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那一瞬間,我嚇了一跳。我覺得這個斑點是有生命的,在向我講述著什么……
常常寫和死亡有關的文章,有朋友管我叫“烏鴉嘴”。她說,你說點高興的事好不好???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喜歡看你的書了。
我愿意更多的人喜歡我的書,但是,讓我不談死亡,我做不到。我并不以死亡作為一個噱頭,或是借此嘩眾取寵,實在是事關重大。
我去過臨終關懷醫院,在死過無數人的床上,靜靜地躺了一陣子。我之所以說它是一陣子,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時間,是因為那段時間無法計量。我看到墻壁上有一個凸起的圓點,正好在我的右臂上方,輕輕抬起右臂,就可以撫摸到那個圓斑。在昏黃的光線下,我用右手食指指肚,慢慢地捫向它,好像它是一粒白色的瓢蟲。
正是暮色四合的辰光,可以開燈也可以不開燈的時分,光線每一分鐘都在暗淡下去,但還依稀可以看清室內所有的細節。我沒有開燈,我覺得在自然光線下,躺在臨終老人們的臥榻之上,可以更從容地感受到他們生命逝去將行將遠的情境。
我以為那個斑點像硬甲蟲的背殼,有輕微的弧度,但是,我錯了。或許它原來的確是有一點隆起的,現在摸過去,在清涼的墻漆表面,它是光滑的,甚至有一點點油膩。這使得它在越來越濃厚的橘汁樣的暗淡光線中,閃著白蠟樣的光澤。甚至,它在蠕動。
那一瞬間,我嚇了一跳。我覺得這個斑點是有生命的,在向我講述著什么。
它在講什么呢?這個看起來像圓痔一樣突起,實則卻很平坦光潤的斑點,有什么要我轉述人間?
我凝視著它,并緩緩地用我的各個手指的指肚掠過它,稍稍用力,好像要把它壓回到素墻里。
實話實說,臨終關懷醫院的條件是比較簡陋的,雖然可以滿足一般的治療和看護,病房的設備卻說不上豪華。墻面不是用的那種叫做XX麗的涂料,只是粉刷了最簡單的乳膠漆。墻面也不很平,小的凹凸隨處可見。我面前的這個小斑點,便是當初粉刷不均勻的孑遺。在比它稍高的地方還有好幾處,只是要支起身體略略攀援才可夠得到。我伸長了手臂,把身體略抬起來,我成功地摸到了那幾個圓斑點,它們與我身邊的這個斑點可說是一奶同胞。
在我撫摸幾個斑點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潮水一樣舒緩升起,繼而充斥全身。我一時沒有搞清這是為什么,在幾近濃黑的暗色中,斑點們好似貓頭鷹的眼睛。
我盡量讓自己把呼吸放慢,讓血液流向大腦。
終于,我明白了。斑點們并不像一眼看上去那樣相似,甚至可以說它們是有著原則性的不同。高處的那些斑點都是凸起來的,但我面前的這個不是。它是平坦的,如果說得更精確一些,它似乎還有一點凹陷。
這是為什么?答案只有一個。
我手指捫及的這個斑點,在它最初形成的時候,也是略略凸起的,和它的那些難兄難弟一樣,鼓出墻面。然而,它恰好位于瀕死之人的手指可以觸摸到的地方。這樣,那些將要死去的人們,在他們最后的時光中,會無數次地用手指去撫摸這個突起來的小斑點。日復一日,這個小斑點一定成為了他們的朋友,直到他們再也無法用自己枯槁的手指傳達問候,直到他們的手指像鉛墜一樣永遠地垂下……然后又會有新的人,躺在這張床上,重復這最后的游戲……
歲月磨去了這個小斑點的弧度,讓它變得和周圍一樣平坦。假以時日,這個小斑點也許還會繼續凹陷下去。某一天,也許成為一個小坑……
我不禁肅然起敬,向這個小斑點致敬!它給予了多少臨終人成就感和歡愉的游戲感,我們已無從得知,但我相信那一定千真萬確地滋生過,存在過。
人到了最后的關頭,能夠完成的,就是在身邊咫尺之遙的范圍內極簡單的動作了。我由此想到,如果你有什么要說的話,一定要盡早說,不然就無人能聽到。如果你有什么要做的事,要趁著血脈充盈之時趕快做,不要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天,想到這里,我一骨碌從臨終的床位上爬了起來,走出房門。我決定,在我有生之年,在我耳聰目明的時候,就開始為了臨終和死亡的問題思索和呼吁。不然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時候,即使有無限多的想法,也只有交付給墻上的小坑洼。那就不但是我的損失,也辜負了生命的整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