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周末去影院看彭浩翔導演的新片《春嬌與志明》,為了尊重電影的本來面貌,特意挑了一場粵語原聲的版本。坐在我前后的十幾名觀影者大都是年輕的白領和學生,看起來對這位香港的“怪雞導演”及其前作《志明與春嬌》都很熟悉,開場之后,男女主人公在香港的幾場鋪墊與閃回段落,得到了這些觀眾會心的笑聲。
隨著志明與春嬌先后北上北京,開始在新歡和舊愛之間來回游走,越來越的劇情逐漸令觀眾不知所措。楊冪扮演的美女空姐非要苦戀著遠談不上“高帥富”的志明,徐崢扮演的多金商人注定深情愛慕著一臉苦大仇深的春嬌,全不在意這兩個香港的老相好一直背著他們談情做愛,直到清盤的時候還聚散兩依依。這種無緣無故、無怨無悔的純情,依照世故些的理解,莫非就是“錢多,人傻,速來”的小廣告?更有甚者,在《春嬌與志明》中,另有一個早在《志明與春嬌》時期就慘被臺灣商人退貨的香港“鳳姐”,居然僅靠觸摸一根手指,翻動幾下眼皮,便一舉征服了黃曉明扮演的北京傻帽帥哥。這些奇葩式的港人意淫以文藝電影的英姿呈現在銀幕之上,不斷挑戰著觀影者的心理底線。慣性的贊美與本能的抗拒幾經交戰,最終在不少人臉上雜合成一種訕笑的表情。有人在座椅上小聲地嘀咕:“這哪兒是春嬌與志明,分明是撒嬌與智障嘛????”
彭浩翔在《春嬌與志明》中描繪的這幅在內地人看來荒誕不經的“香港人在北京”圖景,從另一個側面驗證了華語電影的兩翼——香港與內地電影業者,經過十多年艱難磨合之后,依然未能真正翻越文化的藩籬。而在價值觀念與創作實踐上,也始終維持著一種貌合神離、甚至漸行漸遠的冷漠姿態。
香港電影人十多年前大舉北上,正逢中國內地電影產業轉型變陣的迷茫時期,港人以半個世紀商業運作之經驗,迅速成為中國電影產業重要的“引路人”與受益者。2003年《內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為兩地電影合作提供了有力的政策支持,多數北上發展的香港電影業者都獲得了更為廣闊的從業空間。香港演員自不必說,內地粉絲基數之龐大,舉止之癡狂,都遠非香港影迷所能比擬,導演們也在權衡自由創作與審查體制的利弊之后,紛紛加入到香港與內地合拍電影的戰團之中,尤其以武俠、功夫、動作、神怪等傳統的強項類型片逐鹿中原。一方面,香港影人為中國電影的商業化和產業化提供了從制片模式到創作技巧的多重貢獻,另一方面,近十年來迅猛增長的內地電影市場也為香港業界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票房奇跡。
從周星馳自導自演的《功夫》到葉偉信執導的《葉問》,再到陳嘉上之《畫皮》與徐克之《龍門飛甲》,十年之間,以香港主創人員為基本班底的影片占據了內地電影市場的半壁江山。如果考慮到真正擁有票房號召力的內地導演不過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等三五子,而香港的金牌導演卻足可組成一個加強排,那么當代中國商業電影在創作領域的重心向何處傾斜,便清晰可見了。
兩地電影人經歷過一段相敬如賓的蜜月期。《英雄》《夜宴》《無極》等內地導演主持的商業大片都以香港演員和技術班底為依托,香港導演也多在其電影項目中為內地演員設計角色,以期贏得更為廣泛的影迷支持。然而,中國電影業在極速狂飆的發展過程中,也日益凸顯出兩地電影文化理念與創作方法上的明顯差異。特別是當面對歷史和國家層面的電影主題時,香港電影人往往難以突破江湖傳統與邊緣文化的格局,以小我私情取代國族大義,將市井小調等同于黃鐘大呂,因此淡薄寡味,不登大雅。譬如吳宇森執導的《赤壁》,便生生將一場震古爍今的三國大戰消解為幫派級別的搶女人、爭地盤;而李仁港執導的《鴻門宴》和麥兆輝、莊文強合作的《關云長》都令人在一番熱望之后,因其荒唐的劇情、幼稚的史觀以及倒錯的人物情感而跌破眼鏡。從某種意義上說,港人制造的史詩電影,頗似好萊塢流行的搞笑戲仿片,只是把贗品當成真跡拍賣,還要擺出讀經誦典的做派,難免讓讀過幾天中學歷史課本的內地觀眾無法承受。這種人文境界的落差,削弱了香港電影人在內地文化輿論中的優勢地位。
再回到彭浩翔執導的《春嬌與志明》,這部將港人的愛情糾葛置之于內地環境之中的電影,也顯露出香港電影人對內地社會復雜而矛盾的情感變化。在16年前的《甜蜜蜜》時代,內地人之于香港社會無可爭議地身份低微,電影對于內地移民的悲憫與憐惜,不但可以凸顯港人的道義制高點,更可強化香港的大都會地位。到《春嬌與志明》拍攝的年代,北京、上海作為經濟中心已不遜于香港,光鮮多金的內地客也不再把香港視作天堂,倒是更多的香港人悄然北上,謀求更好的發展機會。時局大抵如此,倘若悉心了解與描摹一些發生在香港人與內地人之間的情愛故事,倒也算藝術性地應對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然而《春嬌與志明》給出的卻是一份令人失望的答卷。影片看似將春嬌與志明的內地情人描繪成“愛情世界里的活雷鋒”,卻因為可信度的闕如與筆觸的輕佻,令人疑惑導演是否懷有面對現實生活的誠意,抑或是將一種不合時宜的優越感建立在這些憑空虛構的人物之上。
如果我們將本片與數月以來發生在香港與內地的一系列爭議性事件——如內地游客在香港地鐵進食引發罵戰、內地孕婦赴港生子遭抗議等——略作勾連,會進一步發現在《春嬌與志明》中對內地社會與文化的漫畫式呈現,并非囿于香港電影界一隅,而是普遍存在的社會焦慮。這些象征性行為與自我暗示式的電影文本,意在強調一種基于共同利益與文化立場的社會共識,卻未必符合歷史前行的大趨勢。以無厘頭精神創作的史詩電影,加之以港人優越論創作的當代題材電影,或許將會成為香港電影人在內地影壇退潮失寵的兩道致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