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敏
經濟變革新動力
文/朱敏

(圖/IC)
真心希望,關于中國改革的吶喊,能夠多一些理性的回聲。如此,或可成為經濟社會避免“公地悲劇”,從“零和博弈”走向“共和博弈”的開端。

朱敏
眼前這個專欄已經開了一段時間了,也有幸由于我的系列文章引發了一些討論。對于中國經濟未來如何走向、如何轉型可謂眾說紛紜,說得好聽些是百家爭鳴,說得不好聽些是泥沙俱下。
首先,思想界在破局問題上就有著截然不同的主張。這些主張背后,要么有著各自的利益立場,要么有著各自的認知立場。這原本是分化的利益格局下必然形成的態勢,無足驚怪。但整體觀之,今天討論重啟改革議程,往往思維依然比較局限,難免“盲人摸象”看不到利益與觀念的源流。
源之不存,流何有之?蜿蜒曲折的百年中國之路,其主干道上卻不外乎寫著“轉型”二字,即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的艱難嬗變。改革的源頭,正是中國的現代性轉型。這是中國改革的邏輯起點,也是通往中國億萬國民無窮福祉的應許之地。
其次,對于究竟是漸近式修補,還是到了非改革“頂層設計”不可,亦在社會上各執一詞。全面改革的呼聲若隱若現,既得利益者不愿意改變和革新,而社會底層的暴戾氣息日漸濃郁。盡管說,各個局部領域的技術性調整并非不重要,但隨著當前社會矛盾越發突出,可能已難容許過往的漸進式修補在紓緩社會張力上的不足。
也正由此,我常講道:當改革走到“深水區”,意味著不能對困擾中國百年的“轉型”大命題再含糊其辭。有識精英間的共識凝聚和思想文化上的民智覺醒,方可彌合與再續上個世紀以來被“救亡”壓倒的“啟蒙”,使改革真正具備廣泛基礎和強大動力。否則,改革命運可能重蹈覆轍,此古今中外皆殷鑒不遠。
也許,若不是2008年以來席卷自大洋彼岸的一股“風暴”,金融語境主導中國經濟的時代,不會這樣驟然來臨。于國人而言,對經濟全球化與金融自由化的感受,從未像今天這樣深刻。
曾在國際潮流中如魚得水的中國,經改革開放三十年所積之財富,正飽受國際金融動蕩的猛烈侵蝕;國內經濟格局與宏調政策走向也備受國際因素制約,從而越來越讓人覺得撲朔迷離。
無可置疑的是,面對國際市場和全球金融領域的激烈競爭,任何疏于防范的僥幸心理或無所作為都是謬誤,其代價也將是過于昂貴的。除了盡早論證其各種可能的變化,及時采取相應的市場措施,并沒有更大的選擇空間。
如何避免內外政策的單一性和盲目性,爭取政策的前瞻性和預見性,從而在錯綜復雜的大國博弈中從容勝出?這成為擺在中國面前讓大眾亦心心系之的一道必答題。
值此情勢,反思中國經濟的成敗得失,對于認清形勢,適時采取更加有利于長遠穩定發展的對策,就顯得尤為重要。因而,須先清醒認知當前問題的嚴重性并給予高度重視,保持應有的危機感,盡早研究對策,當斷則斷。
猶記得,2008年3月18日,溫總理在答“兩會”記者問時的一句話,語重心長:“今年恐怕是中國經濟最困難的一年。”事實證明,這句話不僅在當年得到應驗,自此,每一年的中國經濟宏觀形勢都可以以之概括。
猶記得,北京奧運會開幕后,有人將其主題曲“You and Me”譯之為“油和米”,寓指當下世界范圍內的石油和糧食兩大問題。雖含戲謔意味且以偏概全,仍不失其妙,可見時下人們對經濟環境的憂患心態。
全球經濟的衰退已是愈發顯現的事實,此番誰也無法獨善其身。積極融入世界的中國,經濟之舟在航行中遭逢了前所未有的威脅,頻遇急流險灘,已難續“風景這邊獨好”。從而,經濟預判之“難”、政策抉擇之“難”,即難在面對復雜多變、不可預知的國際國內諸多動態因素,難以權之衡之。
中國經濟增長速度的快速下滑,相當大程度上反映出貿易順差下降的影響。就貿易順差的變化而言,出口實際增長率的下降無疑引人矚目,這顯然與國際經濟增長的放緩、人民幣匯率的持續升值、出口退稅政策的調整、勞動力和土地等要素成本的明顯上升密切相關。早在2007年,人民幣對外升值對內貶值,一方面影響產品出口,江浙一帶許多出口導向的中小民營企業出現壓庫或者被迫停產,資金鏈斷裂的企業不在少數,倒閉的噩夢不再虛幻;另一方面又降低實際購買力,影響民生大計。
作為中國經濟抗擊打能力最弱的一部分,數十萬計的中小型企業,面臨著改革開放以來最嚴峻的挑戰。融資難的問題嚴重影響企業生存狀態,尋求解決之策成為各方當務之急,而眾多中小企業所面臨的困境也顯然已經納入了各級政府的政策考量。
如何才能順利躲過這次寒流,安然捱過這場寒冬?放大到整個中國經濟,對于哪怕是略顯悲觀的論調,也應予以足夠的重視,畢竟這早已不是簡單的樂觀或悲觀的情緒之辯。承認一些正在發生的趨勢,避免諱疾忌醫。
對中國經濟而言,最讓人擔心也最引人深思的,乃是可能面臨著一個關于速度與方向的哲學問題——有這樣一則寓言:在一架高空飛行中的飛機上,機長向乘客們宣布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飛行速度超過先前的預計;壞消息是,飛行迷失了方向。現實之中,擺在中國經濟面前的最大考驗,正是如何通過“安全飛行”實現科學發展的嚴肅命題。
在危機與反危機的語境下,時間往往變得敏感。經濟復蘇到了哪一步,內需之基究竟夯實得如何,蕭條期還將持續多久?對這些問題,人們需要一份答卷。
學界普遍認識到,這次經濟蕭條之于中國,本質是由有效需求不足引發的生產過剩危機。過去二十年,國內消化不了的產能一度有美國廉價接收,成為兩國經濟繁榮的要素,然而,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導致美國購買力下降,哈佛教授弗格森所說的“Chimerica”(中美組合)鏈條隨之斷裂。危機,一經觸發,變為現實。
對積弊已久的內需之困,清華大學的秦暉教授撰文指出,其背后存在“價值鏈與利潤率”的悖論。他以去年歲末在東莞經歷的一場有意思的爭論來說明問題——
該爭論中,吳敬璉先生提出“價值鏈”問題:我國出口企業為外國品牌代工,一雙鞋出口價10美元,在美國終端市場卻賣90多美元;我們只得到價值鏈的12%,太虧了!
然而,一些代工制鞋老板根據切身體會,用“利潤率”來質疑:你以為國外品牌商比我們好賺錢?合作的品牌開發商利潤率只有1%,活得不易;我們代工企業利潤率卻有20%……
觀此,秦暉一語道破:顯然,吳老和代工老板講的是兩回事,一個談的是價值鏈,一個講的是利潤率。
真相只有一個:美國人盡管拿到價值鏈上88%的增值,利潤卻由分散在物流、幾級批發、零售、廣告、策劃、市場調查、商品檢驗等諸多環節的大量從業者分享。這是除了美元霸權因素外,他們的消費之所以強勁的來由。不同的是,中國在價值鏈中雖只占12%,但利潤高度集中——用秦暉原話來說,“老板賺錢很多;國家拿走的更是一個大頭,當然不只是稅收。”
從而,應當深知的是:中國經濟,倘若無法進入“共享式增長”的軌道,內需會是無源之水。
在對外貿易和地產消費無法復蘇的情景下,中國正在試圖以巨額固定資產投資的方式強行拉動經濟。關于此舉成效,人們亦有所隱憂:無論是國際貿易還是國內市場,如果消費沒有復蘇,對交通、能源性企業的投入如何保證有效產出?除了讓少數壟斷企業獲得大量機會以及造成新的投資浪費之外,怎樣取得正向的效應?
對當下有關刺激消費的政策建議細則,許多經濟學家優先考慮的是醫療改革。世界醫學界最權威的刊物《柳葉刀》發表的研究結果,讓人們認識到中國許多農村地區的醫療保健體系已殘破到何種程度。其研究表明,在較為富庶的農村地區,嬰兒死亡率是26‰,和墨西哥差不多;而在農村貧困地區,該比率為123‰,相當于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水平。
理論上來說,如果人們更有信心避免醫療費用支出,他們將減少儲蓄,更多地進行消費。在醫療衛生領域投入巨資,甚至具有一種時髦的凱恩斯主義意味。
對此,經濟學家魏加寧與筆者對話時,重點談到如何應對危機之策,其中一條是建立健全用以民眾社會保障的社會安全網。不過,如果真正大力推進此安全網的建設,就是一個體系問題,又將如何在地方執行過程中控制阻力?當時他的回答是:這主要還是觀念問題,需要大家形成共識,不論是到哪個省市都會有保障需求,迫于危機壓力,地方政府定會有一定的積極性來推動此事。
其背后的邏輯,是基于地方政府之間的微妙關系:形勢好的時候是利益共同體,到了危機時就是命運共同體。無論是富裕省份還是貧困省份,在危機管理中都是命運共同體,不可能置社會保障問題于不顧。
可以抱有的信心之一是,現在正是改革的大好契機。盡管眼前還是以投資需求為主導發展經濟,最終必將以解決民生為根本。只要醫療、教育、養老、住房等投入多一點,人們就敢消費,市場慢慢便會活躍起來。
隨著改革三十年的階段性結束,今天,當我們站在歷史坐標軸上審視,中國改革下一個三十年的嶄新航程就此開啟。在經歷了經濟社會接踵而來的突發變故之后,格局的洗牌和規則的重構,更成為一種物極必反般的必由之徑。
唯有“變”是不變的。變革,必定是未來中國經濟的中心語。要變革現狀,就必須重構規則。由此,變革與重構,便成為中國經濟社會的精神內核和商業創新的有力支點。
變革需要動力,經濟變革離不開驅動力。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陳清泰說過,“沒有強大的經濟驅動力,誰也不會為之所動。”經濟變革驅動力究竟從何而來?回溯到上世紀80年代。彼時的中國金融改革沿著兩個方向發展:一是信貸政策大量向農村私有制經濟傾斜,二是默許私人資本信貸進入農村服務產業。而從90年代初開始,中國扶助私有經濟的政策發生轉向:在顯著提高私有經濟獲取貸款資格、條件的同時,改變了以往向農民提供貸款、幫助農民興辦鄉鎮企業的政策,農業貸款變成專款專用,只能用于發展農業。
如果說80年代中國經改重點是扶持發展農村個體戶和個體鄉鎮企業,那么到了90年代,改革重點轉移到了扶持大中型國有企業的轉型和改造。由農村轉向城市的這一遞變過程,實際上是政策取向由扶助個體私營經濟向扶持國有經濟的轉化——以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商學院黃亞生教授的命名來看,前者以“浙江模式”為代表,而后者的典型就是90年代出現的“上海模式”。
與上海模式相比,浙江模式是中國最具有企業精神、市場化程度和個體化程度最高的發展模式。以個體企業為主導和國有企業為主導的經濟模式,二者主要區別不在于產值的增長,而在于真正獲利的是哪些人。
上世紀80年代,中國農村人均家庭收入每年以超過10%的速度增長,這個10年也是中國脫貧成就最顯著的時期,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中國在此時期共有1.44億人口脫離貧困狀態;到了90年代,農村收入從80年代的兩位數增長急劇下滑到4%左右,脫貧人口也只有6200萬人。
在經濟學家看來,這正與兩個時期不同的發展模式有關,由此產生了不同的經濟后果,對當前和今后中國經濟的發展影響甚遠。
90年代農村經濟緩滯,促使成千上萬農民涌入城市打工。由于大量廉價勞動力的存在,任何企業決策者都會做出類似決定:犧牲研發,而青睞于勞動力密集型生產。與此同時,農村家庭收入增長緩慢,致使國內市場消費疲軟,推動中國逐漸走上嚴重依賴以出口為導向的增長道路。
所幸的是,中國正在逐步糾正90年代的上海模式之弊,試圖回到80年代的浙江模式,比如廢除農業稅、免除和減少了農村學費和其他教育、醫療費用,中共十七屆三中全會更是審議通過了農地新政……由此,中國農村家庭收入正緩慢回升。時下刺激消費的落腳點,非潛在的廣大農村市場莫屬;而擴大內需的關鍵動力,則在于中小民營企業——中國要想真正轉向消費主導型經濟,必須著力扶持中小企業,有效激活民間資本。
最近,與經濟學家湯敏聊天時,他用“黑天鵝”來強調今后中國經濟的不可知,以及危機的難以預料。不容置疑的是,進一步推進改革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惟一出路。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平衡中長期的增長策略與短期措施之間的矛盾。即使沒有全球經濟危機,中國經濟也必然存在一個調整的過程。過去以出口為導向的戰略是一種小國戰略,而金融危機之后,世界總需求萎縮,很難支持中國的出口規模。為應對金融危機,中國緊急大幅增加政府投資,更增添了調整的難度。
尊重市場,繼續改革,無疑是中國這個最大的新興經濟體應對驚濤駭浪的全球金融海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戰略選擇。觀注眼下,中國宏觀政策之棋局,當是基于經濟學界與民間共識所設。
關于保增長與擴內需之抉擇,尤以民生權重為甚。核心在就業問題,生存之困已在華南經濟模式遭重創后逼向數億新產業工人;其次是農村社保,此乃釋放鄉村巨大消費力之杠桿;還有教育和醫療兩大改革攻堅,亟須找到市場化的制度安排路徑;再有環保,這是張全球化綠色通行證;還須力挺裝備制造業,實現中國制造2.0。如此,下一個三十年,可望再續奇跡。
在經濟從短期刺激向中長期良性增長轉換的關鍵時期,需更多考慮中長期因素,政策目標趨于多元化,更需展現“走平衡木”的智慧。今年的宏觀調控需要對危機時的宏觀政策進行適度調整,也需應對改革產生的各種沖擊、國際經濟政策環境的可能變化帶來的影響,還在經濟發展動力轉換的過程,核心是機制改革和結構調整,需要在發展中實質推進,以大力推進社會領域為主,經濟、政治領域為輔。尋找新的突破口,尤其是大膽地進行各項改革試點,不論是對于當前還是長遠的經濟社會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
然而當前最大的危險,是短期的權衡代替長期的機制建設。這一矛盾,在社會保障制度的設立、城市化路徑、資本賬戶如何開放等問題上表現得尤為明顯。需呵護經濟內在的復蘇動力。
看來,對中國來說,既要深化經濟領域的革新,亦要從人文的高度,更深層次地審視社會危機和體制問題,以改革的邏輯構建“動態和諧結構”。
編輯:陳暢鳴 charmingch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