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
“夏天來了,接著又是冬天。”蘇珊說。“季節在消逝。梨子長得圓熟了,從樹上紛紛落下,一片枯葉斜豎在那兒。
“睡吧,睡吧,我輕聲哼著,不管是夏天也好,冬天也好,我唱著催眠曲,盡管我哼不成調子,也從來聽不到音樂,只除了那種鄉間的音樂——狗吠,鈴響,車輪碾過礫石的聲音。我在爐火旁哼著歌兒,就仿佛一只海灘上的老蚌在咕噥作聲似的。睡吧,睡吧,我說著,想用自己的聲音預防不管誰弄響牛奶罐,開槍打老鴉、射兔子弄出來的聲音,或者至少不讓他們把這種破壞的震撼帶到這只柳條搖籃邊來,驚動里面那蜷縮在粉紅色毯子下的嬌嫩肢體。
“茫然的目光,瞪得圓圓的像是梨子、能瞧得清草木的根的眼睛。睡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感到自己身體里涌起一種越來越狂野、兇狠的力量,要是有任何陌生人、拐子手敢闖進屋子來驚醒了正在睡著的孩子的話,我就會沖上去一拳把他打倒。
“我整天扎著圍裙曳著拖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已不再從沼地上的草兒或者石南花來辨清眼前到底是冬還是夏,而只是瞧窗戶上究竟是蒙著水汽還是冰霜。當云雀沖霄高鳴,然后又像一片蘋果皮似的從空中直墜而下時,我俯下身來,喂著我的小寶寶。睡吧,我說著,一心只盼著睡意會像一條鴨絨被子似的覆蓋下來,罩住這幼弱的肢體;我要求生活會收起它的利爪,掩住它的閃光,平安地過去,讓我的身子變成一個洞穴、一個溫暖的庇護所,讓我的孩子好在里面安睡。
“睡吧,我說,睡吧,這時壺里的水正開了,水汽愈來愈濃,從壺嘴里直噴出來。生命也像這樣充滿我周身的血脈。我也像這樣被壓力驅策前進,以致從早到黑開門關門不停地進進出出,幾乎忙碌得要哭出來。‘夠了。我已經享夠了這天然的樂趣。可是更多的東西仍舊會來臨,會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搖籃;廚房里會有更多的籃子和腌制好了的火腿;發亮的蔥頭;菜圃上會有更多的萵苣和土豆。我就像一片被大風吹落的樹葉;時而掠過潮濕的草地,時而旋轉飛起。燈光映在暗沉沉的窗玻璃上會亮起一團火。我在冬青樹叢中看見了一條燈火輝煌的街。我在掠過村道的風聲中聽到了熱鬧的車馬聲,人們斷續的笑語聲,以及門一打開時珍妮嚷起來的聲音:‘快來!快來!
“然而并沒有什么聲音打破我們屋里的沉寂,只有門外緊挨著的田野中傳來的哀嘆聲。風掠過榆樹;一只飛蛾撲在燈火上;一只牛在哞哞地叫;屋椽上突然喀的一下發出一聲干裂聲,我把針穿好,嘴里喃喃地說著:‘睡吧。”
李中一節選自《海浪》
作者簡介:
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年-1941年),英國女作家,被譽為二十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她是倫敦文學界的核心人物,最知名的小說包括《戴洛維夫人》《燈塔行》《雅各的房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