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53歲的港商陳達文正在為20年前的一個投資后悔。
與在香港不同,陳達文用近20年的時間“學習”和揣摩大陸的商業游戲規則,學著如何與官員和國企打交道,但這個曾經成功的香港房地產商人仍被“撞”得遍體鱗傷。與國企合作近20年,幾乎均是在摩擦中度過,其中長達10年的商業糾紛,讓他從原告折騰到被告,并且注定要繼續“折騰”下去。
至今他想不明白的是,他如何從一個被拖欠1200萬人民幣和48套房子的債主轉身就變成了被指侵占1200多萬美元國有資產的奸商?
墊錢合作
1992年初,33歲的陳達文隨時任國民黨中央委員段宏俊來京考察,雖然北京亞運會已時過兩年,但余溫尚存,同時年底又要召開中共黨的十四大,政治敏感性極高的陳達文決定抓住這個機會,來北京投資。
陳達文在當時的地產領域已小有成就。而1990年代初期,也正值北京市朝陽區計劃開發朝陽公園周邊土地,以解決朝陽公園建設資金的難題。經人介紹,陳達文的香港明達置業有限公司便與朝陽區政府所屬的京朝城鄉建設開發公司(以下簡稱京朝公司)達成初步合作意向。
當年,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張百發受命赴香港招商,此項目被列為招商項目之一。崇文門外地標性建筑——北京新世界中心,即是此次招商的重要成果。
當時,北京朝陽公園建設正處于起步階段,房地產開發和人文景觀建設為主要內容。朝陽公園建設資金除了來自朝陽區財政投入、銀行借貸和全區各部門的支援外,最重要的是公園東西兩側房地產開發項目的利潤。
為此,京朝公司與七八家房地產公司合作。合作模式基本是京朝公司出地,外方出錢,陳達文便是其中之一。
1993年6月,雙方成立了中外合資的北京明達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京明達),公司注冊資本1950萬美元,陳達文作為外方出資1014萬美元,占52%的股份,京朝公司以征地、安置、前期工程等已投入的資金折實出資,共計936萬美元,占48%的股份,共同開發朝陽公園西小區。如此規模的合資公司在當時已算不小的手筆,當時北京市工商局批準的合資公司注冊資本上限也只有2000萬美元。
陳達文的合作方京朝公司是朝陽區區屬房地產開發公司,在單位福利分房的年代,國有房產公司的地位舉足輕重,花家地南里和八里莊北里等如今耳熟能詳的小區均由京朝公司開發。在陳達文看來,與國企合作更像是買了一份生意意外保險。
然而,這份“保單”并沒有讓陳達文高興太久。當時,朝陽公園東側的東三環還未通車,附近仍是農村,原本開發的地塊拆遷還沒有完成。在合同中規定,京朝公司負責三通一平,即通水、通電、通路和平整土地,但京朝公司說缺乏資金,無法完工,先讓陳達文墊付。這令陳極為反感,“沒有一點契約精神。”陳達文說。
更讓陳達文無法理解的是,合資公司成立之前,京朝公司曾讓陳將368萬人民幣作為誠意金打入其賬戶,并稱待合資公司成立后再轉賬過去。可當合資公司成立后,陳達文說,京朝公司拒不認賬。“這路都走了一截了,還得往下走。”陳達文有些無奈。
新東家的“麻煩”
1994年,朝陽公園完成全部征地工作,實征地面積共538公頃,房地產開發項目也隨之上馬。當年12月,朝陽區政府將朝陽公園西小區的開發權全部轉給同為區屬國企的朝陽公園開發經營公司(以下簡稱朝陽公園),京朝公司在北京明達中的權益也隨之轉給了朝陽公園。
換了新東家,但陳達文的日子仍不好過。1995年底,北京明達公司建設的高端住宅小區碧湖居一期竣工。該小區建筑面積43000多平方米,1996年的開盤價每平米高達1800美元。這一年,北京市區普通商品住宅每平方米均價僅為2427元人民幣。由于正值國家宏觀調控,300多套住宅僅售出六成,但朝陽公園要求提前支付利潤,否則不允許合資企業啟動二期工程。
“比如120套房子,賣出80套收回成本后,剩下的40套才是利潤,但他們不這樣看,賣第一套房子就要分48%的利潤。”陳達文說,截至2000年,北京明達陸續支付朝陽公園現金及代墊款項共5000多萬元人民幣。
事實上,此時的朝陽公園也正在為資金發愁。據2001年11月22日《人民日報》旗下的《市場報》報道:朝陽公園建設資金的籌集是開發公司面臨的棘手問題,公園可用于開發的土地僅有10多公頃,可用于公園建設的房地產開發利潤也僅為幾個億。所以,解決公園建設資金啟動難的問題成了開發公司的核心問題。
可陳達文已撐不住了,他希望通過轉讓股份脫身。2001年4月,陳達文將香港明達100%的股權轉讓給北京房地產商郝巍,后者通過香港明達持有了北京明達52%的控股權。根據轉讓協議,郝巍支付陳4200萬人民幣以及48套近5000平方米的房產。此事也得到了中方股東朝陽公園的認可。在陳達文看來,三方通過一次交易后,矛盾就解開了。
事實遠沒有那么簡單。郝巍在支付了3000萬元后,拒付剩余的1200萬元以及48套房產。2002年,陳達文將郝巍和香港明達告上香港法庭。2006年8月,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作出判決,判令郝巍償付陳達文1100萬元人民幣以及48套房產。但郝巍仍拒絕支付欠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07年3月,朝陽公園以損害公司權益糾紛為由將陳達文告上法庭。朝陽公園認為,在陳達文擔任北京明達總經理、董事長期間,大權獨攬,中方無法參與合資公司的經營管理,在北京明達大部分房產已銷售的情況下,朝陽公園作為股東分文未得,直接影響了建設朝陽公園的資金來源和進度。同時,陳達文利用自己控制的地產代理公司,侵占北京明達的銷售收入,采用境外收款、收款不入賬等方式,將大量應收入北京明達的售房款轉移。按照朝陽公園的計算,陳侵占的收入達1200多萬美元。
陳達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與郝巍簽訂轉讓協議中規定,郝巍負責與朝陽公園商議并支付北京明達的分紅。朝陽公園除獲5000余萬元外,北京明達于2002年底再轉讓一萬平方米的房產給朝陽公園,結清了朝陽公園應得的合資企業分紅利潤。
陳達文的代理律師付朝暉解釋說,現有證據表明,陳在任期間,資金往來均表現為相關公司之間的往來,所有應收應付皆有賬可查,不存在所謂的侵占。
為此,《中國新聞周刊》聯系朝陽公園總經理田錦秈,對方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要求。而此案的另一當事人郝巍的電話也連續多日無人接聽。
官司未了
針對香港明達及郝巍拒付欠款一事,2008年10月,香港高等法院再次做出判決,由香港高院指定的獨立接管人接管香港明達,清理外方股東資產,再根據法庭指令支付所欠原告陳達文的債務。
根據香港高院授權及合資公司章程,接管人向合資公司任命委派新的外方董事成員,并向中方股東——朝陽公園提議在京召開董事會,但朝陽公園拒絕了此要求,理由是,朝陽公園訴陳達文損害公司權益糾紛案還未結案。
此時的陳達文已騎虎難下。2009年12月,北京市高院對此案作出判決,判陳達文賠償北京明達銷售款1225多萬美元。“一千一百萬的債務沒要回來,反而欠了一千多萬美元,關鍵是還被扣上一個侵占國有資產的帽子。”陳達文說。
在付朝暉看來,此案原審判決頗為耐人尋味。因為,如果陳達文職務侵占成立,如此大的數額所對應的絕不僅是民事責任,而應該追究刑事責任。法院在審理民事案件過程中若發現有刑事犯罪線索就應移送有關偵查機關,正在進行的民事訴訟程序則應按“先刑后民”的原則立即停止。現實的情況是,原審判決并沒有認定陳達文有職務侵占行為,而是以陳達文給北京明達造成損失為由判令陳達文“賠償”北京明達的損失,其賠償數額與朝陽公園訴請陳達文應“返還”的被侵占數額基本一致。這個看起來頗為堂奧的結果恰恰違背了“不告不理”這一基本的民事訴訟原則,因為朝陽公園在訴訟過程中一直認為陳達文的行為構成侵占,應該“返還”侵占款,而法院也從未就其認為陳達文是給北京明達造成損失這一“發現”向朝陽公園進行釋明并要求其變更訴訟請求,是典型的“判非所請”。“原告起訴要打油的錢,法院是不能自作主張判給買醋的錢的。”付朝暉說。
陳達文對判決不服,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上訴。2010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判決,認為原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程序不當,撤銷一審判決,發回重審。付朝暉說,目前重審程序已基本完成。可已打了十年官司的陳達文已經對過程失去了興趣,“我只希望通過法律公正地解決。”陳達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