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地產霸權”第一案

曠達

廉政公署覺得是時候抓郭炳江、郭炳聯了。

三年前，兩人的大哥郭炳湘就明著暗著給了公署不少關于自己兩個弟弟賄賂高官的猛料，證據確鑿。

3月29日，皇歷上寫著“諸事不宜”，天剛蒙蒙亮，憋了三年的廉政公署調查員決定動手。他們敲門進入了香港第三富豪郭炳江在港島深水灣的豪宅。

上午10點鐘，郭氏兄弟麾下的香港新鴻基地產集團停牌。這家香港市值最大的地產公司開始了噩夢的一周，3月30日復盤日股票收跌13%，市值蒸發近400億港幣。

同時被捕的還有居住在銅鑼灣豪宅中的前政務司長、港府二把手許仕仁。34年之前，許仕仁監制了TVB的一部反貪電視劇《獅子山下》，當時他正是香港廉政公署社關處助理處長。

這是香港有史以來涉及最高級前政府官員、最富有家族的貪腐案件。

郭氏兄弟排行香港富豪榜第三，身價1200億港幣；而許仕仁是曾蔭權坐穩特首寶座的頭號功臣，被稱為政府“橋王”（粵語意思是計謀之王）。

三個人在廉署喝了大半天“咖啡”，深夜在媒體的包圍中保釋出來，保釋金高達千萬。廉署則聲明涉案者涉及利益交換和公職人員行為失當。

那天晚上，事先知曉廉署行動的曾蔭權提前一天請假外出旅游。

“這件事情證實了傳媒一直講的地產商官商勾結的問題。”香港時事評論員蔡子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4月10日，郭炳江及許仕仁再到廉署報到。兩人都獲準延長保釋，廉署則表示現階段不會提出檢控。

三兄弟相煎何急

向廉署提供線索的大哥郭炳湘扔出四個字：“不作評論。”畢竟，他該說的在2008年被兩個弟弟趕下新鴻基主席、總裁位置的時候，已經說完了。

事情最早追溯到1997年，郭炳湘被“世紀賊王”張子強綁架，勒索14億港幣，并被脫去衣服困在一個小木箱中，每日只給一碗叉燒飯。得悉消息的兩個弟弟反應很快，他們立刻召開家庭會議，主題是該誰負擔這筆巨款。

他們討論了整整一個星期，最終用6億港幣的“低價”贖回了大哥、總裁。事后，郭炳湘的好友、前自由黨主席李鵬飛忍不住向媒體抱怨，關鍵時刻郭家內部仍然花時間討論贖金實在荒唐。

郭炳湘身心受創，自此患上了抑郁癥，一度在公司淪為“簽名機器”，兩位弟弟對他愈發不信任。到了2008年，郭炳湘試圖邀請紅顏知己唐錦馨加入新鴻基，擴張自己的個人勢力。這讓三兄弟的矛盾立馬加劇。

關鍵時刻，三兄弟的母親鄺肖卿站在了弟弟一邊，奪權郭炳湘，并在2011年讓位于兩個小兒子，占有新鴻基42%股權的郭氏家族信托基金更是剔除了老大的受益人地位。而在這場斗爭之中，在鄺老太背后出謀劃策的正是許仕仁。

兄弟撕破了臉面，大哥一怒之下則向廉署舉報兩弟與許仕仁有利益輸送嫌疑。

這些材料主要包括兩點：一是許仕仁2002年執掌香港公積金管理局期間，積金局續租新鴻基物業中環國金中心時，租金“明顯有益于新鴻基地產”；其二是新鴻基以零租或低租金將銅鑼灣的一處豪宅租給許仕仁，而許仕仁則透露政府地價機密。

許仕仁擔任政務司長前，曾擔任新鴻基的顧問，每年收到超過1000萬港幣的顧問費，當年被官場中人贊為“懂吃懂喝懂玩”。但自從去年下半年他收到廉署正在調查他的風聲之后，不僅立馬辭去唐英年的競選軍師，還一改奢靡作風，賣掉了跑馬、退掉了紅酒，每日獨來獨往，身形暴瘦。

曾有香港記者聽到他于教堂中懺悔：“希望你同×××（人名）講一講，盡量寬恕我，盡量憐憫我！”

四大天王的香港

許仕仁心驚膽戰了半年，廉政公署也等了半年。許和郭炳江、郭炳聯都是唐英年的堅定支持者，而大哥則多次為梁振英發聲，如果在新特首確定之前行動，難免會貽人影響選舉的口實。

在唐英年背后，站著的是從來不曾失敗的香港四大地產天王：長江實業的李嘉誠、恒基兆業的李兆基、新鴻基的郭氏以及新世界地產的鄭家純。

他們是香港富豪榜的前四名，從來是港人拼搏精神的榜樣。

在香港今年預定推出的逾兩萬戶新住宅中，他們旗下超過60%。

經濟學家謝國忠曾不無揶揄地說：“香港經濟以房地產為中心，在全世界獨此一家。它的住宅市值可能超過GDP的4倍。”

從機場出來，如果想搭巴士，那么公交票錢最終進了郭氏兄弟的腰包；下了車買點吃的，百佳、屈臣氏等超市是李嘉誠開的；回家做餐飯，用電爐你就得依靠李嘉誠的電力公司，用煤氣就等著李兆基的收費單。

《地產霸權》是香港這兩年最熱門的一本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恰恰是新鴻基創始人當年的私人助理潘慧嫻。她直截了當地指出：“控制香港的不是政府，是地產商。”

幾十年前，港人們都尊稱李嘉誠為“李超人”；但是在香港置業成本攀升到全球第四的今天，他在一些人眼中變成了“奸商”，梁文道打賭說香港司機里十個有九個會大罵他“官商勾結”。

無他，惟生活艱辛爾。

香港2009年人均GDP與瑞士相同，接近4.3萬美元，但基尼系數高達0.434，僅僅低于中非共和國的0.436。在香港700萬人口中，有123萬香港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但另一方面，李嘉誠、郭氏兄弟和李兆基卻一直雄踞全球前50大富豪之列。

2010年，一位年輕的醫生寫了一封致特首的公開信發表在《明報》上。

“半年的樓價已經升了三分之一！就算是租金也升了兩三成。特首你教我們要‘看菜吃飯，量力而為，但我想告訴你，今日的年輕人根本無樓可置、無飯可食！”

香港最大的地產代理中原地產4月6日提醒市民，香港樓價已經超過了1997年的最高點。而那年的樓產泡沫是二戰以后世界上最著名的三大房產泡沫之一。目前，市區內住宅新樓的價格已經高達11萬每平方米，是居住成本第二高的亞洲城市。

香港零售商鋪的租金更是高居全球第二，最近銅鑼灣商業區的一家電影院被迫搬遷，只因為租金從110萬飆升到驚人的2000萬港幣每月，而新的租戶據香港媒體透露是時尚品牌LV。

電影院老板對《中國新聞周刊》哭訴，就算每場電影坐滿，他也僅有1100萬的營業額。

地產商都要“浮出水面”

“新鴻基事件意味著香港潛規則時代結束。香港開發商以后都得‘浮出水面。”盛世太平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陳立民說。

陳立民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他的父親靠在街上賣魚蛋成為第一批買房的香港人。陳立民曾在仲量聯行擔任亞太區董事。仲量聯行是一家全球性商業房地產服務和投資管理公司，梁振英曾是其前身仲量行的合伙人。

陳立民認為，廉政風暴以后，香港經濟有可能會往多元化發展，但是這并不是一年兩年，或者五年十年可以看到效果的。

實質上，最近幾年港人與地產大鱷的矛盾早已白熱化。

香港以低稅率聞名于世，但背后隱藏的卻是“高地價政策”。賣地收入成為港府收入的主要來源，根據特區政府公布的數據，在過去兩年中，賣地收入分別超過了600億和800億港元，占到政府年度總收入的約三成。

正是因為港人堅信高地價政策不會輕易改變，所以投資房產的熱潮從未停息。而另一方面，如若決然停止高地價政策，那么公務員勢必減薪，醫療教育等福利開支必須削減，為了增收政府又必須提升銷售稅，這樣就會讓所有人付出代價，給社會帶來的震蕩與反彈更難以預測。

地產商們手上也掌握著大量的廉價土地儲備，根據地產公司去年年報，僅長江實業、新鴻基和恒基三家公司在新界就擁有超過1000萬平方米的農地，隨時等候開發。

這些家底來源于上世紀港府為了緩解人口壓力而開發新界的上世紀60年代，當時地產公司大量低價收購政府發展新市鎮時給予原居民的“換地權益書”，從而完成了圈地的最重要一步。

2003年政府為了阻止地產價格下降，永久擱置土地拍賣，轉而采用勾地政策。即政府賣地之前先向地產商問價，只有當有公司報價達到一定水平，才會正式拍賣。但如果地產商決定不參與競價，那么便會撤回土地。

2005年，政府將原本公有公共屋宇的商場、停車場設施出售給“領匯房地產投資信托基金”。然而接下來幾年中，領匯的租金成倍增加，使得小商戶近乎絕跡，被壟斷企業控制的連鎖商場所取代。

在與地產財閥斗爭的歷史中，家樂福也是無數失敗者之一。這家世界第二大超市集團在1996年進軍香港市場，最終4年后便慘敗退出。原因之一在于它無力承擔巨額的租金，而本地競爭者百佳等超市卻直接依靠于背后的地產老板擁有的商場。原因之二在于占據市場70%份額的百佳、惠康超市與供應商簽訂了最低價格保障，令家樂福無法享受到低廉的進價。

3月25日，梁振英當選下任特首，回天乏術的地產商們紛紛表態“祝賀”。新世界的鄭家純當天宣布“不論誰當選都會站臺，目的是支持整個香港”。競選時，梁振英一直關注民生，“香港是資本主義社會，不能強調平均分配，但市民或多或少分享到經濟成果，這個很重要。”“香港人并不仇富，也不仇商，香港人反對的，只是一些不公不義、斂財式的經營手法。”

只不過，梁振英當選后換了溫和說法：“香港樓市不存在過熱現象，不會人為打壓房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