知,更有一種從民間,從價值產生的根本之地尋求社會更新的意義,與孔子“禮失求諸野”的思想有著不謀而合之處。民眾階層作為生活的創造者和承擔者,他們也在產生著有可能使得社會獲得新生的因素,這些因素既繼承了傳統又有可能創造未來。
其次,必須承認,價值世俗化固然令人厭惡,但世俗生活經驗對于深刻認識社會和人性的復雜性有著深刻的啟示,是人類作為群體和個體生存時都必須掌握的技巧,世俗生活經驗能夠加深對“人”本體性的認識。這一點,《紅樓夢》在表達對于“洞明世事”的反感時,本著對于社會和人性的深刻體察,仍加以了表現和肯定。
從藝術表達方面來看,《紅樓夢》在人物形象塑造中最為人稱道者是人物的圓滿型特征,即所有人物都在不同層面上具有立體性。如果放在作品產生的時代中,如果探討這類圓滿型人物塑造為何在清代出現并走向成熟,我們也可以在時代思想中尋找到根源。所謂“美者有其惡惡者有其美”的人物塑造方式,固然與作者個體對于社會人心體察達到的深度有關,也體現出清代整個思想氛圍對于人情世故的認識。即所謂清儒“智”的一面。清儒處于社會總結期,又處于復雜的社會環境之中,老于世故,深明人心,認識深度上超越前代的精神狀態為《紅樓夢》精微深妙的人物塑造提供了基礎。正如人不能完全超越自身時代一樣,由人所完成的作品同樣如此。清儒思想中調和的一面也不可避免影響到作品的思想表達,這從《紅樓夢》的評論中就可見出一二。如小說第二十七回,寶釵無意間聽到小紅墜兒私語,為掩飾自己而假以黛玉,若站在一般性認識和黛玉的角度,對寶釵的人品不能不產生疑問;若站在寶釵的角度,危急之下為保存自己所具有的急智正可看出這個女子的聰敏。然而脂硯齋評論即說“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4]。這種表述著眼點在于個體面對現實中危險時的自保能力,體現了清儒在面對社會時,一方面會從生活現實的需求出發,承認人行為中的妥協性的必要,但另一方面,由于這種妥協本身已經違反了道德原則所追求堅定和純凈,因此又始終無法從最根本的人生立場方面予以完全承認。可以說,作品中的這種矛盾表述既與作家對于生活的復雜性的認識有關,也與人性本來具有的復雜性有關。
再次,從時代思想發展的程度來看,《紅樓夢》出現的時代,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思想仍處于近代轉變的前夜,專制皇權的至高地位并未出現明顯的動搖,產生新思想的社會條件并未完全形成,因此,盡管作者隱約展示出了社會走向崩潰的一面,但對于社會未來前景仍呈現出一種迷茫的感受,其最終思想歸宿,仍未能脫離傳統思想的范疇。作品在表達了對于“洞明世事”的世俗生活理念的反感之后,賈寶玉的最終歸宿,只能是走入空門。文人群體理想的追尋仍處于迷茫之中。個體悲劇和時代悲劇背后,是對于民族文化悲劇的嚴肅思考。這一點,即使是作品自身也有所感受和表現,“你證我證,無立足境,方是干凈”。時代先覺者的迷茫和悲哀,盡在其中。
從本質來講,《紅樓夢》是一部文人著作,清儒所面臨的歷史困境和人生困惑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共性,其他時代的文化承擔者往往也難以避免類似的迷惑,小說所體現出的矛盾和反思情緒,也是其他時代人們共同具有的,因此,在主題的表達方面,《紅樓夢》值得不斷挖掘和繼續深入探索。
[1]陳維昭.紅學通史:緒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
[2]劉師培.清儒得失論[M].劉夢溪.中國現代學術經典[G].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765.
[3]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酒之關系[A]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56.
[4][法]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G].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494.
Though Dilemma of Qing Dynasty Scholars and the Theme of A Dream in the Red Mansion
LI Rong
(College of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
The thought dilemma of Qing’s scholars is to resist the corrosive influence of secular life.A Dream in the Red Mansionis a representative to resist secular and daily life.But the secular life,to some extent,has its internal rationality.Actually,the secular life experience is often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al value.SoA Dream in the Red Mansionhas recognized the transcendence and rational factor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raditional society.
thought dilemma;A Dream in the Red Mansion;theme expression
I207.411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674-831X(2012)03-0100-04
2012-04-16
重慶市社科規劃重點項目“經典闡釋與建設當代民族精神研究”(2010ZDXC08)
李榮(1978—),女,重慶人,長江師范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葛春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