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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臉

2012-09-17 06:14:30胡性能
十月 2012年5期

胡性能

“神醫(yī)”褚三里

1

夜與晝沒有像刀鋒一樣明晰的邊界,夜的結(jié)束和晝的開始,總是在一個模糊的地帶曖昧地完成。士兵的換防雜亂而寧靜,如同混沌的杯中之水,在時間的安撫下逐漸澄明。按農(nóng)歷排序的二十四節(jié)氣,它們中的幾個,好像浩瀚天宇中銹死的鉚釘,總是對應著相對固定的公歷時間。就像春分,幾乎亙古未變地出現(xiàn)在每年的公歷3月21日前后。這一天,陽光直射赤道,南北兩半球晝夜長短均等,北半球的春季由此開始。

春分的這天凌晨3點,租住在大藏寺的褚三里起床了。辛卯年的二月十七,月亮如豐腴的婦人,美麗之外多了一分從容和安詳。褚三里換上新衣,離開禪房,最后一次游覽他租住的寺院。也許是出于對此世的留戀,褚三里走得非常緩慢,投射在道路上的身影踽踽而行,四周的一切像是被水洗過一般,散發(fā)著寧靜、清冷而又寂寥的光芒。來到大雄寶殿前面的空地時,褚三里停了下來,凝視著大殿投射在地上的陰影。飛檐的一角匍匐在地,構(gòu)成了一個上翹的弧形,鑲嵌在周邊被月光照耀的巨大寧靜中。建筑物黑色的陰影,看上去像月光下的水漬,仿佛正在滲透進大地的深處。

空曠的大雄寶殿里,燭光彌散開來,靜靜延展的火苗帶給人一種令人安詳?shù)呐?,仿佛世界縮小成為光暈籠罩的這片小小區(qū)域。褚三里從供桌下面的抽屜里抽出三支香,在燭火上點燃,握在胸前作揖。敬過了佛龕上的菩薩,然后跪在塑像前的蒲團上,口中喃喃有詞。他的聲音回蕩在大殿里,低沉、勻稱而又快速,沒有人知道他臨終的遺言。

這是2011年3月21日,褚三里最后一次游覽了大藏寺,回到他租住的禪房,開始為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作最后準備。坐化的消息早在半年前就透露出去了,每逢有人到大藏寺來看病,褚三里就會隱約地告訴人家,他將在辛卯年春分的那天清晨離開人世。如果有人產(chǎn)生疑惑,褚三里就會說醫(yī)生只能醫(yī)病,不能醫(yī)命!世間萬物一切皆有定數(shù),非人力可以改變。事實上,褚三里是因為不能治愈自己身上的疾病,才希望能夠給人們留下他具有預知生死的能力。借著窗外的月光,他倒了一杯水溫著,又把一個瓷碟子放在方形的床頭柜上,瓷碟里整齊地放了48顆藥片,每一顆藍色的安眠藥片代表了一年。48歲的褚三里做這一切的時候,動作非常緩慢,舉手投足之間,有著強烈而莊重的儀式感。

春分到來的這天清晨,褚三里用溫水吞服了瓷碟里的藍色藥片,要不了半個鐘頭,他就會永遠安睡下去。

2

3月下旬的昆明,氣溫漸漸升高,為了讓肉身在靈魂遠遁之后依然鮮活如初,并能夠在此后長達一個多月的法事期間不發(fā)出異味,褚三里做了細心的安排。他在自己租住的禪房里布置了一張冰床,睡榻的上面,擱置了一圈裝滿松香的布袋,而在帳架上,褚三里懸掛了一個輸液瓶,瓶中是兌制好的來蘇水。福爾馬林的氣味彌散開來,趁著瞌睡蟲們還沒有長大,褚三里伸出右手來,輕拍了兩下左手的手背,又用力緊握住拳頭,這樣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血管鼓了起來,手指按上去既柔軟又充滿了彈性。褚三里把從輸液瓶上懸吊下來的針頭,用牙剔除塑料保護套后,對著窗外彌漫進來的微光,準確地刺進手背上的血管。暗紅的血液順著針頭回流了一下,仿佛是身體里謙卑的向?qū)ВI(lǐng)著瓶中的來蘇水有序地流進了身體。褚三里滿意地笑了笑,他撕開一塊事先準備好的創(chuàng)可貼,把針頭固定在手背上,然后仔細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新衣,才從容躺在布置好的冰床上。

這一天清晨,褚三里在服下藍色的安定藥片之后,借著杯里的溫水,又服下了12顆早已準備好的五彩石。這是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顆粒勻稱的五彩石,來自褚三里故鄉(xiāng)一條叫橫江的河流,河水的沖刷與時光的磨礪,讓石子圓潤飽滿,光澤閃耀。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法事之后,他的肉身會在大藏寺外面的烈焰中羽化升天。到時,熊熊大火將帶走褚三里的肉身,卻會留下12顆匪夷所思的“舍利子”。

一年前,褚三里在大藏寺租了幾間屋子住下來。他出了一筆不菲的錢給寺里的方丈,希望在他離世以后,寺內(nèi)的僧眾能為他做一個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方丈答應下來,只是他擔心褚三里一旦離世,他的肉身根本存放不了四十多天的時間。褚三里要方丈放心,他還對方丈說,他的肉身不但能保存近兩個月,不會有任何異味,而且火化以后,還會留下12顆晶瑩剔透的“舍利子”。方丈根本不相信,他說只有高僧大德的肉身羽化之后,才會留下“舍利子”。褚三里就與方丈打了個賭,說如果他的肉身火化之后,真的留下12顆“舍利子”來,那么方丈就得在大藏寺的外面,給他修一個佛塔,用來存放他的骨灰。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松香味,閉上眼睛,就像是置身在寂靜的山林。萬籟俱寂,世界在清晨打了盹,躺在冰床上的褚三里感覺寒氣從背部傳了上來,是那種綿延不絕的冷,一波接一波,仿佛是生長在殘冬深處無數(shù)細小的冰刃飛卷而來,讓褚三里覺得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冰刀的殺伐下收縮。意識還很清醒,倦意似乎也因為寒冷而行進緩慢。有一瞬間,褚三里甚至懷疑這不斷入侵過來的寒冷,能凍住此前身體里讓他束手無策的癌細胞。是啊,寒冷會不會讓癌細胞繁殖緩慢,甚至滅絕呢?不過褚三里也清楚,即使是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種遏制癌細胞繁殖的辦法,他也來不及了。現(xiàn)在,他要借助自己依舊跳動的心臟,把瓶子里的那些來蘇水,順著血液的物流系統(tǒng),輸送到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和細胞。褚三里相信,他的這種防腐辦法,應該是一種發(fā)明,可以申請到國家專利。遺憾的是他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否則,這個想法古怪的人,還不知會創(chuàng)造多少人間奇跡。

月光籠罩下的禪房,褚三里的呼吸一點點輕下去,就像是清晨彌漫在大藏寺上空的霧氣慢慢散去。白晝就要到來,窗欞上有著難以察覺的光影變化,一種光正在靜悄悄取代另一種光。靈魂的出行是如此的安靜和掩人耳目,需要人們屏氣凝神,悉心等候。出于內(nèi)心的刻意,褚三里想在春分點上準時圓寂,他想讓自己的生命,無限抵達冬天的盡頭,卻恰好止步于北半球春天起行的時刻。如果肉身真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寄居之所,褚三里就想掐準時間,在最后的一分鐘退房,似乎這樣一來,就會對曾經(jīng)的故園少一些留戀,走得干脆、決絕、義無反顧。

3

春分的頭一天,褚三里決定去一次昆明西郊的安寧溫泉。在告別這個世界之前,褚三里想要好好泡一次澡,徹底清除身體上的積垢。赤條條地來,干干凈凈地走。生命中的最后日子里,他也曾經(jīng)想過,如果靈魂不死,那么他到了另外那個世界,會以什么樣的面目出現(xiàn)?或許靈魂的抽離,會讓肉身停止生長,從而抵達永恒?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在他轉(zhuǎn)世之前,是否總是以他臨終前的樣子出現(xiàn)在那個黑暗的世界?是否一直穿著他人殮時的衣服?而且,如果在另外的那個世界碰到故人,會有什么樣的一種表情?

汽車在昆明至安寧高速公路行駛的時候,褚三里一直望著窗外,目光里是對這個世界的留戀。自從成功在昆明克隆金昌市的地震消息,他的身體就出了問題。先是痛風,后來得了尿毒癥,最后甚至患上胰腺癌,褚三里的身體仿佛成了病痛的實驗場。盡管從外形上看,褚三里的變化并不大,但他知道自己就像一只從里往外腐爛的蘋果,表面雖然依舊光鮮,里面卻潰爛得不成樣子。

高速公路往前延伸,融進遠處綿延的山巒,汽車飛快奔馳,看上去像是河道中一晃而逝的金槍魚,讓窗外的世界呈現(xiàn)幾分虛幻。陽光刺眼地照射過來,真實而具體。褚三里不禁想,這個世界已經(jīng)過去的往昔,有多少英雄成落花流水,而眼前這些忙碌的生命,不久的將來,也都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但是如果人有靈魂,它們最終去了哪里,它們是否會變成了一只只黑翅的蝙蝠,晝伏夜出,在不同的時間分享著這個世界的空間?

半年前,褚三里就把自己離世的時間透露出去了,他希望能夠營造出他具備預知生死的假象。這多少有一些風險。萬一看似平穩(wěn)的病情突然變得陡峭,讓自己堅持不到透露的離世時間,那豈不是事與愿違?因此,當透露了自己的死亡時間,褚三里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留意自己的身體,他每天都在細心地感覺身體細微的變化,來判斷自己究竟還有多少日子。

去年夏天,當褚三里檢查出患了胰腺癌,并且擴散以后,他曾經(jīng)咨詢了不少醫(yī)學專家。大家一致的判斷是,他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了,最多只有兩三個月。但褚三里卻沒有這樣悲觀,他堅信自己能活到春天,甚至可以活得更長一些。只是對于一個垂暮的生命來說,萬物復蘇的春天是一種傷害,與周遭蓬勃的生命背道而馳,那情景就像一個被閹割的太監(jiān),后宮所有的美色,不僅不會帶來視覺的享受,相反會觸動他們內(nèi)心隱秘的傷痛。

4

“紫園”占地十多畝,過去曾是云南王龍云的公館。一道土黃色的圍墻將它與周圍的建筑隔開。圍墻前面是一條寂靜的街道,街道的那一面,穿過一片低矮的建筑,是滇池的出海河道螳螂川?!白蠄@”的后面,則是植被茂密的山崖,有幾棵古樹盤踞其上,隱約透出這座園子久遠的歷史以及曾經(jīng)顯赫的身世。

這一天,偌大的“紫園”被褚三里一個人包下來泡澡,的確奢侈了一些。換上浴衣,褚三里在服務(wù)生的帶領(lǐng)下,看了室內(nèi)室外的五六個池子。每個池子的布置都不一樣,有日式情趣,也有荷蘭風格。有的室內(nèi)溫泉,墻體還作了藝術(shù)化的處理,仿佛是實景朝遠山的延伸。就像一個男子同時面對五六個絕色佳人,每一種選擇,都意味著巨大的損失。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露天的水池。溫泉水從池底冒出來,池子上空水汽氤氳,池子一旁,有幾個躺椅圍著一個白色的圓桌,上面放著可口的點心,甚至服務(wù)生還為褚三里斟了杯紅酒。而在池子周圍的草地上,隨意擺放著幾塊從金沙江邊拉來的鵝卵石。雖然是早春,但持續(xù)升高的氣溫催開了池子一旁的櫻花和海棠。紅色白色的花瓣飄落在水里,春天的信使,帶來了生機勃勃的氣息,也讓升騰的水汽,彌漫著淫邪的味道。

池子里的水溫,被服務(wù)生調(diào)節(jié)得恰到好處,舒適,潤澤,大地的羊水包裹著即將離世的褚三里。他把頭枕在池邊的一塊毛巾上,閉著眼睛,攤開四肢,很享受的樣子,但他清楚自己越來越瘦的身體與正在來臨的春天告別。5年前,褚三里的腎壞死了,此后所做的移植手術(shù)又發(fā)生了排斥反應,去年又檢查出了癌癥,是胰腺癌,而且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了全身?,F(xiàn)在,褚三里的身體就如同茫茫大海上一艘四處漏水的船,離岸太遙遠,所有的堵塞都是徒勞。

不知道是身體虛弱,還是其他原因,在池子里泡的時間一長,褚三里感覺出了一頭一臉的汗。仰頭望著頭上綻放的櫻花,以及更為高遠的藍天,褚三里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寂靜而空曠的聲音,不是從外面?zhèn)鬟M耳朵,而是從耳朵里面住外傳出來。輕微的震顫,仿佛心臟突然收縮之后,向四周蕩開的波紋。

5

這一天,褚三里花了四五個鐘頭認真沐浴,一切都仿佛是在告別。沐浴、泡溫泉、觀賞綻放的櫻花,對褚三里來說,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有一些傷感,也有一些留戀。中途,他從池子里爬了起來,披上“紫園”提供的浴衣,坐在池子邊,用一把指甲剪小心修理他的手腳。他是那樣的認真、緩慢和有耐心,像一個女人打理自己的臉一樣,褚三里不斷地對他修理的手和腳進行端詳。但是后來,癌癥的疼痛襲來,褚三里開始想用臉上的微笑,來蓋住身體里的疼痛,但是太勉強了,額頭上的汗珠、五官向面部中間收縮,讓他失去了往日的從容。

好在褚三里早有準備,他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了一次性注射針。像那些糖尿病患者要定時打胰島素一樣,每當疼痛襲來,自己快要抵擋不住的時候,褚三里也會給自己注射一針杜冷丁。感謝藥物,能夠讓備受癌癥折磨的病人能夠保持一點尊嚴?;剂税┌Y,褚三里原本肥胖的身體像一個氣球一樣漏了氣,他回過頭去費力地尋找臀部的下針地點,這讓他有一些氣喘。在藥物的幫助下,片刻之后,褚三里的表情舒緩下來,緊縮的五官松開了,他想在明天清晨服安眠藥前,一定要先打上一針杜冷丁,以免睡過去之后,他的臉會因為夢中的疼痛而發(fā)生扭曲。

褚三里重新回到池中。是另外一個池子,成千上萬的小魚迅速合圍了過來,啄食褚三里身上的朽皮。密集的小魚,長著鈍刀一樣牙齒的嘴,它們把褚三里當成了可口的大餐,數(shù)不清的魚唇吮吸在褚三里的身上,讓他全身發(fā)麻,有一種過電的感覺。稍許的不適之后,是渾身的舒泰,褚三里突然有一些感傷,看來,人世間還有許多尚未觸及的美好體驗,但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他一一去嘗試了。

“紫園”里面安靜極了,只是偶爾,圍墻外面會傳來一兩聲力不從心的喇叭聲。從褚三里泡澡的池子往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都是一幅春天的招貼畫,層次清楚,生機勃勃,令人懷想。如果不是癌細胞轉(zhuǎn)移帶來難以忍受的疼痛,褚三里才不會選擇自殺呢。

也只有褚三里能想得出來,平常人的安樂死,他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它成為自己人生最后的傳奇。在隱約透露的時間里安然離世,在旁觀者看來,褚三里好像真的可以看清楚自己的過去及未來。他知道,一旦他真在自己預言的時間里安息,那么他死這件事,此后還會被人們廣為傳頌。

醫(yī)生楚春來

1

睡夢中手機突然震動,帶來某種不祥的氣息。楚醫(yī)生翻了個身,像一只休克的牛蛙一樣俯臥在床上,肥碩的手在枕邊摸索著手機。電話是褚三里打來的,他對楚醫(yī)生說,終于要走了,就此道別,不說再見了。

楚醫(yī)生心里一驚,電話中,褚三里的聲音聽上去越來越低沉,他希望楚醫(yī)生能夠在他走以后,協(xié)助他的弟子邱鴻把后事辦了,還許諾要在火化以后,送一顆“舍利子”給楚醫(yī)生作紀念。終于,褚三里的聲音低過了地平面,后來干脆就沒有聲帶的顫動,完全是氣流的聲音,給人感覺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虛幻得有些失真。

但是電話并沒有掛斷,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楚醫(yī)生抬手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褚三里掐得真準,剛好早晨6點。抬眼往窗戶望去,窗簾的縫隙中能感覺外面模糊的光亮,樓下的街道傳來稀疏的人聲。一個人徹底睡過去,昆明這座南方城市卻正在蘇醒過來。楚醫(yī)生點燃了一支煙,靠在床上想,這個世界曾經(jīng)生活過數(shù)以萬億計的人,山河依舊,他們卻全都不見蹤影,虛幻得甚至不如空中綻放的焰火。

楚醫(yī)生認識褚三里純屬偶然。大約5年前的一天,一位外省做茶葉生意的朋友來到昆明,要楚醫(yī)生帶他去找一個叫褚三里的高人,說他長有天目,不但能把一個人身上的病灶看得一清二楚,還知道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雖然之前有種種傳聞,說一些人的靈魂能夠自由出入陰陽兩界,能夠預知凡俗之人的吉兇禍福,但學西醫(yī)的楚醫(yī)生根本不相信。在昆明青云街一家僻靜的小院,當褚三里為茶葉商人把脈的時候,他那勤快的弟子邱鴻給楚醫(yī)生泡上了新茶,細小的葉片,在杯中沉浮,讓人聯(lián)想起純凈海水中,密集的沙丁魚。

像平常中醫(yī)院里見到的那些長胡須的中醫(yī)一樣,褚三里詢問了茶葉商人的病情,得知他近幾個月來噩夢連連,總是夢見自己的胃里長了瘤子。褚三里笑了笑,放開了茶葉商人的手,對他說你的身體沒有問題,不過曾經(jīng)許過的愿,早晚還得要去還,這樣心里才踏實。那時,楚醫(yī)生已經(jīng)注意到了,當褚三里替茶葉商人把脈時,總是不時會抬起眼來打量一下他,內(nèi)容極為豐富的眼神讓楚醫(yī)生的心里一陣發(fā)毛。等替茶葉商人診斷完,褚三里突然轉(zhuǎn)向了楚醫(yī)生。你得注意,褚三里說,你的膽管和肝臟連接的地方,有這么大的一顆瘤子。褚三里說著伸出手來,大拇指掐住小拇指指尖,說大意不得!

一開始楚醫(yī)生并沒有在意,他覺得褚三里有些故弄玄虛,通常的中醫(yī)診斷病情大多是望、聞、問、切,從來沒見過像褚三里這樣可以空穴來風。在學校所學的西醫(yī)知識,讓楚醫(yī)生對褚三里的提醒有著本能的懷疑。但是不久以后,楚醫(yī)生所在的醫(yī)院組織職工進行例行體檢,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膽管和肝臟接合部果真長了個小小的瘤子,好在是良性,摘除之后對身體也沒什么大礙,但楚醫(yī)生卻從此迷上了褚三里。

2

西醫(yī)出身的楚醫(yī)生講究的是病理分析,凡事得有科學依據(jù),但人類初始講的是感覺,是與生俱來的神性。就像自然界的那些動物,由于沒有文化的阻隔,它們比人類更能洞悉這個世界的秘密。海嘯、地震、寒流,無知者似乎總能提前獲得大地的信息,上帝在無垠的宇宙中,試圖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

自從被褚三里從他臉上看見他的膽管與肝臟接合部有小瘤以后,楚醫(yī)生懷疑人臉也許是一張潛在的健康地圖。他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一次磺胺過敏,上嘴唇與左邊的陰囊同時腫了起來,什么樣的秘密,讓身體的兩個部位同時出現(xiàn)反應,楚醫(yī)生由此懷疑身體上所有的病灶,也許都會以某種隱秘的標記出現(xiàn)在臉上,這種猜測此后又一次得到了驗證。

去年春天,楚醫(yī)生陪同妻子到大藏寺還愿,專門讓褚三里替他妻子診斷一下病情。褚三里只是看了看楚醫(yī)生的妻子,便說她的身體根本沒什么大病,只是因為體質(zhì)的原因,容易患口腔潰瘍。這讓楚醫(yī)生大為嘆服。更讓楚醫(yī)生大為折服的是半年以后,那時他妻子的心臟已經(jīng)出了點問題,竇性心律不齊,身體內(nèi)部的小毛病,外部看不出任何跡象,但褚三里在替她把脈時表情卻嚴肅起來。他告訴楚醫(yī)生,說女施主的心臟要小心。褚三里抬起左手,把袖子捋了起來,用掌心對準了楚醫(yī)生的妻子。“注意看我手上的皮膚!”楚醫(yī)生說著緩慢地移動手掌,仿佛他的手中,拿著一個無形的掃描儀。楚醫(yī)生發(fā)現(xiàn),每當褚三里的手掌對準他妻子的心臟,褚三里手臂的皮膚總會變得粗糙,密布著細小的疙瘩。讓人嘆為觀止的是,只要褚三里的手從心臟前面移開,他手臂上的異象就迅速消失。

不過,神醫(yī)也有自己醫(yī)不好的病。醫(yī)生的病,醫(yī)生自己根本沒法醫(yī)好,就像褚三里,患上了尿毒癥,兩個腎徹底壞死,血液里面的毒素如果幾天得不到過濾,生命就會危在旦夕,而中藥又難以起到立竿見影的作用。在找到合適的腎源進行移植替換之前,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血透。西醫(yī)此時顯示出它冷酷而有效的一面。在褚三里搬到大藏寺以后,每一個星期,楚醫(yī)生都會來這里為褚三里做兩次血透,一直到他離世之前的兩天。

3

這天,當楚醫(yī)生驅(qū)車趕到大藏寺的時候,褚三里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他在褚三里的屋子里,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松香味。四周安靜極了,能夠聽見手腕上的機械表,秒針轉(zhuǎn)動的聲音。褚三里躺在床上,神態(tài)安詳,雙眼緊閉,如同熟睡了一般。他身下的席夢思,生前已經(jīng)換成了冰塊,床底放有一個桐油涂抹過的木盆,融化的水滴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一滴落在木盆里,聽上去仿佛是耗盡力氣的鐘擺發(fā)出的聲響。

看得出來,褚三里生前為自己化了妝,他生怕走了以后嘴唇烏紫不好看,還特地涂了淡淡的口紅。臉頰也作了處理,晃眼一看,皮膚白里透紅,如同寺里的得道高僧。但是,也許是生前身體的疼痛頑強地滲透出來,褚三里的嘴有些歪,眉頭也鎖著,喪失了平常的從容。楚醫(yī)生走到床邊,俯身下去,伸出手掌抵住褚三里的額頭,逆時針揉了幾下,又順時針揉了幾下,兩只手按住褚三里的眉毛往左右用力。在楚醫(yī)生的努力下,褚三里的額頭心事重重的川字紋消失了,變得平展光滑。楚醫(yī)生對褚三里的臉部也做了同樣的處理,還將他臉頰往上捋了捋,這樣一來,褚三里的兩個嘴角微微往上翹,看上去仿佛正做著一個美夢呢!

這一天清晨,楚醫(yī)生正是近距離替褚三里處理遺體時,才在濃烈的松香味中,聞到了一股無比熟悉的味道。他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吸氣,不錯,應該是來蘇水味。20多年前,楚醫(yī)生在醫(yī)學院讀書時第一次上解剖課,一具身體發(fā)紅的人體浸泡在池子的液體里,無辜、安靜,卻透出一股子讓人敬畏的力量。那時,實驗室的空氣中彌漫著的濃烈的來蘇水味,此后一直伴隨著楚醫(yī)生。

來蘇水又叫福爾馬林,聽上去仿佛一個外國人的名字,卻與醫(yī)院、死亡、疾病、消毒和防腐有關(guān)。在楚醫(yī)生的追問下,褚三里的弟子邱鴻只得對他說,師父臨終之前,在靜脈血管里輸入了來蘇水,師父以為那樣一來,即使他的靈魂走了,他的肉身在接下來的幾十天里,也會保持不腐。即使是做了幾十年的醫(yī)生,楚醫(yī)生也沒聽說過有哪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往自己的血管里輸來蘇水。不過,楚醫(yī)生又想,沒準褚三里的這種實驗,真是保存尸體的好辦法。

就在楚醫(yī)生替褚三里收拾他的遺體時,邱鴻一直安靜地站在禪房的門邊靜靜地觀看。當楚醫(yī)生處理完遺體,邱鴻才小聲地問楚醫(yī)生,能不能替他的師父保守最后的秘密。邱鴻還說,等師父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羽化升天,他會奉送上一顆師父的舍利子給楚醫(yī)生做紀念。

當然,這是師父生前的遺言!邱鴻說。

4

把褚三里自殺的現(xiàn)場收拾妥當以后,楚醫(yī)生在窗子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陽光透過身后的窗欞照射了進來,明亮而溫暖的光線,仿佛金箔一樣貼在禪室的地上,季節(jié)的信使,以這種方式告訴大家,春天已經(jīng)全面來臨。

坐在寂靜的禪房里,有一瞬間,楚醫(yī)生似乎覺得褚三里躺在床上的身體正在縮小。從他坐著的方向望去,還可以看見褚三里藏在佛袍袖口里的肉瘤。5年前,褚三里患了腎衰竭,開始的時候是在醫(yī)院里進行血透,在找到合適的腎源進行移植之前,三天兩頭的血透,讓褚三里痛不欲生。掀開手上套著的護腕,褚三里手腕那兒的肌肉都給打變形了,左右手各留下一個粉紅色的肉瘤。

褚三里的床腳,原來放著一架透析儀,血液的過濾器,已經(jīng)被楚醫(yī)生搬到了車上。太陽已經(jīng)從禪房對面的屋頂上徹底露出頭來,屋子里比先前明亮了許多,望著安靜躺在床上的褚三里,楚醫(yī)生想起他坐在椅子上進行血透的樣子,無奈、認命、眼簾低垂。對于一個雙腎壞死的人來說,由于攝入的毒素已經(jīng)不能夠從尿液中排出,就會侵入到血里,因此血透就是必需的。暗紅色的血從塑料管子里流出來,在透析儀里進行過濾,奔跑的血液里暗藏著看不見的叛徒,必須把它們清除,讓純潔的血液重新流回身體,才能保證身體不被血液毒死。

后來找到了血型相配的腎源做了移植手術(shù)。腎是從一個女人身上取下的,她因販毒被槍斃了,尸體沒人收斂。剛做完手術(shù)時,情況不錯,眼看一天天康復,褚三里還開著玩笑問楚醫(yī)生,換了一個女人的腎,以后對男女之事是不是就不感興趣了,或者是,只對男人感興趣?楚醫(yī)生開玩笑說不一定,如果女毒販是個同志,而且喜歡扮演男角,那應該不會有影響。都沒想到后來褚三里的身體會那樣強烈地拒絕女人的腎,仿佛身體的全部器官聯(lián)合起來,抵抗異族的入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蛘邞撜f,是女人的腎還殘存著靈魂,所以才會那樣拒絕融入褚三里的身體。由于吃了太多的抗排斥藥物和激素,褚三里的身體在短短的幾個月間像被突然吹脹的氣球,迅速肥胖起來,如果穿上寬大的佛袍,看上去比大藏寺里的方丈更像方丈。

現(xiàn)在,褚三里身體里的血再也不用離開身體在過濾器里進行長途奔波了,它們在逐漸變冷的身體里安靜下來,不再給他帶來痛苦。

5

楚醫(yī)生猜想,褚三里一定很滿意他的人生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離世的消息半年前有意外傳,一個人能夠預知自己的生死時間,這也算得上是一個神跡,再加上接下來數(shù)十天尸身不腐,可以想象褚三里的生命停止以后,他的影響卻不會消失,相反還會借準確預知死期這件事,繼續(xù)擴大。沒準,這個不安分的人,正站在高天望著這個世界笑呢!

最近兩年,發(fā)生在褚三里身上的種種神奇故事,不斷被人們傳頌。虛擬、夸張、變形,差不多都快把褚三里變成一位神靈。除了極少數(shù)的幾個人外,沒有人知道褚三里一樣會備受病痛的折磨。無所不能的人,也有自己難以言及的無助。對于他的離去,大家更愿意相信他是去參加西方極樂世界的一個重要聚會,而不是因為無法忍受病痛的折磨所做的放棄。

除了楚醫(yī)生和褚三里的弟子邱鴻外,再沒有人知道褚三里的離世是通過服用大劑量的安眠藥所至,不明就里的人們,以為是神醫(yī)褚三里能夠隨心所欲地出入陰陽兩界。更有人以為,像褚三里這樣的得道高人,什么時候想死,就可以死;什么時候想活,還可以活。楚醫(yī)生承認,直到褚三里死亡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褚三里其實也是一個肉體凡胎的人,而此前他所有的神跡以及夸飾,看上去仿佛是有意與生活開玩笑。楚醫(yī)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褚三里其實挺幽默的。

坐在褚三里自殺的禪房里,靜靜地陪著一具靈魂已經(jīng)遠去的遺體,楚醫(yī)生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從外面?zhèn)髁诉M來,模糊、虛幻,仿佛是遙遠的地方有一大群野蜂在飛舞。寂靜之音,有著難以辨別的起承與轉(zhuǎn)合。仔細聆聽,應該是從大雄寶殿里傳來的誦經(jīng)聲??磥?,方丈并沒有食言,寺里的僧眾對褚三里的超度開始了。

同學桑樹林

1

褚三里死了之后,有人說他以前并不叫褚三里,而是叫許偉。變幻不定的名字,隱藏著許多個人的秘密,以至于當有人與桑樹林談及神醫(yī)褚三里時,桑樹林根本不相信,有著神奇醫(yī)術(shù)的褚三里,會是他的中學同學許偉。

至今桑樹林還記得第一次和許偉見面,那是1980年的秋天。在桑樹林的老家,一進入秋天,雨整天地下,不是梅雨勝似梅雨。那時桑樹林剛進高中,是滇東北一所小縣城的中學,雨下得讓人們的心情都很壓抑,想打架。早自習的時候,班主任老師把許偉領(lǐng)進教室,安排他坐在桑樹林的身旁,告訴大家來了位新同學,叫許偉。教室里的熒光燈發(fā)著白光,照著許偉有些青紫的臉,他有些膽怯地坐了下來,帶著一身的潮氣,小心地把一個黃顏色的帆布書包放進書桌,對著桑樹林笑了一下。桑樹林注意到他的同桌個子矮小,卻有著一個與身子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大頭,而且牙齒上有因為沒有刷牙習慣留下的積垢,一笑牙齦裸露無遺。

班主任老師離開之后,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回過頭來看了看許偉,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即發(fā)出開心的笑聲。許偉當時理了一個古怪的發(fā)型,看上去,他的頭上仿佛頂著一片瓦,一片用梳子蘸水梳得光滑妥帖的“瓦”,這發(fā)型太怪異了,給他的高中同學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桑樹林高中就讀的那所中學,是縣一中。班上的幾十個同學,誰是城關(guān)的誰是鄉(xiāng)下的,一目了然。發(fā)式、衣著、臉上的表情、走路的姿態(tài)都是標簽。但是許偉剛?cè)サ臅r候給人的感覺相當模糊,很難說他是城市的還是鄉(xiāng)下的。因為他身上穿著比城關(guān)人還洋氣的衣服與他臉上的鄉(xiāng)村表情,反差是那樣的強烈。這樣說吧,一個從未到過縣城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一覺醒來換上了燕尾服,應該就像許偉當時的樣子。

桑樹林是后來與許偉熟悉了以后,才知道他的家不在縣城,而在離縣城幾十公里外一個叫“苗埂”的高寒山區(qū),那里的人們習慣把頭發(fā)理成“一片瓦”,除了頭的頂部留有頭發(fā),其余地方用剃刀刮得鐵青。偏僻鄉(xiāng)村的流行與時尚,顯然也影響了許偉。而許偉這個名字,也是他來插班時才改的。此前的18年,他一直用著許有財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

1980年夏天,鄉(xiāng)村代課老師許偉去了一趟青海。他的一個遠房姨媽嫁給了一位團政委,而政委所在的部隊就駐扎在青海湖邊。那年暑假,從青海回來之后的許偉變了,外面的世界讓他長了不少見識,他夢想有朝一日到比青海繁華的地方去工作。最終,也許是那個做團政委的姨父幫了忙,許有財在開學一個多月以后,插到了桑樹林他們班,開始了他的高中生活。

一開始桑樹林并不太喜歡許偉,尤其不喜歡他臉上那種故作神秘的表情。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許偉的神秘其實源于自卑。別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只有桑樹林發(fā)現(xiàn)了。那一段時間,許偉在與桑樹林交談時,常常要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他姨父的身上,仿佛那個生活在天邊的團政委,是個比巴頓將軍還有名的軍人。半個學期不到,班上的同學都知道許偉有個非凡的姨父,是個大官。其實才是個團政委,天底下的團政委多了。不過許偉走南闖北的姨父應該對他不錯,在許偉返鄉(xiāng)的時候,在西寧給他買了一套難民服,就是日本人用來抵債給泰國和緬甸的那種西服,許偉一個鄉(xiāng)下人,穿上那套衣服,既自卑,又自負,表情相當古怪。

2

也許,許偉的血液中有著不甘寂寞的基因,他的性格中一直有某種不切實際的夸飾。與桑樹林成為同桌之后不久,他就與桑樹林談到他的姨父。他告訴桑樹林,他的姨父曾帶他去青海湖炸魚,一顆手榴彈下去,炸起來一卡車魚。桑樹林當時年輕,愛認死理,當即予以反駁。他說即使是青海湖里沒有水全是魚,一顆手榴彈也沒法炸起一卡車魚來。桑樹林記得當時許偉目不轉(zhuǎn)睛望著他,以為這樣一來桑樹林就會相信他手榴彈炸魚的神話,可是桑樹林偏偏不信!

但是,當年的青海之行的確讓許偉見識到了世界的廣闊,遠方從此成為了他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在來桑樹林他們班插班就讀前,許偉曾做過兩年的民辦教師,他已經(jīng)十八歲了。對于一群十五六歲的同學來說,十八歲是一個太老的年齡,老得像八十歲那樣讓人肅然起敬,只是許偉當時有一個跟年齡極為不相稱的矮小身材。班上的同學以為,像許偉這樣年紀的人,又長了一顆很大的腦袋,必定會很聰明,而且他平時聽課又十分認真,有一種老成持重的專注,沒想到后來一考試,除了語文外,他幾乎每一科成績都是班上最低的。

看來光有一顆很大的腦袋也沒有用。

高中時代一開始許偉默默無聞,在班上肯定被老師和同學忽略。貌不驚人不說,成績還差,又沒有什么特長,命中注定要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但是入學不久,這個不起眼的小個子男生,迅速讓全校的同學刮目相看。

1979年拍攝的電影《小花》,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在桑樹林他們縣城放映。那部一個帥哥與兩個美女出演的電影,讓一座僧侶式的縣城陷入持久的狂歡。禁欲主義的時代,“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歌聲,整天在散發(fā)著熱氣的街道飄蕩,陳沖和劉曉慶,一夜之間成了大眾情人,攪擾得年輕的男子徹夜不安。

許偉比班上的同學早幾個月看到這部電影。革命時期的愛情,影片中的軍人情懷,讓《小花》提早在軍營放映。許偉沾了姨父的光,在青海湖邊部隊簡易而空闊的電影院里,他看到了小花。此后,青春靚麗的陳沖,讓許偉魂牽夢縈。

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許偉開始偷偷給陳沖寫信,他在信中訴說自己無盡的相思。沒有人知道許偉的秘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給人的感覺很平靜,很專注,總是若有所思。但是許偉的秘密并沒有保持得太久,一天下午,班上集體勞動,大家在足球場上鏟除雜草,一封奇怪的信,從許偉的褲袋里滑落出來。那個時候,只要信封上不寫明寄信人地址,而只寫一個內(nèi)詳,就意味著信封里裝著的,會是一封有特殊情況的信件。而這封信又恰恰被除草的學生撿到了。

那是一封寫給陳沖而又沒來得及寄出的信,低頭除草的許偉,并不知道自己寫的信被人撿到,他聽到嘻嘻哈哈的聲音傳來,并不在意,還沉浸在他的世界里,若有所思。在他身后,幾個男生搶著看信上的內(nèi)容,他們的頭靠在一起,表情極為興奮生動。后來一位叫陳凱的男生,一把把信搶了過來,用他刺耳的普通話高聲朗讀。許偉肯定是聽到被高聲朗讀的信上,有似曾相識的內(nèi)容,他有些詫異,停下來手中的活計,回過頭來望著大聲朗讀的陳凱。一切都來不及了,圍觀的男生發(fā)出一陣哄笑,許偉愣了一下,突然,他罵了一聲,尖聲叫著,提著鋤頭,朝陳凱他們那群男生奔去。仿佛真有一顆冒著白煙的手榴彈扔在了人群中,圍在一起高聲朗讀的學生迅速炸開,手中的情書散落在地上。

空曠的足球場里,許偉孤單地撿拾著散落在地上的信紙,桑樹林遠遠地看著他拖著鋤頭,消失在男生宿舍漆黑的門洞里。此后的幾天,許偉在學校里消失了,但他給陳沖寫情書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全班,成為了一個笑柄。

3

桑樹林高中就讀的那所中學,建于1910年,古老的學校,所有的建筑全是青磚的墻體和黑色屋頂。創(chuàng)建人的特殊愛好,讓校園里長滿了梨樹。早春,大地還沒有在寒冷中蘇醒,梨花早已燦爛一片。繁花似錦,春心萌動的花瓣,仿佛一盞盞細小的燈,照亮身體里面蒙昧的黑暗和沉睡的欲望。校門的一側(cè),是值班室兼收發(fā)室,一棵巨大的梨樹仿佛繽紛的桌布,罩在小小的瓦屋上。收發(fā)室的玻璃窗,窗欞與玻璃間有著細小的縫隙,學生的來信,通常被住在值班室里的那個跛子,插在窗玻璃的后面。

突然有一天,小小的收發(fā)室外面圍滿了人,無數(shù)的腦袋貼在了窗子上,人們小聲議論,仿佛里面是一個兇殺案的現(xiàn)場。桑樹林擠進人群,看到收發(fā)室的玻璃窗后面有一封信。信紙以及信封,分插在窗欞的縫隙里,娟秀的字體和別致的信箋,仿佛散發(fā)著讓人難以心靜的脂粉味,直到上課的鈴聲響起,刺耳的金屬聲才將人群驅(qū)散,喧鬧的學校大門寂靜下來。

桑樹林留了下來注視著那封信件。信是陳沖寫給許偉的,字體娟秀。陳沖在信上說,許偉同學:你的來信我已經(jīng)收到,感謝你對我的厚愛,但你現(xiàn)在還在讀書,主要的任務(wù)是學習,一個人只有把學習搞好了,才有可能更好地建設(shè)四化……至于你在信中提出的交友要求,等你考上大學以后,我也會認真考慮……陳沖。

陳沖給許偉寫回信的消息,仿佛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全校,甚至整座縣城都知道了。許偉的名氣,一夜之間變得比校長還大,甚至比縣長還大。那段時間,整座校園都在談?wù)撝@件事,高不可攀的影星,美麗的畫中人,原來可以近在咫尺。羨慕、嫉妒、懷疑,大家議論紛紛,男生們則普遍失落,仿佛一群在西部淘金的人,唯一的珍寶被許偉淘到。

秘密的快樂,獨享的盛宴,陳沖的來信,讓許偉在勞動課上受到的傷害徹底愈合,他不再低著頭走路,上課時的表情變得嚴肅而專注,學習成績也真有了提高,似乎正按陳沖所說的那樣,要把學習搞好,以后更好地建設(shè)四化。

4

30年來,只要回想起自己的中學時光,桑樹林一定會想起女生杜安安。非常奇怪的是,那個女生最初給桑樹林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是一雙腳。細雨密織的午后,空氣中散發(fā)著寂寞和單調(diào)的味道,桑樹林的上身,伏在二樓教室外面走道的欄桿上,突然,他看見了一把撐開的雨傘像一張巨大的荷葉,從球場那邊漂了過來。由于視角的關(guān)系,他看不見傘下的人,但是能看見傘下交替踩在水泥地上的雙腳。女式絨面布鞋里的腳,像是兩只藏在布袋里的兔子,圓潤、靈動、弧線優(yōu)雅,讓人想入非非。當那人在樓下收起傘,沿著樓梯朝二樓走來時,桑樹林豎起耳朵,輕巧而簡練的腳步聲,讓桑樹林忍不住回過頭去,是班上的女生杜安安,桑樹林的心中突然一陣慌亂。

杜安安,長得像陳沖的姑娘,數(shù)學老師的女兒,坐在桑樹林的前面,一笑,左右臉頰有淺淺的酒窩。從腳開始,桑樹林迷上了這個女生,高一的那段時間,桑樹林的腦子里,整天想著的就是杜安安。他喜歡在上課的時候,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她的后腦勺。她光滑柔順的頭發(fā),從中一分為二,在頭上扎成一對羊角。頭發(fā)朝兩邊分開,露出略微發(fā)青的頭皮。桑樹林還喜歡看她長長的脖頸,以及脖頸因修長而與肩膀形成的美妙弧度。后來,他甚至對這樣的弧度著了迷。桑樹林無法想象一張美麗的臉,嫁接在一個短粗有力的脖子上,會是怎樣的一種效果。此后的許多年,桑樹林在找女友時,首先看她有沒有修長的脖頸,繼而形成了他的一個固執(zhí)的觀點:脖頸修長的女人,通常丑不到哪里去。

其實,不止是桑樹林心猿意馬。高中時代,杜安安讓桑樹林他們班的大多數(shù)男生為她著迷。正是發(fā)育的年齡,空氣中蕩漾著荷爾蒙分泌的氣息,也彌漫著女生生理周期散發(fā)出來的神秘味道,心潮澎湃的年齡,無數(shù)的秘密正在暗地里生長。杜安安的一個微笑,或者隨意的一聲招呼,都會在他們心中掀起一場風暴。但是幸福的源泉總是突然枯竭,高二開始前的那個暑假,杜安安跟隨調(diào)動工作的父親,轉(zhuǎn)學到省城昆明,事情來得過于突然,沒有人有心理準備,期待了一個暑假的男生重返學校,得知這一消息,立即失魂落魄。

陳沖寫給許偉的信還插在收發(fā)室的玻璃窗后面,長時間陽光的暴曬,已經(jīng)讓信紙和信封有一些發(fā)黃,上面的字跡也在褪色。美麗的杜安安同學去了省城,許多男生的心空掉了,但生活還得繼續(xù),好在大家年輕,移情別戀并不是困難的事,但班上的男生陳凱,他是個執(zhí)著的人,打聽到了杜安安在昆明的地址,開始不停地給杜安安寫情書。石沉大海的信件,沒有一絲回音,但這沒有影響陳凱每天都到收發(fā)室,看有沒有杜安安的回信。每一次到收發(fā)室,陳凱都會心情復雜地看一看陳沖寫給許偉的信,時間一長,他就從信封上看出了端倪。

原來,信封上寄出地的郵戳,并不是長影廠所在的長春,也不是北京,而是許偉老家所在的鄉(xiāng)下郵政所。這個發(fā)現(xiàn)讓陳凱大喜過望,他咋咋呼呼奔來,當眾把陳沖的所謂回信砸在許偉的臉上。

“你狗日的騙我們!”陳凱興奮地宣布他的發(fā)現(xiàn),“陳沖那么大的明星,什么時候跑到你屙屎不生蛆的老家去,給你寄信?”

一群曾經(jīng)暗戀過陳沖的男生圍住了許偉,他們把內(nèi)心曾經(jīng)的妒忌化為了拳頭,砸在了許偉的身上,那個叫陳凱的同學,甚至模仿剛剛放映的影片《少林寺》,倒退幾步,發(fā)力助跑,把身子橫在空中,飛踹了許偉一腳,姿勢有種夸張的瀟灑。而桑樹林在他們準備繼續(xù)施暴時,攔在了許偉的面前。盡管他們的氣還沒有消,但沒有誰敢越過桑樹林再去打許偉了。陳凱他們都知道胖子是桑樹林的堂兄。說起胖子,縣城里那些闖社會的人都要禮敬三分。

滿臉傷痕的許偉彎下腰來,默默地撿起他炮制的情書,桑樹林記得他從眾人的哄笑聲中離開時,回過頭來,咬牙切齒地告訴陳凱,說他這一輩子一定要把杜安安追到手!陳凱不屑一顧,他伸出中指,甩向許偉。“你要是追上杜安安,我用手心煎雞蛋給你吃!”陳凱說。

5

桑樹林家里至今保存著一張黑白集體照,那是高中畢業(yè)前夕,班上的同學在學校的集體留影。帶著夢想的表情、青澀的年紀、人群后面的兩棵巨大的梨樹以及樹后的瓦屋,構(gòu)成了30年前模糊而又清晰的記憶。從照片上看,許偉的臉淹沒在50多張臉中,沒有人相信那個蹲在第一排手托下巴的男子,多年以后會攪得昆明城的人寢食難安。

就在照畢業(yè)照的那天晚上,老師來教室統(tǒng)計學生的志愿:考大學還是考中專。當時,班上的不少同學來自農(nóng)村,能夠考上一個中專學校,跳出農(nóng)門,已是他們?nèi)松畲蟮膲粝?。桑樹林也沒有想到,當班主任老師征求許偉的意向時,他會低聲說了一聲:考大學。老師的眉頭皺了起來,猶豫著要不要把許偉的意向填在表上,后來他委婉建議許偉再考慮一下。

考慮的結(jié)果,許偉對考大學一意孤行。班主任老師相當失望,更嚴重的是許偉的決定影響了那些猶豫不決的農(nóng)村學生,老師為此專門召開了班會,對那些沒有自知之明的學生進行了旁敲側(cè)擊,警告他們不能因為短時的虛榮而誤了自己的一生。當其他的農(nóng)村同學在老師的威脅下改弦易轍,許偉卻堅持報考大學,對老師的諷刺以及威脅無動于衷。

但是這個心懷鴻鵠之志的鄉(xiāng)村青年高考成績一塌糊涂,他的考分不僅去不了大學,甚至離排名最后的專科學校還差一大截。報考大學成了許偉中學時代的最后一個笑話。高考結(jié)束后,許偉與班上的同學都失去了聯(lián)系,有消息說他回去繼續(xù)做代課教師,又說他遠房的姨父把他弄去當了兵。

大一的那年寒假,桑樹林回老家過春節(jié),父親提及有同學曾來家中找過他,還給桑樹林提了一口袋核桃來。出自對兒子的想念,父親把來客留了下來吃晚餐,還喝了酒。在父親的描述中,桑樹林知道來者是許偉,因為來人向他的父親提到了青海湖,并告訴桑樹林的父親,他的姨父帶他到青海湖炸魚,一顆手榴彈下去,炸起來一拖拉機的魚。

“青海湖真有那么多魚嗎?”好奇的父親問桑樹林。

桑樹林說:“除非全青海湖的魚,都把那顆準備爆炸的手榴彈當成了天上掉下來的美味大餐?!?/p>

桑樹林的父親一下就明白了,他有些遺憾地說:“那小伙子看上去挺老實的,怎么也會說謊呢?”

直到桑樹林大二的一天,許偉跑到他的宿舍來,桑樹林才知道他終于考上了昆明北郊的一所機械學校。那次相聚氣氛友好,許偉一再向桑樹林道謝當年陳凱他們對他施暴時,桑樹林對他的仗義相助。桑樹林則指責許偉不該對他的父親撒謊,問他一顆手榴彈真能從青海湖中炸起一拖拉機魚來?

許偉的表情有些羞慚。“不相信就算了?!彼f。

當天下午,桑樹林約許偉去學校外面的小餐館,喝了不少啤酒,從許偉口中,桑樹林得知杜安安考上了醫(yī)學院,出于看人笑話的陰暗心理,桑樹林慫恿許偉去追逐杜安安,但許偉表示時機還不成熟。而那時,桑樹林正陷入單戀杜安安不能自拔,很奇怪的是,桑樹林一廂情愿的愛戀止于內(nèi)心,并不準備它在陽光下生長,似乎誰追上了杜安安都不重要。

在昆明讀書期間,周末,許偉偶爾會坐遠郊班車來看桑樹林,他與其他在昆明讀大學的同學并無來往。唯有一次,他禁不住桑樹林的勸說,與他們一起去游覽滇池。一個中專生,夾在一群高談闊論的天之驕子中間,尷尬可想而知。此后,許偉就很少來找桑樹林,他們的交往越來越少,后來,當桑樹林得知許偉真的娶了杜安安,他與許偉就完全斷了聯(lián)系,彼此音信全無。

詩友鄒魯

1

昆明的華山西路,城市改造的死角,鄒魯?shù)难揽圃\所就在這條街上。一幢老舊的建筑,與外面車水馬龍的街道形成了效果上的疏離。而鄒魯?shù)淖∷?,在離診所兩三公里以外的書香門第小區(qū)。偶爾,鄒魯下班以后,會步行回家。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繞道穿過云南大學。大門里面,99級臺階的盡頭,是建于20世紀20年代的會澤院。云南大學的標志性建筑,堅固,結(jié)實,矗立在山頭俯視著下面被水泥樓房合圍的翠湖。

作為今天業(yè)界小有名氣的牙醫(yī),鄒魯收入不菲,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每天的作息非常有規(guī)律,早上8點出門,晚上6點打烊回家。沒有什么愛好,不打牌,也不下棋,唯一喜歡的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讀讀書,如果文思泉涌,有感覺,他也會寫上一兩首詩歌。

這是一個稀缺的愛好,鄒魯保持了將近30年,讓人匪夷所思。

鄒魯進大學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文學正以海嘯的方式,席卷過這個蘇醒不久的國家。自由的國度,詩歌面前完全平等。雨后春筍般的詩人,讓那個時代的中國大學陷入語言的狂歡。因為詩歌,沒有人會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人們崇尚真才實學,一個燒鍋爐的工人被發(fā)現(xiàn)為物理奇才而被破格評為講師的消息每天都在傳來,背著行囊遠走他鄉(xiāng),遠方的世界往往會張開雙臂迎接遠道而來的朋友。無數(shù)帶著夢想上路的人,迅速找到自己的歸宿。

那個時候,在遙遠的西南邊地,云南大學的會澤院成了詩歌的圣地,偶爾會有詩人的聚會或者講座在那里舉行。于堅、費嘉、朱紅東、錢映紫、何松,詩人的名字在校園里像英雄一樣流傳。古老的會澤院,堅硬的石墻,木制窗戶的老教室里,常常傳來朗誦詩歌的聲音。

幾乎所有的學子,那個時候都夢想成為一個詩人或者作家,一份普通的文學雜志,也常常發(fā)行數(shù)十萬份,讓洛陽紙貴。作品的發(fā)表,也因此變得相當困難,一首發(fā)在《飛天》或者《詩刊》上的詩作,很可能被無數(shù)的人傳抄,從而讓一個不名一文的詩人,一覺醒來已名滿江湖。

當年,鄒魯就是在云南大學會澤院認識許偉的。詩歌講座或者交流結(jié)束,常常有詩人,跳上講臺,用方言痕跡很重的普通話朗讀自己的新作。詩寫得好與壞,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勇氣和激情?;蛟S是彼此都曾經(jīng)有過去青海的經(jīng)歷(或許是得知鄒魯在醫(yī)學院讀書),許偉對鄒魯顯得異乎尋常的熱情。小個子的許偉,穿著寬大的衣服,額頭因坦蕩而呈現(xiàn)水土流失的跡象。詩歌朗誦會結(jié)束,詩人們大多消失在會澤院后面的樹叢,許偉邀請鄒魯留了下來,兩人坐在會澤院前的石臺階上聊詩歌。后來,他們談及共同去過的青海,許偉又對鄒魯說他做團政委的姨父帶他到青海湖炸魚的事來。

“青海湖的魚太多了!”許偉無限緬懷地說,“一顆手榴彈投下去,炸起一馬車的魚來!”

“不會吧?”鄒魯表示懷疑,“手榴彈一下去,魚不是都跑了嗎?怎么可能炸起一馬車的魚?”

鄒魯?shù)膽岩刹]有影響許偉對他的好感,原因是當鄒魯?shù)弥S偉的筆名為村夫時,立即背誦了他寫的一首詩,這讓許偉大為感動。兩人在會澤院前的石階上坐了很久,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鄒魯當即邀請許偉前往醫(yī)學院進行交流,他告訴許偉,醫(yī)學院的南丁詩社將會在元旦的前夜,組織一次詩歌晚會,還表示如果許偉去的話,他會在晚會上朗誦一首許偉寫的詩。許偉欣然答應。那個時候,鄒魯還不知道,醫(yī)學院讓許偉最興奮的,不是詩歌,而是女生杜安安。

2

中規(guī)中矩的鄒魯并不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無論是做牙科醫(yī)生,還是寫詩。但是任何事情,30年如一日堅持下來,一定會得到上蒼的垂憐。在鄒魯?shù)挠∠笾校S偉不像其他詩人那樣整天鎖著一個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為一個“推”字還是“敲”字煞費苦心。許偉的詩歌寫得很輕松,而且常常文思泉涌,一個晚上可以寫好幾首詩,不久以后,這些詩就會出現(xiàn)在那個時代的文學雜志上。

許偉詩作不斷地發(fā)表,讓鄒魯感到了自卑。他寫了幾年的詩,變成鉛字的屈指可數(shù),更多的則是埋沒在筆記本上,讓人泄氣。而那個時候,聚集在昆明蓮花池一帶的詩人,沒有人會相信鄒魯能把寫詩堅持下來。

也許是看鄒魯寫詩寫得太艱難,也許是其他原因,許偉破例向鄒魯傳授寫詩的經(jīng)驗。你就是腦子太僵,許偉啟發(fā)鄒魯說。他讓鄒魯去圖書館,借來了一摞文學雜志,有北京的《詩刊》、四川的《星星詩刊》、甘肅的《飛天》、安徽的《詩歌報》……還有一批今天已經(jīng)叫不出名字來的文學雜志。

鄒魯就讀的學校,在昆明城的西郊,學校圖書館外面有一片樹林,樹林中點綴著一些石凳石桌。許偉向鄒魯傳授詩歌創(chuàng)作秘訣的時候是秋天,陽光明麗地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灑落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堆詩歌雜志上,柔和而又清新。

我們來寫一首孤獨的詩。許偉說著,在方格稿子上莊重地寫上《穿越孤獨》幾個字。然后他開始不停地翻閱桌上的那些詩歌雜志,像一個勤勞的鄉(xiāng)間農(nóng)婦,想從夾雜著沙粒的簸箕里揀拾出糧食。終于,許偉在一本雜志里,看到有一首《給妻子的信》的詩歌里,有不錯的句子,于是就把它抄了下來:

一個冬天或許比冬天更長

我躲在小小的心臟里……

最多用兩句。許偉告誡鄒魯說,而且已經(jīng)把里面的夏天改為了冬天。許偉說著把刊載有《給妻子的信》的雜志扔在一邊,重新抓過一本雜志,翻開里面的詩作,又從一首《漂泊者》的詩作中,選擇了其中的一句“而夢只剩下了最后一絲喘息”。這顯然遠遠不夠,所以許偉從《這個時候》這首詩中,又摘錄了幾句“被我想透的事情紛紛落下”……只用了不到半個鐘頭,許偉就從10多本雜志中,尋找到幾十個句子,組成了《穿越孤獨》的詩歌,然后在標題下面,認認真真寫上了鄒魯兩個字。

后來,這首署上鄒魯名字的詩歌《穿越孤獨》竟然順利地發(fā)表了。

當然,許偉發(fā)表詩作的招數(shù)不止這些。比如他在《綠洲》雜志發(fā)表的一首詩歌,標題就寫為《夢想,伸向綠洲》。許偉說,你看,我只在詩歌標題上花了一點小心思,一投就中了!以此類推,鄒魯猜測他極有可能給《收獲》投稿時,把詩歌標題寫成《田野正在收獲》,或者給《星星》投稿時,把詩歌標題取為《星星,在夜空中閃耀》。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經(jīng)給《青春》投去一首詩歌《十九歲的青春》,里面有這樣的詩句:十九歲的青春/是一把紅棉牌優(yōu)質(zhì)吉他/一陣輕輕的風/也能完成人生優(yōu)美的和弦……術(shù)業(yè)有專攻,許偉當年幾乎研究透了各個雜志詩歌編輯的趣味,然后有的放矢,因此中稿率相當高,一度成為20世紀80年代中期昆明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

3

鄒魯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以后,分配到市區(qū)的一家行業(yè)醫(yī)院,而許偉早一年畢業(yè),在昆明北郊的機床廠做了一名車工。工作之余,兩人都瘋狂寫詩,并且喜歡在周末,各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四處串聯(lián)。那是詩歌的戰(zhàn)國時代,諸侯并舉,合縱與連橫。許偉扛起了一桿大旗,組織了一個滾石主義詩派。為什么要叫滾石主義詩派,許偉也解釋不清,只是說聲音要響亮,要讓人容易記住。反正那一段時間,朦朧詩派、非非主義、整體主義、撒嬌派、黃昏主義,詩歌的國度,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

寫詩的人喜歡扎堆,彼此的承認對對方來說非常重要。性格內(nèi)向的鄒魯通過許偉認識了許多詩人:胡楊、何松、危城、馬非、張楚齡……他們大學畢業(yè)以后抗拒國家分配,選擇流浪昆明,租住在昆明西北郊的蓮花池,靠著夢想和彼此的友情支撐動蕩的生活。許偉是這個詩群的中心,不僅在于他的詩作發(fā)表率高,關(guān)鍵的是許偉的到來,會成為大家的福音,尤其是領(lǐng)到工資或者取了稿費之后,許偉一定會買上幾斤肉,提上幾瓶酒,到馬非租住的屋子與朋友們分享。小個子的馬非,做得一手好菜,他的勞動總是會得到衣冠楚楚的何松熱情的評價。危城是個沉默的人,瘦削,表情嚴肅,仿佛從來沒有發(fā)育過,他往往是身體與朋友們在一起,靈魂不知道去了何方。胡楊看上去總是顯得心不在焉,他有些封閉,并不常來蓮花池,至于張楚齡,臉上永遠只有兩種表情:傻笑和好奇。

有時候在周末,鄒魯也會從城里騎自行車去茨壩找許偉聊詩歌,將近要騎兩個小時。鄒魯不急,他喜歡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想著詩句。如果到了茨壩,碰巧許偉不在,鄒魯也不會太失望,他又會騎著車回來,也許一首詩,就在往來的路上完成了。性格上的平和,讓鄒魯?shù)脑娫谀贻p時顯得平庸,偶爾靈光一現(xiàn)寫下的詩句,也往往受到許偉的嘲笑。但是就像喇叭褲和小腳褲都已經(jīng)過時了一樣,本分的筒褲從來也沒引時代之先,但也從來沒有被拋棄。鄒魯,給人的感覺就是一條詩歌的筒褲。

有一段時間沒有去茨壩了,當鄒魯再次見到許偉時,不是在位于茨壩的機床廠,而是在昆明西郊的蓮花池,陳圓圓過去住過的地方。許偉辭職了,他搬到了蓮花池,在那里租了一間民房,說是要專心寫詩,這讓鄒魯感慨不已。此時的鄒魯,作品發(fā)表開始順暢起來,甚至當時影響極大的《詩歌報》,據(jù)說還要在封二登他的照片和詩作加以介紹。這個消息仿佛是一顆深水炸彈,讓過去的詩友們從此對鄒魯刮目相看。

蓮花池離鄒魯工作的醫(yī)院并不遠,下班之后,他常常會騎自行車過來,順便買些鹵菜什么的。在許偉租住的民房,鄒魯常常能見到一些陌生的詩友,從全國各地串聯(lián)來的,詩歌就是他們的投名狀,是“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當然,鄒魯也總能在那里見到杜安安。身上彌漫著淡淡來蘇水味的女人,悄悄搬到蓮花池與許偉住在一起了。那時的杜安安正處于一生中最燦爛的時期,細瘦飽滿,水汽豐盈,一舉一動波光瀲滟。提前的同居生活,柴米油鹽,瑣碎的日常,讓杜安安的母性瘋狂生長,似乎照顧一個男人,會給她的人生帶來無盡的快樂。每天下班,她推辭掉年輕同事心懷鬼胎的邀約,推著自行車,直奔菜場。心甘情愿的小婦人,把自己一切的好都給了許偉,青春、笑靨、緊湊的身體、關(guān)懷以及無微不至的體貼。

4

多年以后,當年被許偉斷定最沒才華的鄒魯,幾乎成了那個時代蓮花池一帶游蕩的詩人中,唯一把詩歌寫作堅持下來的人。他的詩作不斷在各種詩歌雜志上發(fā)表,而曾經(jīng)的引路人許偉,則早已經(jīng)從詩歌界淡出。

20世紀的80年代末,時間在許多人的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一道隱秘的劃痕。晉魏分明的時代,一夜之間,詩歌落幕,理想主義的大軍就地解散,曾經(jīng)的詩人改行或者逃往他鄉(xiāng)。當大家從黑夜里醒來,這個世界一切都變了,詩人群體隱身,公司卻雨后春筍一樣生長起來,大街上到處可以見到夾著皮包形跡匆匆的年輕人,他們目光執(zhí)著,步履堅定,定過型的頭發(fā)晃動著可疑的光澤。

許偉辭職以后不久,憑借素有的詩歌名聲,他應聘在昆明的一家報社做了記者。一天到晚東奔西走,生活與行蹤都變得毫無規(guī)律。慢慢地,鄒魯與他的往來少了。不僅是鄒魯,住在蓮花池一帶的詩人與許偉的來往也都少了。

鄒魯也從單位辭職出來,在華山西路租了一間老房子,開了一家口腔診所,專門為人矯正牙齒。和其他人下海淘金不一樣,鄒魯希望這個小診所能夠給他原來單位無法提供的自由。他是這個世界最后的蝸牛,反應緩慢,但在效果上幾近于堅韌與執(zhí)著。

與過去的那些詩友往來少了一些,鄒魯很長時間沒有在雜志上見到朋友們的詩作了,當他再見到許偉的時候,已經(jīng)應聘做了記者的許偉不再與鄒魯談?wù)撛姼琛K劦氖菗湮涷?,是新出現(xiàn)的桑拿和網(wǎng)球,甚至是歌舞廳里的小姐,這讓鄒魯覺得相當?shù)牟贿m應。后來,鄒魯慢慢明白,當年許偉并不是真正熱愛詩歌,他熱愛的是詩歌后面快捷的成名途徑、轟動效應以及盛名之下那些不諳世事的女性詩友的簇擁。當然,鄒魯更享受被女性詩友偏寵之后可能獲得的性魅力的釋放。在眾多的女性呵護下,其貌不揚的許偉游刃有余,文字的士卒壘起王座,讓手持權(quán)柄的許偉為之四顧,也為之躊躇滿志。

鄒魯對許偉的變化非常失望,兩人有過小小的爭執(zhí)。許多年以后,鄒魯回過頭去,他發(fā)現(xiàn)也許是從事的記者職業(yè),讓許偉對這個世界的變化有著更敏銳的體驗,在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文字的王座是那樣虛幻,如同夢中的海市蜃樓。當女性詩友們逐漸散去,詩人只能表情高傲地坐在客廳隱蔽的一角,許偉也許發(fā)現(xiàn)自己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與其去寫一首無用的詩,不如去掙一個紅包,自此鄒魯再沒見過許偉新寫的詩歌。

鄒魯?shù)臅苌希两袷詹刂槐炯t皮封面的詩集。徐敬亞和孟浪等人編輯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詩集的扉頁,編者寫下了這樣的話:謹以此書顯現(xiàn)八六年現(xiàn)代詩不平靜的歲月,并獻給當代中國跋涉于生命瞬間的詩愛者。集中的呈現(xiàn),有如詩歌團體參與的閱兵式,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一次落幕前的聚會和檢閱,從此之后大家各奔東西,漸漸相忘于詩歌江湖。

5

休息的時候,鄒魯喜歡去逛蓮花池,他沉默地穿行在那些擁擠、喧囂和雜亂的街道上,低著頭,想著詩句。很難在那條窄窄的街道上見到許偉了,鄒魯感覺到他變成了一只上滿發(fā)條的機械青蛙,滿昆明市亂跳。報社最勤奮的記者,曾經(jīng)的寫詩熱情,被“撲螞蚱”替代。公司開業(yè)、研討會召開、大樓動工、新產(chǎn)品推介,紅包與新聞通稿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許偉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漸漸地神龍見首不見尾。

偶爾,租住在蓮花池的詩愛者聚會,也會約許偉來參加。鄒魯喜歡這樣的聚會,大家喝酒,歌唱,生命中變?yōu)榛覡a的激情再次被點燃,即興寫詩,跳到凳子上站著朗誦,像列寧一樣前傾著身體……許偉有時候也會來,但表情越來越理智,記者與詩人,仿佛風馬牛不相及的兩類人。

詩歌不再是他們交談的唯一話題。許偉更喜歡聊他的生財之道,寫表揚稿拿紅包,天經(jīng)地義,讓鄒魯沒有想到的是,曝光的稿件竟然含金量更高,這的確讓鄒魯開了眼界。通常,獲悉一個單位或者企業(yè)的漏洞,許偉就會打著媒體的名號深入采訪,一幅鐵肩擔道義的模樣。這當然都只是做樣子,所有的嚴肅、認真和尖銳,都只是為接下來的討價還價作鋪墊,而且,他往往會把對方存在的問題說得特別嚴重,并表示報社的領(lǐng)導特別關(guān)注,要他來采訪的目的,就是要深度曝光。出于息事寧人的心理,對方往往會在說盡好話之后,給前來的記者一筆不菲的錢,請他把原本準備曝光的稿件壓下來。

表揚稿和曝光稿,發(fā)財之雙翼,許偉嘗到了甜頭,也樂意向朋友們展示他在這一方面的才華。果然,不到兩年,許偉就用“撲螞蚱”的錢,在昆明城的棕樹營小區(qū)買了一套商品房。許偉也成為當年蓮花池那群詩友中,最早買房的人,這的確讓人刮目相看。喬遷新居,滿面春色的許偉意氣風發(fā)。過去的詩友被召集了過來,感覺像是對一個暴發(fā)戶的朝賀,而許偉熱情的招呼里,也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輕慢。許偉的新家鄒魯也去了,與住在蓮花池的那幾個詩友。很顯然,他們并不是許偉邀請到新家的第一批客人,而是許偉生活翻天覆地必需的見證人。明亮的客廳、嶄新的家具,新家被許偉的妻子杜安安收拾得纖塵不染,那種整潔、有序,讓人心中有了一絲顧慮,再也沒有蓮花池民房里的自由與輕松。

那天晚上,從許偉家里出來,大家好一陣沉默。鄒魯能夠感覺得到朋友們心中的失落,他知道,許偉的顯擺也并非有什么惡意,他也許是想巧妙地提醒過去的詩友從詩歌的天空,回到金錢的土地。事實上,那次聚會之后,住在蓮花池的詩人們紛紛行動起來,不再沉溺于文字的幻象,唯有緩慢的鄒魯固執(zhí)地堅持了下來。沒有詩歌作紐帶,多少過去的詩人相忘于江湖,鄒魯與許偉的往來越來越少,幾乎斷了音訊。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捧著半邊臉走了進來,一看原來是過去的詩友張楚齡,他也應聘到了報社做了編輯,鄒魯這才從他的嘴中,得知許偉出了事。張楚齡告訴鄒魯說,許偉迷上了采寫曝光稿件,但久走夜路必遇鬼,許偉在采訪一起礦主侵占林地的案件中,被事主告到了報紙的主管單位,說許偉詐騙,電話錄音,白紙黑字,許偉掉到了對方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中,被報社除名,從此告別了四處“撲螞蚱”的生活。

6

鄒魯是在杜安安嫁給了許偉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女人。他做什么事情總是慢半拍。迷戀上別人的妻子,這種情感鄒魯無法向人傾訴,他只有去逛蓮花池,想心事,在那些狹窄小街漫無目的地游蕩,感受在這附近度過的詩歌時光,以及寬闊的大街早已不具備的柔軟氣息。這個習慣他一直保持了許多年,直至蓮花池因城市改造徹底消失。

想起杜安安,鄒魯?shù)膬?nèi)心總會隱隱作痛。大學畢業(yè)前的那個元旦,他所在的詩社組織了一個詩歌朗誦會,許偉被他邀請了過去,而且,許偉還專門囑托他,一定要把那個叫杜安安的女生給叫上。

就是那個夜晚,鄒魯發(fā)現(xiàn)杜安安是一個非常耐看的女生。她不妖艷,甚至也沒有奪目的美麗,但她那張臉如果仔細看,卻又沒有任何缺陷。當然,讓鄒魯動心的,是杜安安長長的脖頸。當許偉與杜安安離去時,透過人群的空隙,鄒魯看到杜安安的背影,她光滑的脖頸,以及她頭上亂人心神的秀發(fā),是如此讓人怦然心動和萬念俱灰。

不知為何,鄒魯后來每當想起杜安安來,就會想起許偉教他抄寫的那首《穿越孤獨》:一個冬天,或許比冬天更長/我躲在小小的心臟里……他當然也記得那個難忘的元旦之夜,當杜安安被許偉牽著手離開之后,擁擠的教室,突然空掉,色彩斑斕的舞場,成了一張褪色的舊照片。

不過,讓鄒魯痛心的還是許偉做了記者以后,一天,許偉開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來到了鄒魯工作的醫(yī)院,同車還帶著一個愁容滿面的姑娘。年輕的姑娘,沉默不語,身上還有一絲生澀的氣息,鄒魯以自己的職業(yè)敏感意識到了不妙。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在醫(yī)院外面的餐館吃了飯,鄒魯注意到了許偉對那姑娘的照顧,以及姑娘因羞澀而做出的推辭和拒絕。飯后,許偉堅持要去付賬,他拍了拍自己的腰包,意思不言自明。

許偉那次來,是來找鄒魯幫忙的。他要鄒魯把這位陌生的姑娘,認作妹妹,或者女友,然后帶她去找熟人,把上帝無意贈給她的孩子還回去。許偉說,他現(xiàn)在認識的人太多,如果帶女人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會有諸多的不方便。鄒魯突然想起了杜安安,他對許偉帶女人來找他幫忙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一向脾氣溫和的他,竟然對許偉發(fā)起了脾氣,這讓許偉感到莫名其妙。

多年以后,在昆明翠湖邊的野蜂酒吧里,鄒魯曾對杜安安提起了許偉帶人來請他幫忙的事。鄒魯說得很吃力,艱難的表述,效果上接近口吃。杜安安卻輕松地表示,許偉做的過分事情,比鄒魯告訴她的要多得多。讓杜安安有些意外的是,鄒魯突然提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冬夜,他在醫(yī)學院組織的那次詩歌朗誦會。杜安安對鄒魯還能記得她當時衣服的顏色感到驚奇?!笆堑模患t色的羽絨服,”杜安安說,“是媽媽從杭州出差買回來的”。那個時候,杜安安的母親患癌癥已經(jīng)走了兩年,兩人的交談勾起了她的心事,淚水從她的眼底滲透出來。也許是不愿意鄒魯看到她的悲傷,杜安安輕輕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酒吧外面的街道,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中午時分,街上的行人不多,道路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著白光。

盡管已經(jīng)人過三十,但杜安安的身材并沒有因為時光的流逝有什么變形,她的脖頸在轉(zhuǎn)頭凝視窗外的時候依然炫目,那令人心動的弧線,從耳后干凈利落地延伸到圓潤的肩頭,仿佛是音樂的滑音,光潔、清亮、余韻悠長。鄒魯看了一眼,又一眼,低下頭,忍不住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1997年初夏的一天,杜安安嫁到杭州去的前夕,昆明這座城市透著一股子午后的疲憊,香港即將回歸的消息正在報紙和電視上密集出現(xiàn),而許偉從昆明這座城市消失已經(jīng)有三四年,音信全無,不知去向。

7

世紀末的1999年冬天,昆明城的金碧路還沒有被完全拆除,黃昏時分的舊街道散發(fā)著青銅的光芒,安靜,行人稀少。街道兩側(cè),掉光葉子的梧桐樹面臨著移栽,它們集體蕭瑟,帶著冬日落寞的神情。

許偉在這座城市消失5年以后重新出現(xiàn),已經(jīng)混到出版社的馬非召集過去的詩友為許偉接風。對于鄒魯來說,多年不見的許偉像一個被人盜走之后埋藏在地下的古董,差不多被遺忘的時候,又被人重新發(fā)掘了出來,身上黏著刺眼的新泥,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當年的許偉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在人群中,總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就像一只不斷上拱、試圖穿過地衣的竹筍。但是在金碧路“鄰家小灶”餐廳的二樓,他顯得格外安靜,鄒魯注意到了,許偉夾坐在朋友們中間,面帶微笑,有了幾分歷經(jīng)滄桑后的沉穩(wěn)。只是他在偶爾談及自己在北京的經(jīng)歷時。會不時提到首長怎么怎么,但是誰是首長?許偉在首長身邊具體做什么,鄒魯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

餐館面臨著不久以后的拆除,前來就餐的人并不多,冷清,有一種繁華過后洗凈鉛華的從容。鄒魯坐的位置,隔著一張圓桌,正對著雕花的木窗。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下去,梧桐樹后面一座座低矮的木樓傳來隱約的人聲,最后的金碧路,宛若彌漫低緩音樂的黑白片。那是新世紀的前夜,日新月異的昆明城,全城的目光都被城東繁花似錦的世博園吸引,窗外這條老舊的金碧路,就像一個清瘦的棄婦,偏居一隅。但是奇怪的是,鄒魯就是喜歡這條街滄桑中透著那股從容、認命的柔軟氣息。

五六年不見,許偉開始發(fā)福,與大家的距離也顯而易見,找了幾個話題,都沒有能夠深入下去,就如同是給一把剛組合起來的提琴調(diào)音,琴弦彼此之間,一時難以達成統(tǒng)一的松緊。即使是后來,借助酒精的力量,酒桌上熱鬧起來,但鄒魯感到往昔在蓮花池的親密無間再也回不去了。他有些傷感,這個唯一堅持下來的詩人,把酒喝多了,世界觀一片模糊。但是他不鬧,而是安靜地趴在桌子上,聽一群人舌頭在各自的口腔里橫沖直撞?;秀敝校犚娫S偉操著普通話說,這次返回昆明,是準備籌辦一家商貿(mào)公司,專門經(jīng)營帳篷業(yè)務(wù),如果以后要買帳篷,就到他的公司去買,半價優(yōu)惠。

意識到自己把酒喝多,鄒魯?shù)睦碇且恢痹谔嵝炎约?,千萬不要在許偉面前提起杜安安。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想那張變得模糊的面孔,以及杜安安轉(zhuǎn)過頭去時,令人心動的脖頸。“她的脖頸,仿佛是音樂的滑音,光潔、清亮、余韻悠長!”鄒魯突然站起來說了一聲,聲音出奇的大,酒桌邊交談的人們安靜下來,驚愕地望著他。他們發(fā)現(xiàn),一向克制的鄒魯,把酒喝多了。

前妻杜安安

1

一張明信片安靜地擱在宿舍中間的木桌上,曖昧、神秘,仿佛是一個人隱秘生活的一道窄門。一張四分錢的郵票,倒貼在明信片的右上角,沒有人知道郵票倒貼的用意,但是,如果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郵票倒貼絕不是粗心所致,相反,還能看得出寄信人粘貼郵票時的小心與在意。

似乎是從進入大學開始,醫(yī)學院的女生杜安安每到新年,都能收到這樣一封不同尋常的明信片。那個時候,如果一位女生在元旦到來前,收不到幾張彌漫著曖昧氣味的明信片,說明沒有人惦記,心里會非常失落。古怪的明信片,已經(jīng)寄了好幾年,上面除了收信人的地址、姓名以及祝詞之外,并沒有署名。沒有署名,相反顯得意味深長。明信片的另外一面,是美麗的青海湖風光,風平浪靜的大湖一角,有幾只鳥在悠閑地覓食。當初的杜安安,曾長久凝視那奇異的明信片,猜測寄信人究竟是誰,但一直沒法確定。一連幾年,杜安安新年收到的明信片完全相同,同樣的字跡,同樣的青海湖風光,唯一變化的,是明信片上的時間。

杜安安帶著心中的疑惑進入了大四。閱歷漸豐的她終于知道了郵票倒貼的含義:“我很喜歡你,但不知道你的態(tài)度怎么樣?”由于明信片上沒有更多的信息,杜安安對寄來明信片的人沒有什么態(tài)度,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一個寧靜的黃昏,她曾經(jīng)獨自一人在宿舍里,悄悄研究過明信片上的郵戳。幾張明信片都來自一個地方:茨壩。那是昆明北郊的一個小鎮(zhèn),工業(yè)基地,密布著各種各樣的工廠,當然,還有許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等專業(yè)學校。

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大四那年的元旦。新的一年,杜安安除了收到以青海湖為背景的風光明信片外,每一個星期,她還能收到一封寄自本市的信,信封上同樣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有的只有兩個字:內(nèi)詳。信封是自制的,一張白紙,用剪刀把四個角剪成圓弧形,三個角交貼在信封的背面,最后一個角作為封口。別致的信封,里面的信紙上沒有兒女J隋長的表白,只有一首愛情詩,抄在一張右下角印有淺色蘆葦?shù)男偶埳?。詩歌一旁的空白地帶,藍顏色的水筆,極認真地寫上這么幾個字:獻給永遠的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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