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我的鄰居們外表上看去都是極骯臟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潔的衣著和氣味,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們也同時是窮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實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班牙政府的補助金,更有正當的職業,加上他們將屋子租給歐洲人住,再養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鎮上開店,收入是十分安穩而可觀的。
第一次被請到鄰居家去喝茶回來,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沾上了羊糞,我的長裙子上被罕地小兒子的口水滴濕了一大塊。第二天,我就開始教罕地的女兒們用水拖地和曬席子。當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給的。
就因為此地的鄰居們是如此親密,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傳到了黃昏,還輪不到我自己用,但是這并不算什么,因為這兩樣東西他們畢竟用完了是還我的。
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門總得開開關關,門一開,這些婦女和小孩就擁進來。于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鄰居很清楚地看在眼里了。
因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氣的人,對人也算和氣,所以鄰居們慢慢地學到了充分利用我們的這個缺點。
每天早晨九點左右開始,這個家就不斷有小孩子要東西。
“我哥哥說,要借一只燈泡。”
“我媽媽說,要一只洋蔥——”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們要棉花——”
“給我吹風機。”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釘子,還要一點點電線。”
其他來要的東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們家全都有這些東西,不給他們心里過意不去,給了他們,當然是不會還的。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來敲門,我開門一看,一只小山似的駱駝尸體躺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十分驚人。“我媽媽說,這只駱駝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頭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嘆了一口氣。
當然,駱駝沒有放進來,但是拉布母親的臉繃了快一個月。她只對我說過一句話:“你拒絕我,傷害了我的驕傲。”每一個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驕傲的,我不敢常常傷害他們,也不敢不借東西。
更令人苦惱的是,鄰近一家在醫院做男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為受到了文明的洗禮,他拒絕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飯,所以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他的兒子就要來敲門。“我爸爸要吃飯了,我來拿刀叉。”這是一定的開場白。
這個小孩每天來借刀叉雖然會歸還,我仍是給他弄得不勝其煩,干脆買了一套送給他,叫他不許再來了。沒想到過了兩天,他又出現在門口。
“怎么又來了?上次送你的那套呢?”我板著臉問他。“我媽媽說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來。現在我爸爸要吃飯——”
“你爸爸要吃飯關我什么事——”我對他大吼。這個小孩子像小鳥似的縮成一團,我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畢竟吃飯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頂中間總是空一塊不做頂。我們的家,無論吃飯、睡覺,鄰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臺上缺的那方塊往下看。
有時候刮起狂風沙來,屋內更是落沙如雨。在這種氣候下過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里住著的沙和尚,一無選擇其他角色的余地。
荷西跟房東要求了好幾次,房東總不肯加蓋屋頂。于是我們自己買材料,荷西做了三個星期日,鋪好了一片黃色毛玻璃的屋頂,光線可以照進來,美麗清潔極了。我將苦心培植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頂下,一片新綠。我的生活因此改進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貫注地在廚房內看食譜做蛋糕,同時聽音樂。突然聽到玻璃屋頂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聲音,伸頭出去看,我的頭頂上很清楚地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這只可惡的羊,正將我們斜斜的屋頂當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向天臺的樓梯跑去,還沒來得及上天臺,就聽見木條細微的斷裂聲,接著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木條、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來。當然這只大山羊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窄小的家里,我緊張極了,連忙用掃把將山羊打出門,望著破洞外的藍天生氣。
雖然新屋頂是塑膠板的,但是半年內山羊還是掉下來過四次。我們忍無可忍,就對鄰居們講,下次再捉到穿屋頂的羊,就殺來吃掉,絕對不還他們了,請他們關好自己的羊欄。
鄰居都是很聰明的人,我們大呼小叫,他們根本不置可否,抱著羊對我們瞇著眼睛笑。
羊,當然沒有被殺掉。
跟鄰居的關系,仍然在借東西的開門關門里和睦地過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東家去要。“沒有,沒有。”房東太太笑嘻嘻地說。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廚房。
“給你三根,我們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對我說,表情很生硬。
“你這盒火柴還是上星期我給你的,我一共給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氣來。
“對啊,現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給你?”她更不高興了。
“你傷害了我的驕傲。”我也學她們的口氣對哈蒂耶說。
拿著三根火柴回來,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懷哲還可真不容易。
這些鄰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個溫柔又聰明的女子,很有思想。但是姑卡有一個毛病,她想出來的事情跟我們不大一樣。也就是說她對是非的判斷往往令我驚奇不已。
有個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國家旅館里參加一個酒會。我燙好了許久不穿的黑色晚禮服,又把幾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貴些的項鏈拿出來放好。
“酒會是幾點?”荷西問。
“八點鐘。”我看看鐘,已經七點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環都穿好弄好了,預備去穿鞋時,我發覺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著的紋皮高跟鞋不見了,問問荷西,他說沒有拿過。
我看著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涼鞋、布鞋、長筒靴子——沒有一雙可以配黑色的長禮服,心里真是急起來,再一看,咦!什么鬼東西,它什么時候跑來的?這是什么?
架子上靜靜地放著一雙黑黑臟臟的尖頭沙漠鞋,我一看就認出來是姑卡的鞋子。
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會在哪里?
我連忙跑到姑卡家去,將她一把抓起來,兇兇地問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為什么偷走?”
又大聲呵斥她:“快找出來還我,你這個渾蛋!”這個姑卡慢吞吞地去找,廚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門背后——都找遍了,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現在沒有。”她很平靜地回答我。“明天再來找你算賬。”我咬牙切齒地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會,我只有換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雙涼鞋,混在荷西的上司太太們珠光寶氣的氣氛里,不相稱極了。荷西壞心眼的同事還故意稱贊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個牧羊女一樣,只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來還我,已經被弄得不像樣了。
我瞪了她一眼,將鞋子一把搶過來。
“哼!你生氣,生氣,我還不是會生氣。”姑卡的臉也漲紅了,氣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還不是在你家,我比你還要氣。”她又接著說。
我聽見她這荒謬透頂的解釋,忍不住大笑起來。
“姑卡,你應該去住瘋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陽穴。“什么院?”她聽不懂。
“聽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請問你,你再去問問所有的鄰居女人,我們這個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還有你們不感興趣不來借的東西嗎?”
她聽了如夢初醒,連忙問:“你的牙刷是什么樣子的?”我聽了激動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說:“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沒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關上了門,我還聽見姑卡在街上對另外一個女人大聲說:“你看,你看,她傷害了我的驕傲。”
感謝這些鄰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們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