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暖
貍貍是只流浪貓,我尾隨著貍貍,走了很長一段路了。
隱約中,我看見貍貍跳進了一家院子。細看,不錯,它的確是進了那院子。于是,我急忙圍繞著這排院子搜尋。貍貍沒有出來。它為什么只進這個院子?也許它知道里面有吃的?也許這兒有它的好友?我這么想著,笑了。為我跟蹤一只貓而笑。心里暗暗罵,一個傻女人。
我決定站在草叢中,等貍貍出來給它一個驚喜,然后跟著我一起回家。
眼睛盯著貍貍進去的院子不放,腦子里卻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起半年前貍貍和我初相識的情景。
貍貍初來我家,跟隨著一群流浪貓,機警而強悍,爭搶著吃我放在園子里的貓食。第一眼,我便記住了它。它是只貍貓,很顯眼的是它半個身子的毛脫落了,渾身疙疙瘩瘩地長滿了癬。搶食是很兇猛的,即便如此,我注意到它憂郁的眼神。尤其在它注視我的瞬間,沒有恐懼,全是憂郁。我因此斷定它不是流浪貓。
第二天,很早,它就自己先來了。我從窗戶里往外看,它正狼吞虎咽吃著垃圾里面的骨頭。我忙抓了一把貓糧給它,如此近距離,它竟一點不怕。它真不是流浪貓,可為什么加入了流浪隊伍呢?被它主人遺棄了?我反復想著。
在喂了它一次后,它便不再走遠,總是游離在我家屋子附近。我也就開始每日三餐喂它,還備了干凈的清水。沒幾天工夫,只要我在屋前喊一聲“貍貍”,它就不顧一切地趕來,蹲在地上仰著臉,嚴肅認真地看著我,像是在問,什么事?
那段時間,貍貍病得很厲害。它全身長滿了癬,劇癢難耐,一刻也無法安寧:時時刻刻不停地用嘴,用爪子撓著,咬著。最最要緊的,是它的憂郁。每每看到它這副樣子,我總是感覺特別揪心。貍貍寸步不離地守在我家門口,不知是從哪天開始的了。早上我一出臥室,大門的玻璃外便是它小小的身影。一直到很晚很晚,我在進臥室前,會關掉所有的燈,看外面月光照耀下,一個小小身影映在大門的玻璃上。它的姿勢永遠是面朝屋里,腦袋隨著在屋里移動的我而動。
一晚,我在床上看書,看得有些累了,起身出去拿水。出了臥室,一眼便看到門外那小小的身影,姿勢依舊,一動未動。夜已經很深了。貍貍始終守候在我家門口,守著,等著。陡地,我明白了,貍貍每天都是這樣等著,一整夜,一整夜的。
是我家引起了貍貍對家的回憶么,以至于它那么專注而憂郁?
貍貍默默無語,卻片刻不肯離去,靜靜守候著我家,往屋里深情地凝視著,和原來混在一群流浪者里時大不一樣。
我讓它進了屋。貍貍顯示出對家的熟悉。它毫不猶豫地上了沙發,穩當地趴下,用家貓慣常的目光審視屋里的一切。它與我家原有的陶陶、悅悅、黃黃和諧得不能再和諧。我知道,雖說我家貓貓都很有教養地接受了它,但,貍貍用盡了忍耐。它不爭搶吃的,也不爭搶睡的地方。更為酸楚的是,我家那三只貓戲耍打鬧時,貍貍只能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它還要忍受那三只貓的不理睬。這似乎很殘酷。
貍貍更憂郁了,顯見它原來的家不是這樣的。
那么,貍貍原來的家,原來的主人是什么樣呢?每每想起貍貍原來的家,原來的主人,我便會陷入深思。
對于治病,貍貍是相當順從,給予了無限的配合。無論是打針、吃藥、洗澡、抹藥,它都一聲不吭。即便這樣,兩周后,貍貍的病情也未見好轉。
我開始上網尋求資料,必須從理論上了解這種貓病。
和人一樣,表面上看這是皮膚出了問題,是真菌在作怪,其實深究起來,是身體缺少維生素B,缺少與陽光合成的鈣,當然陽光中的紫外線也是可以殺死真菌的。動物對維生素B缺乏,是食物中營養的極度匱乏所致。
由此,我斷定,貍貍的病是在它原來的家生的。它家住房不寬敞,空氣不流通。流浪貓不會缺少陽光。食物中缺少營養物質,又被真菌侵犯。生病后,也治療過(可以看到脫毛的表面變色,是涂藥的結果),終沒見好。也許它的主人沒有耐心了,把它扔到遠遠的這個地方來。
在給貍貍治療中,我累積了許多經驗。比如,往它身上噴藥水,一味噴是不行的,第一,貓聽見那聲音恐懼,會全身掙扎;第二,滲透性不好,可以接觸到癬上的藥太少,不會起作用。
我發明了一種方法,戴上一次性手套,把藥水倒入小杯子,用藥棉蘸透藥水,輕輕地把手指伸進它的毛里擦。輕得像撓癢癢,貍貍常常會舒服得睡著了。
另外還要放在籠子里曬太陽,每天曬三個小時以上。
兩個月后,貍貍康復了。醫生說,這是奇跡。醫生還說,這貓配合得真好。
在貍貍開始隨意進出以后,我發現了它的一個秘密:貍貍每天黃昏時要失蹤。失蹤的時間長短沒有規律,但大都在近傍晚時分。回來時并不叫門,只是漫不經心地在門外趴著。當我開門示意它進屋,它才慢慢起身邁著貓步,不急不忙走進屋。
我伸手去撫摸它,它稍稍躲開。幾次后我驚訝,這是為什么?每次失蹤后再回來就這樣不肯與我親近?
于是,也就有了跟蹤貍貍的這一幕……我站在通往農家舊院子的草叢里,等待貍貍回來。夜幕就要降臨,我開始來回走動,心中有些急。這時,一輛手推車遠遠過來,我忙迎上去。推車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男人,以為我要找人,就問:“你找誰家?”我指著貍貍進去的院子問:“那家原來的主人搬哪兒去了?”
“那男人笑了,說,那院子里的人沒搬走啊。”
“啊?沒搬走?還有人住著?”
“是啊。”
“是什么人哪?還住在這快塌的房子里?”
“是位老人家。快八十歲了,孤寡老太太,蓋不起新房了。”
我聽了,呆住。半晌,才向已經走遠的手推車喊:“她怎么不去養老院?”
很遠的地方傳來回聲:“她不愿意去……”夜晚,很靜,這句話語傳出去很遠很遠……
貍貍病好了,就每天來看她。給它孤寂的主人帶來喜悅。
我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院子,那個貍貍原來的家,里面住著貍貍原來的主人。然后,我轉身回家。
走了幾步,我又回頭看,希望貍貍尾隨在我身后。可是貍貍并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