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一、關于王凱
2011年王凱在魯迅文學院進修,中國藝術研究院和魯院只有數步之遙,所以其時我總是和王凱他們聚會。我們時時互相調侃,他叫我劉老師或濤濤,我則叫他解放軍或凱凱。王凱總是自吹自擂地說,他如何內向,有如含羞草云云,但我們從未覺出,因為他說話極多,也非常風趣,給人以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感。王凱的太太似乎也如此,有一次和張楚、常芳等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她忽說:“老娘和你們拼了。”一時,滿座皆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凱出生于軍人家庭,他在其父親所在的軍事基地長大。王凱子承父業,大學讀了軍校,學通訊之類的專業,畢業后下到基層,當過技術員、排長、指導員等。后來王凱因為小說寫得好,被借調到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幫助工作,之后則留在北京,現任職于空軍某部機關。① 后來,單身久之的、含羞內向的王凱終于娶上了媳婦兒,孰料媳婦兒也是軍人,岳父還是軍人,真是一門皆軍人。王凱是軍人的兒子,軍人的女婿,軍人的丈夫,自己又是軍人,且曾在軍隊基層摸爬滾打過,又在軍隊機關一絲不茍地工作,因此他對軍隊的上上下下應該有著較深的理解和體會。
王凱小說寫得不多,每年就一兩個中短篇發表。十多年累積下來,大概略有如下一些代表性的作品: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沉默的中士》(《當代》2005年第6期)、《終將遠去》(《解放軍文藝》2010年第8期,《新華文摘》2010年第21期)、《換防》(《北京文學》2010年第9期)、《藍色沙漠》(《西南軍事文學》2009年第3期)、《迷彩》(《文學界》2011年第10期)、《時間的河流》(《西南軍事文學》2007年第3期,《新華文摘》2007年第15期轉載,獲第十一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二等獎)、《正午》(《西南軍事文學》2009年第4期,獲2009年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比短篇小說一等獎),《魏登科同志先進事跡》(《西南軍事文學》2011年第5期,《小說選刊》2011年第11期轉載)等。王凱的小說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其作品也曾入選多個年度選本,也曾多次獲獎。
或許與王凱的出身、經歷有關,至今他所寫的小說全是軍事題材,所以王凱的小說大致可以理解為“自傳”小說。軍隊成就了小說家王凱,王凱也以小說展現了當下軍隊的狀況。如今,軍旅題材成了王凱的“品牌”,提到他,一般會想到他這些軍旅題材的小說;而提到軍旅題材的小說,也一般會憶起王凱。
二、“全金屬青春”
2009年,王凱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名為《全金屬青春》。關于這部小說,王凱自道:“2009年,我終于寫完了關于軍校生活的小說《全金屬青春》。這是出版后的書名,最早的名字叫《青春紀事本末》,那種我喜歡的史籍名稱。最初我只是想寫個中篇,把多年積淀的軍校感受表達出來,不料寫著寫著竟寫長了,初稿就寫了7萬多字。”② 誠如王凱所言,《全金屬青春》就是寫了軍校生活。寫一般高校生活的小說非常之多,更早的譬如有《圍城》、《未央歌》,近些年則有《桃李》、《桃花》、《風雅頌》等等。大學與關于大學的故事纏繞在一起,不管關于大學的故事提供了好的或壞的消息,都會增加大學的能量。或許由于軍校的學生們畢業之后大都舞槍弄棒,投入火熱的部隊生活中去了,很少有人若王凱一樣舞文弄墨,所以關于軍校生活的小說少之又少。培養軍官的學校,本來于百姓而言就顯得異常神秘,軍校而又無關于軍校的故事,就益發顯得神秘,散著冷冰冰的光。王凱的《全金屬青春》算是“破天荒”,滿足了社會對軍校的好奇。
《全金屬青春》有兩個關鍵詞:全金屬與青春。“全金屬”乃比喻的說法,王凱以“全金屬”三字為軍校生活定了性,這是鏗鏘有力的、金戈鐵馬般的、閃著金屬光芒的生活。“青春”乃是那些十八九歲軍校學生的青春。在小說開始之前,王凱先引宋代劉過的《唐多令》“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劉過此詞似有家國之恨,但這些并未打動王凱,唯有“酒、少年游”之類的意象極深地感動了他。《全金屬青春》就是王凱所寫的“少年游”,這是“全金屬”般的“少年游”。
《全金屬青春》寫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西安某軍校學生的生活,王凱以小說的形式讓我們知道了:軍人是怎么在軍校中煉成的,知道了軍校這個大熔爐的內部結構。小說選擇了406寢室來寫,寫了寢室7個人(韋佳節、任小俊、肖明、彭子君、白建生、汪奇、穆欣)的性格與命運,寫了他們從新生時代到畢業季節的歷程,寫了他們之間的友誼與“矛盾”,寫了他們對軍校的順從與抗拒,寫了他們的悲歡離合,寫了他們幻想的、現實的、喜劇的、悲劇的愛情,寫出了七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讀軍校的學生們的狀況與風氣,寫了他們或順利畢業、或中途被退學、或自殺的不同結局。《全金屬青春》以一個寢室為線索,也帶出軍校的總體消息,讓我們了解了九十年代軍校的風氣和情況。《全金屬青春》最初擬名為《青春紀事本末》,王凱就是以小說的形式將他們軍校的青春記錄了下來,這是一部關于青春的歷史,具體而言是一部準軍人的青春史。
王凱自道,他本來打算只寫一部中篇,結果寫得有些長,后來干脆寫成了一部長篇。因為原定計劃的改變,這部小說顯得有些虎頭蛇尾,前面較強,后面則較弱,前面較詳,后面從簡。《全金屬青春》前面敘述速度很慢,尤其是關于“新生時代”的敘述速度非常緩慢,寫了大量的細節和故事,但之后敘述速度飛快,基本是跳著寫、挑著寫,后面幾年的軍校生活未能仔細展開,幾乎飛速而過。
三、寫了軍隊的什么?
王凱的中短篇小說集中描寫了軍隊基層干部和普通士兵,寫了這些基層干部與士兵的悲歡離合、優點與缺點,大體真實地寫出了這群70后軍官和士兵的風貌與狀態。就所寫內容而言,王凱的小說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描寫基層軍官,二是描寫基層士兵。軍隊基層的情況,恰可以從基層軍官和士兵身上體現出來。
王凱寫青年軍官的小說譬如有《藍色沙漠》、《時間的河流》、《迷彩》、《正午》等。這些小說真實展現了基層青年軍官的日常生活、工作狀況、心態、情感經歷等,王凱以小說的方式為這些青年軍官立了傳。
《藍色沙漠》寫了基層軍官的日常生活,寫出了他們的工作、生活、友誼、愛情、掙扎、順從等。《藍色沙漠》可謂是寫青年軍官群像,小說以索以為主,寫出了一個質樸的硬漢軍人形象;也寫了聞愛國、馮波和季嫣然幾位青年軍官的遭遇和命運,他們各具個性,或質樸,或圓滑,命運也各自不同。小說名為《藍色沙漠》,“沙漠”于這些青年軍官意義亦各自不同,有人適應并熱愛,安之若素,有人抗拒且掙扎,試圖利用各種手段調離沙漠。順應與抗拒皆應是青年軍人在沙漠之中的真實反應。《藍色沙漠》的感人之處還在于寫了這些青年軍官直接的友誼,他們情同手足,患難與共,照顧身負重傷且心情低落、一度至于自殺的同志馮波。
《時間的河流》與《迷彩》在內容和構思上皆相似,皆寫青年軍官的情感歷程。常人的戀愛故事,讀者閱之多矣,然而軍人的戀愛故事和情感歷程,一般讀者未必熟習,王凱的這些小說大致真實地展現了軍人的情感歷程和內心世界。在《時間的河流》與《迷彩》中,男軍人和女生之間皆存在一個結,這個結也是小說的看點,這個結牽動著主人公的過去與現在,然而這個“結”在這兩篇小說中均未能解開。惟《時間的河流》“結”在男軍人,他不能從過去的情感歷程中脫身;《迷彩》“結”在女生,于盈盈似乎也不能從過去掙扎出來,融入現在。《時間的河流》寫基層的年輕軍官,主要寫了“我”的情感歷程。“我”雖已離開沙漠調入城市,并又已戀愛,但卻一直戀著陳燕,不能從往事中脫身,眼看著“我”即將與現在的女友李曉芳結婚,但最終臨場逃脫。《時間的河流》采用了雙重的敘事線索,游走于歷史和當下、城市與沙漠之際,忽歷史與沙漠,忽當下與城市,在一進一退之中,一個青年軍官的總體就已躍然紙上,其苦澀的情感歷程也寫了出來。《迷彩》亦寫青年軍官的情感歷程。《迷彩》寫了唐多令(以劉過《唐多令》詞牌為名)多次相親的經歷,寫了他和于盈盈之間的感情波折,分分和和,軍人唐多令在戀愛中的行止可謂瘋狂,然而他們終于未從于盈盈曾作過小三的結中走出來。
曾為基層優秀指導員的王凱,之后高升,調入大的軍隊機關,也已有年。王凱基層部隊生活是其文學資源,寫入《藍色沙漠》、《時間的河流》、《迷彩》等小說之中;機關生活亦成為了王凱的文學資源,也寫入了小說中。譬如《正午》,寫出了軍隊機關中青年軍官的遭遇和心態,也寫出了軍隊機關的消息與狀況。《正午》中似乎有兩個毫不相關的世界,一是上尉齊剛寫材料的工作,這個世界現實、枯燥,令人煩躁;二是上尉齊剛的博客世界,那里有可愛的弗雷德姆兔和斯圖比特豬,但這個世界須秘密地營造。這兩個世界似乎是分裂的,并不兼容,或許就是寫材料者王凱和小說家王凱時常有所沖突的映象吧。
王凱寫普通士兵的小說譬如有《沉默的中士》、《終將遠去》、《魏登科同志先進事跡》等。王凱一般不是專寫普通士兵,而是將基層軍官和普通士兵結合起來寫,在他們的互動關系中見出軍官和士兵雙方,見出軍隊的氛圍。這些士兵往往有著大量優秀的品質,他們樸素、任勞任怨,時有崇高之舉,但王凱也沒有將他們寫成高大全,他們也有著各種小毛病和小缺點。
《沉默的中士》寫了一個“沉默的”中士張建軍,他少言寡語,認真履行職責,關鍵時刻能夠挺身而出,是一個優秀的士兵,孰料結局出人意外,辭寡之人竟是一個殺人犯,在北京曾劫殺過出租車司機。一個優秀的士兵同時竟然是一個兇惡的殺人犯,一個兇惡的殺人犯竟也是一個優秀的士兵,王凱或用了極端的意象,將人光明與黑暗兩面同時寫出。《沉默的中士》也寫出了一個堅定的、硬漢式的指導員形象,寫出了指導員和士兵之間的情感,寫出了他面對張建軍的兩難抉擇。小說固然充分展示了張建軍優秀的一面,但最終也將其繩之以法,在道德和法律兩個方面保持了平衡。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老士兵退伍,新士兵入伍,部隊川流不息。老士兵之去乃別離,新士兵之來則是相聚,聚散是人生關鍵時刻,有無數詩、詞、小說寫此。《終將遠去》則是寫了部隊中的傷別離,寫士兵的去與留,在去留之際見出了士兵和軍官的優秀品質,離別之際的場景寫得分外感人。這篇小說對普通士兵周文明的塑造非常成功,他是一個善良的“笨蛋”,他笨手笨腳,呆頭呆腦,他也任勞任怨,善良樸實,他最終未能留在兵營,卻也沒有怨言。
《魏登科同志先進事跡》是王凱近期的一篇優秀作品。王凱的小說一般老老實實地寫實,幾乎沒有花哨之舉,也沒有先鋒色彩,這篇在形式上卻有些“花哨”和先鋒,讓人耳目一新。《魏登科同志先進事跡》有兩層故事,故事中套著故事,一是關于剛入軍隊正整理材料的“我”的故事,一是材料中的魏登科的故事,魏登科的故事假“我”之手公諸于世。魏登科不在現實之中,登科只是一個“傳說”,他存在于記錄材料之中,在出自不同人之口的記錄材料中全面地、立體地展示了魏登科的“先進事跡”,展示了魏登科其人。魏登科是一個復合體,他是優秀的士兵,有諸多先進事跡,但也有小毛病,似乎也“劣跡斑斑”。魏登科就是一個真實的士兵形象,他是英雄,也是凡人,他是凡人,但也是英雄。
四、光明與暗處
軍隊是國家的特殊機關,戰時乃非常態,其時軍隊處于顯耀的位置,所謂軍管云云;在和平年代,軍隊似乎游離于日常生活之外,不進入尋常百姓視野之內。因此,對于日常百姓而言軍隊大致是陌生的、神秘的。關于軍隊的日常談論也容易流入兩個極端:一軍隊太好,二軍隊太壞。軍隊太好一般出現于各種主流新聞和媒體之中,軍隊太壞則往往出現于各類小道消息和坊間傳聞之中。關于軍隊的小說也容易走這兩個極端,譬如閻連科的《為人民服務》等則走了太壞的極端,似乎軍隊就是那么污穢不堪;一些主旋律軍隊題材小說則走了太好的極端,似乎軍隊是凈土,軍官是圣人,士兵皆是君子。
王凱描寫軍隊的小說取道中庸,這些基層官兵不至于太壞,但也不是高大全,軍隊不是凈土,但也不至于是地獄,士兵們有著普通人的優點和缺點,軍隊如同社會一樣有著光明與暗處。王凱大體上寫出了軍隊基層的真實狀況,對軍隊略有批評,卻大致寫出了軍隊的光明一面。請以《正午》與《終將遠去》兩篇小說為例言之。
《正午》寫軍隊機關的情況。“我”似乎充滿著怨氣,“我”不斷加班,不停寫材料,通過這樣的描述批評了軍隊機關的不良風氣和官僚主義作風。但小說的結局卻皆大歡喜,“我”只是借調,或去或留,難以言定,但少校齊為了讓“我”能留機關,竟放棄個人升職的機會,提前轉業,為“我”騰出了位置。少校齊此舉舍己為人,成人之美,展示了軍隊的正風正氣。
《終將遠去》通過寫士兵的去與留,批評了軍隊中的不正之風,寫了走后門、托關系等不良現象。但基層官兵的優點卻熠熠生輝,“我”不惜擔著被處分的風險力挺周文明,周文明盡管極愿留部隊,但為“我”考慮,終是未去找首長,官與兵互相成全,彼此為對方考慮,感人至深。
王凱如此去寫軍隊,或許恰是應了那句話“屁股決定腦袋”,因為他身處軍隊機關,不得不如此,但也未必盡然,王凱或許另有深意。高大全在80年代之后似乎成了過街老鼠,遭到作家和讀者一致地痛斥和拒絕,于是“矮小偏”成為了文學的主角,偽君子被人痛斥,于是真小人大為流行。今天很多小說家們也是以寫社會的“陰氣”為己任③,似乎唯有寫此才是文學,唯有暴露才是在承擔社會責任。王凱未走這兩個極端,他在陰氣和陽氣、黑暗與光明、矮小偏和高大全之間保持了平衡,這是他寫軍隊題材的重要特色。
①王凱的經歷可參見其自傳文章《陌生的故鄉和熟悉的異鄉》。
②參見《陌生的故鄉和熟悉的異鄉》。
③一次與諸多青年作家一同參加一個研討會,很多青年作家都表達過類似的意思:要寫時代的陰氣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