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韓西芹 圖/本刊記者 劉汪洋
九月,重慶的秋天比往年來得早,雨水尤多。
這個季節,我們來到小城榮昌,尋訪曾經的“中國三大名扇”之一的榮昌折扇,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但是,我們又很想知道,歷300年春秋而不衰的榮昌折扇,對于這個地方,它意味著什么……

陳子福,非物質文化遺產榮昌折扇傳承人。
陳子福,有人稱他是“夏布折扇之父”,他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榮昌折扇傳承人。與折扇打了幾十年交道,在這個行業,他的名字已經不需要加上任何前綴。
有一段關于他的簡單描述:出生于折扇世家,自幼及長受花鳥畫家肖拭塵熏陶與教誨。14歲拜榮昌制扇名師學藝。48歲時,他成功研制的夏布折扇,填補了中國制扇史上的一個空白,被授予重慶市工藝美術大師稱號。
如今,陳子福已是花甲之年,華發染霜。他的家,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有各類扇子的身影。逐一展開,人就像來到了百花園,里面,山石飛瀑,鳥蟲嚶嚀。扇面輕輕搖擺,又像蝴蝶般輕盈起來。在這樣的背景里,它們的主人尤顯樸實無華。
“從不自覺到自覺,從自覺到產生一種責任。”陳子福平靜地總結與折扇的這一世情緣。他說,父母就是做扇子的,在娘胎里就注定他要吃扇子這碗飯。
《明萬歷野獲篇》中記載:“聚頭扇自吳制外,惟川后稱佳,其精雅則宜士人,其華燦則宜艷婦。川中折扇,又首推榮昌”,即使到上世紀30年代中期,當地還活躍著400戶從業人員。那時,縣城的西街到北街,80%的住戶都在制扇,年制作量達400萬把。60年代以前,折扇是夏季人們司空見慣的納涼工具,人手一把,輕輕搖扇,日子就像輕風拂面,簡單平淡。
“那是榮昌折扇的鼎盛期,產量大,遠銷云貴陜,出口印度、緬甸。最重要的,做扇子的人忠實于自己的手藝,自古以來,一切不曾改變。”然而,近二三十年,隨著市場經濟大潮的猛烈沖擊,傳統生活方式勢不可擋地逝去,電扇、空調逐步走進普通百姓家庭,折扇廠紛紛倒閉。陳子福見證了這個曲折辛酸的過程。
“當你最困難的時候,如果堅持下去,后面就是轉機。退縮了,意味著希望也沒有了。”這是陳子福對自己人生一個重要轉折的注解,卻不期與榮昌折扇的命運暗合了。
青年陳子福,做了3年制扇學徒,后派去地方干校學習,分配到農業機械廠,與榮昌折扇一別就是30年。直到兒子考上大學,夫妻微薄的工資無力供學,他于是決定重拾手藝。
1996年,正是榮昌折扇最困難的時期。當地有手藝的老人離世或退隱,雖然有人還在堅持按傳統工藝做好扇子,卻賣不過充斥市場的低價扇。大家都感覺不到希望。
“要生存,就要做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蘇杭名扇擅用絲綢、宣紙,陳子福就瞄準了夏布,這種麻質縐紗以潔白細膩、光潔度高聞名,而榮昌還是手工夏布之鄉。把夏布運用于制扇的材料中,這是陳子福的一個首創,他更未料到以后竟成為一種潮流,將榮昌折扇帶出了歷史低谷。

精心打磨扇骨,使其柔軟而富有彈性

制扇仍按照傳統純手工程序在完成
當年,他拿著研制出的夏布折扇,找到四川美院的一位教授,不夠自信地說,你看,這是不是很土。
教授搖搖頭,什么叫美?土到不能再土,那就是美。用美學解釋,土到極致,土出味道,也叫美。就怕不土不洋,那絕對不美。
2008年,榮昌折扇、榮昌夏布被國務院公布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陳子福獨創的夏布折扇,由于很好結合了榮昌折扇獨特的工藝和夏布文化的內涵,不僅頻頻在各種大展中獲獎,其市場價值也隨著品牌而提升。榮昌扇業迎來了新一輪生機。
陳子福說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前人做了幾百年,就是沒人做夏布扇子。是他們給我留了一個空間,讓我去填補這個空缺。
其實,陳子福還有一樁心事,很少講給別人聽。創業之初,原中國扇子藝術學會會長赫盛琦曾對他說:我有個希望,你能不能在西南地區把中國折扇支撐下去。折扇這門藝術現在很危險,年輕人基本不學,老藝人相繼去世,已出現斷代的危機。
去年,陳子福因眼底出血動了手術。但他沒想過退休。“趁現在還能動手,要多帶些徒弟。尋找真正愛扇子的人,很可能榮昌折扇在他們手中得到新的希望”。

傳統與時尚的結合,奪人眼球
陳子福選徒弟,有自己的標準:一流徒弟只是聽老師講,有悟性,一撥即通;二流徒弟要看他做,給他講;三流徒弟則手把手的教。
來到縣城一條偏僻的小巷,我們在一家作坊的二樓見到了李開軍。他37歲,白皙的臉,清瘦的身材,斯文得像個小學教師,卻是陳子福口中稱贊的“新一代中的拔尖人物”。
老房子,不大,工序齊全。沒有一絲機器聲,惟有老舊的刮刀“咝咝”地劃過竹片。屋里,竹子的粗胚堆成小山,糊好晾干的折扇一排排掛在木桿上,像一道道姹紫嫣紅的云霞。窗下的光影里,李開軍忙著對扇骨細剖細磨……
制扇工序繁瑣。現場,我們看到本來粗糙又普通的竹條。到另一道工序,卻已經變得細滑精巧,讓人不由驚嘆藝人的巧手。
這家人頗為自豪的是,他們制扇仍按照傳統工序在完成。現在很多作坊為了節省成本,已經省去部分工序。李開軍說:要做就做最好的。丟掉傳統,就是糟蹋自己的手藝。
譬如制作全棕扇,這是榮昌折扇的代表作。棕竹有著天然花紋,10年生長才能形成,買來后要浸泡1年。之后陰干,再用專用工具將它們一一壓平,刨去青皮、劈成篾條、打磨等工序,最后才設計扇面圖案。李開軍的功夫在刀子上,他擅長造型和扇骨,經他一手打理的扇骨,看著發亮,摸著滑潤。
為證明扇子質量上乘,李開軍拿起一把折扇演示,“首先觀察有無毛刺,不能澀手。其次,要開合自如,平整,不能歪斜。否則會影響美觀。重要的是,扇骨要選用上好的竹材,打磨精細,使其柔軟而富有彈性,綿韌細潔。”他隨手將折扇輕輕一甩,“啪”一下全打開,又“啪”一個回轉。折扇迅疾開合,順滑妥帖,絕不拖泥帶水。
“扇子好不好,你要扇。好扇子,有自然的彈性韌性。扇著越軟的扇子越好。你不需使用多少力,扇子會借力反彈。否則就是‘烏棒扇’,硬,硌手。捏攏一大堆,像條烏魚。”扇子隨著李開軍的動作,發出很響的聲音,足以證明扇面結實,骨架細滑。
他自信地說,“這就是折扇的功夫”。
李家有幾件寶貝,是父母留下的傳家寶。一把40股全楠扇,在重慶拿過銀獎。一把全牛骨扇,牛骨被打磨成細薄的扇骨,散發著象牙般的光澤。另外一把40股全棕扇,年代更久遠。據說扇骨是父親的師父做的,送給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有人上門求了幾年想收藏,父親都未松口。這里面包含的情意和工藝,在他們看來都是獨一無二的。
前輩們都給后人留下了作品,李開軍呢?
“我只想一步一個腳印往下走。目前,榮昌只有我們還在做40股的扇子,或許以后我會做一把80股或100股的大扇。那必須把扇骨拉得極薄,極考手藝。我還要在工藝上苦下工夫!”
榮昌,一個內涵豐富的縣城,因榮昌夏布、折扇、安陶等“非遺”項目而獨具魅力。然而,這些生存于民間的藝術在傳承過程中,都不同程度經歷了生存的窘境,比如市場的萎縮,機器大生產,手工成本高,傳統技藝后繼乏人等等。
傳統技藝如何傳承與發展,“非遺”的出路在哪里?一直是折扇藝人思考的主要問題。
2012年7月,付愛東有幸成為榮昌折扇傳承人。追隨陳子福7年,除了學習折扇技藝,他更關注的是,如何立足傳統,在傳承基礎上對傳統工藝進行改進,以及新產品開發。
比如扇釘。以前的榮昌折扇采用手工錘制的鐵釘或鋁釘,觸手較粗糙,不秀氣,還易生銹。付愛東想了許久,能不能把它換成銅釘,光潔且不生銹。試著改良后,結果市場反饋很好。
在制作材料上,除了沿用榮昌當地盛產的黃竹,付愛東還引進廣西的梅鹿竹、湖南的湘妃竹,都是制扇材質的上品,雖然成本提高,但其木紋天然美麗,很適合把玩和收藏。除此,他還大膽使用燙花工藝,針對扇子的禮品功能,設計不同風格的包裝盒……這些無疑是錦上添花。“做值得收藏的精品,改變傳統榮昌折扇較低端、只能用于扇涼的印象。我希望人們拿在手中的,不只是一把小小折扇,還包涵著文化價值,是具地方特色的工藝品。”
付愛東也面臨困惑。榮昌折扇作為純手工藝品,手工時間長,產量低,購買人群小眾。加之目前消費者大多數還停留在擁有的層面,而不注重品質的內涵。因此,他想嘗試引進機器制作,中低端折扇以機器為主,高端則以全手工制作。他相信沿這條路走下去,既能滿足市場需求,也能保持這項非遺文化的傳統手工韻味,同時保護了手工藝人的生產積極性。
李開軍對他的設想表示認同。他們分工不同,付愛東做的是提升榮昌折扇的品位,他則專注于手藝。若這兩個環節很好結合,是一個不錯的方向。
陳子福也表示,夏布折扇的出現,只是改變了一種風格。傳統折扇如果不能適應現代人的審美要求和市場需求,只能自生自滅。過去的榮昌折扇就有這個弊端,端著祖師爺傳了幾百年的金飯碗,但影響也只是在西南。絕不能固步自封,眼光應該看得更遠。
我們了解到,榮昌縣城里,一座占地7畝多、建筑面積達2000余平方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不久將竣工。保護中心特為陳子福等非遺項目傳承人設立了工作室,讓他們安心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傳承貢獻智慧和力量。
“做扇子這么多年,我從未想過能得到這么多榮譽。以前做扇子的,在別人眼里也只是一個扇匠,現在有可能是工藝大師,是文化人。一部榮昌折扇史,不知有過多少一流的扇匠,他們受人尊重,苦心傳授自己的獨門手藝,卻因時代環境不同,一輩子默默無聞”。因此他還有一個心愿,將部分精力投入到榮昌折扇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中。
7年前,曾經有人問陳子福:科技這么發達,哪天人們不用折扇了,折扇會不會消失?
陳子福說,這個問題刺激了我。聯想到榮昌折扇300年歷史,但目前能查閱的史籍資料還遠遠不夠,對歷史負責,就要把里面不明白的事情搞清楚,把歷史的真相留給后代。否則就不算是一個真正的做扇人。

榮昌縣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正在建設中,保護中心將為非遺項目傳承人設立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