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包振民
憶恩師方宗熙先生二三事
撰文/包振民
今年是方宗熙教授誕辰100周年,驀然回首,恩師離開我們27年了。每當我回憶起在先生身邊的一些往事,心中總不免涌起深深的懷念和崇敬之情。
1982年春天,我申請來到方先生的海洋生物遺傳學教研室做畢業論文設計,之所以選擇方先生的實驗室做畢業論文,一是因為在遺傳學課上聆聽了方先生的授課;二是讀了方先生編著的《細胞遺傳學》,使我對方先生的學識充滿敬仰,并對遺傳學研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此,我本科畢業論文選擇了遺傳學研究——海帶配子體發育條件的研究,由方先生的助手歐毓麟老師指導。記得一天中午大家都去吃午飯了,我因實驗尚未結束還沒有離開,出差歸來的方先生來到了實驗室,他看了看我,問道:“怎么還不吃飯,在做什么呀?”我告訴方先生在做的實驗,“那我看看。”方先生走過來,用顯微鏡認真地看了一會,并告訴我如何區分海帶雌配子體和雄配子體,如何觀察配子體的發育情況。當聽到我在用2-4D處理海帶配子體以促進其生長發育的實驗時,方先生又問:“你知道還有哪些生化試劑可以有相似的效果嗎?”當時除了2-4D,我只知道赤霉素似乎有相同的作用。方先生笑了笑,認真地說:“做學術研究,要廣泛地查閱資料,看看國內外其他人都在這個方向上已開展了哪些工作。不僅在海藻上做了哪些,還要查在植物上做了哪些,甚至在動物上是否有類似的研究。比較實驗方法和結果后得出結論,看看有沒有可質疑的地方,再對照自己的研究,確定研究目標和改進的地方。這樣做,一方面可以吸收他人的經驗和知識,另一方面也避免重復,科學研究只有第一,可沒有第二啊。”能得到方先生的親自指點,我非常激動和興奮,心想以后一定要到方先生的實驗室做海洋生物遺傳學研究。多年以后,我慢慢領悟到,方先生的話是對我進行科學研究方法和科學道德的啟蒙。

大學畢業后,我留校工作,先到其他實驗室做了一年多。由于心底對遺傳研究的強烈愿望,我又回到了方先生的教研室——海洋生物遺傳研究室。當時剛剛從文革十年浩劫走出的中國,一片百廢待興,大家意氣風發、精神飽滿,充滿了迎接科學春天的激情。那時,方先生年已七旬,不僅擔任著山東海洋學院的副院長,也是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僑聯委員等,并在多個學術團體擔當領導職務,工作的繁忙可想而知,常常見他風塵仆仆的身影。那時出差基本上是乘坐火車,對一個年已七旬的老人來說,已是超負荷運轉,但方先生總是精神抖擻,回校后不是忙著布置科研,就是指導研究生和年青教師的學習和教研。為了開闊我們的眼界,快速提升年輕人的學術水平,他利用各種機會推薦大家到北京、上海等地的研究單位和高校進修學習,或請專家來校講課。方先生非常重視教學工作,常常組織教研室老師進行教學研究和教學講評,記得每次最后,方先生都要親自上講臺,給大家進行教學示范并對重要概念進行詳盡解釋。
記得1985年早春的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到先生家幫他謄抄文稿。中午時,方先生說為了節省時間午飯簡單一些,昨天剩的餃子我們一起熱熱吃。一面吃著飯,方先生一面和我談起我的研究重點和成長方向。至今方先生那親切的聲音仿佛還在我的耳邊回響:“我們實驗室不僅要做海帶、紫菜的遺傳育種,將來也要開展海洋動物的遺傳育種研究,希望你多往海洋動物育種的方向努力,要瞄著國家和產業的發展需求開展工作。三十歲前,你把時間每三年分成一段,每段確定一個學習和工作的目標,努力去實現它,等你三十歲時就真正三十而立了。”先生還說要只爭朝夕,當時他還有三本書的寫作計劃。聽了方先生的話我心潮起伏,先生已是著述等身、功成名就,竟還這么勤奮。后來才知道,病魔此時已開始侵入先生的身體,先生常常感到身體的疲憊和疼痛。但先生就是這樣的生活簡樸,勤奮努力,平易近人,澹泊名利。甘為孺子牛就是方先生一生的真實寫照。
1985年4月,先生病倒了。我們感到非常震驚和惶恐,很久都不愿相信,特別是像我們這些年輕的教師和學生,大家感覺很無助和無奈,一時手足無措。先生入住了青島山大醫院,我們不知做些什么能為老師驅除病魔和減輕病痛,只能爭著去病房為老師陪床,盡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表達我們的心意。病魔肆虐,先生的病痛越來越嚴重,他常常疼得臉色蒼白,大汗淋漓,但仍強忍病痛,在我們面前盡可能不呻吟,以免令我們不安。陪床時,除了一些簡單的協助,先生讓我坐下休息不用總看著,說他自己可以看著吊瓶的進度。又叮囑我下次來帶本書,空閑時間可以看看書,不要浪費時間。此時此刻,我被老師高尚的人品和對后輩的關愛之情所感動,同時也為自己不能給老師做些什么而深感不安和愧疚。
先生離我們而去了,然而先生的人品、師德、學識和對科學執著的追求將永遠激勵著我,鞭策著我。先生對我的教誨與關愛,深深地影響了我當時和以后的人生。慚愧的是我沒能像方先生要求的那樣三十而立,但欣慰的是,我按照方先生的指引從事了海洋動物的遺傳育種研究,為海洋產業的發展貢獻了微薄之力。憶先生,淚盈眶。透過淚水,我仿佛又看到了方先生高大、偉岸的身影;又迎住了他那睿智、慈祥的目光;依稀再次聽到了他的言簡意賅、使人奮進的話語。諄諄教誨、切切關愛,一幕幕地重現眼前……往事悠悠,感激不盡,思念無限,難以盡說。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2012年4月初于青島
(本文作者系方宗熙先生學生,現為中國海洋大學海洋生命學院院長)

方宗熙教授生平簡介
方宗熙教授,福建云霄人。1936年畢業于廈門大學,先赴南洋教書,后留學英國,1949年獲倫敦大學遺傳學博士學位。1950年歸國后一直潛心科學,嚴謹治學,是我國海洋生物遺傳學和育種學的奠基人。方先生教書育人,著述等身,先后撰寫出版了《生物學引論》、《普通遺傳學》、《達爾文主義》、《生命的進化》、《拉馬克學說》、《細胞遺傳學》《進化論》等著作,此外還撰寫了《古猿怎樣變成人》、《生命發展的辯證法》等科普讀物;方先生心系海洋,熱心公益,為中國海洋學會、中國遺傳學會等學術團體發起籌建人之一,為國家海洋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
現代科學告訴我們,除了人類以外,一般生物的生活是談不上目的的。這因為目的跟意識作用分不開。但莫諾卻認為一切生命都有目的。他說:“每一生物所制造的產物都以特別清楚的方式表現了一切生物所共有的一個特征:目的或計劃。”他指出,生命的目的性表現在生物體的一切結構、功能和活動都賦有目的,都是為著實現一定目的而出現的,都在完成一定的設計或計劃。
什么計劃或目的呢?莫諾給他所說的計劃下了這樣的定義:“這個計劃就是構成物種特征而可以一代一代傳下去的不變的內容。因此,對于成功地實現這重要計劃的一切構造、功能都被稱為合目的的事物。”他指出,這好比蜜蜂所造出的蜂窩就是一種目的的產物一樣,眼睛也是根據一定的目的而出現的。
依他看來,生物每一個個體就體現一個計劃,“每一個個體的計劃,不管是什么,只有成為一個更為廣泛的計劃的一部分時,才有意義。生物所有功能上的適應,像生物所創造出來的產物一樣,都是為著實現特定的計劃的。許許多多的生物計劃可以看做是一種獨特的原始計劃的許多側面或零碎部分,這個原始計劃的目標就是物種的保存和繁衍。”這是多么獨特的見解!這是多么露骨的目的論!
他甚至說:“每一個細胞的‘夢想’,就是要變成兩個細胞。”這不就是赤裸裸的目的論嗎?依他看來,細胞在生活中有個目的作為指導,這目的就是為了細胞分裂。他指出,每一個個體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產生后代,個體甚至可以犧牲自己。所以許多生物產生后代以后就死亡了。
現在要問:細胞或一般生物的個體的生存就是在追求實現某種目的嗎?是根據某些抽象的目的而活動的嗎?
不是,完全不是。我們可以從許多方面來駁斥莫諾的這個神秘論點。這里只著重談幾方面的情況。
先談突變。莫諾是研究過大腸桿菌乳糖操縱子及其突變的,并在突變問題上大作文章,說什么突變的基礎是偶然性,說什么生物是利用偶然的突變來實現祖先的目的或計劃的,是企圖用偶然性來否定唯物辯證法的真理性。我們將在另一篇論文里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將提出理由來說明突變的基礎是必然性,而偶然性只是現象。這里要著重討論的是乳糖操縱子的目的性活動問題。依他看來,乳糖操縱子的活動具有既定的目的。是這樣嗎?眾所周知,突變的效應是多種多樣的。有的突變有利用于生存,有的突變不利于生存。而有害突變是廣泛存在的,不是個別的。這種情況合乎什么目的嗎?比方說,大腸桿菌的乳糖操縱子中有個操縱基因,如果發生了突變,不能接受抑制物(一種蛋白質)了,那么半乳糖苷酶基因就會不斷地進行轉錄,產生出相應的信使RMA(mRNA);由此通過翻譯而不斷地產生出半乳糖苷酶。這時的環境里雖然沒有乳糖可以利用,并不需要這種酶。這不是無的放矢的活動嗎?這不是很大的浪費嗎?這合乎什么目的呢?這不是說明既定的“目的”受到破壞了嗎?另一方面,如果這半乳糖苷酶基因本身發生了突變,不能轉錄出正常的mRNA,因而不能翻譯出有活性的半乳糖苷酶,那么盡管環境里有大量的乳糖可以利用,它卻無法享受。相反,如果環境里沒有它可以利用的其他能源,它可能因此絕糧而死。在這里,目的何在呢?還有,突變的利和害是可以轉化的,因為環境在變,基因之間的關系也在變,原來無用或有害的基因可以轉化為有利的基因。相反亦然。在這里,既定的目的到哪里去了呢?由此可知,細胞的活動、基因的作用是受具體的內外條件所制約的,哪里有什么預定的目的可說呢?很顯然,莫諾企圖用乳糖操縱子的活動來支持目的論是徒勞的。一切生物的一切突變都不支持目的論。
接著談細胞分裂。現代生物學告訴我們,細胞分裂是根據細胞新陳代謝的具體情況而進行的,也就是受許多內在條件和外界條件的制約的。在個體中哪些細胞要進行分裂是按照整體的需要的。例如,植物的分生組織在適宜條件下能經常進行細胞分裂,其他植物組織的細胞分裂則較少,或者基本上就失去了增殖的能力。動物造血組織的細胞分裂一般很旺盛,這因為血球需要不斷的更新。免疫系統里的B細胞一般不進行細胞分裂。但一旦受到相應抗原的刺激,有關的遺傳信息就活躍起來,它就改變新陳代謝,膨大體積,進行細胞分裂,并轉化為漿細胞,能源源不斷地制造出相應的抗體來跟抗原起反應,把抗原消滅掉。神經細胞在成體里一般不進行細胞分裂,盡管有些神經細胞死亡了,它也得不到補充。在這里,細胞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否也在千方百計地追求實現為兩個細胞呢?另一方面,任何組織的任何細胞,由于某些原因而發生遺傳性的某些改變,轉化成癌細胞。這癌細胞在體內如果不被消滅或限制住,它就會鬧“獨立性”。它具有獨特的新陳代謝,會大量地吸收養料,不斷地進行細胞分裂,不受整體的制約。結果就威脅到整體的生命。這不是個別細胞的“目的”跟整體的“目的”相沖突了嗎?整體的“目的”不是受到破壞了嗎?實際上,細胞的活動包括細胞分裂在內,并不是受根本不存在的什么計劃或目的的制約,而是受當時當地的具體條件的調節。在這里起作用的是客觀的生物學規律,不是目的論者所捍造虛構的什么目的要求。
再說細胞衰老問題。決定細胞衰老的是客觀的生物學規律呢?還是唯心主義的目的論?現代生物學的研究指出,細胞的衰老或死亡都有具體的原因,不是像目的論者所說的仿佛注定要在何時死亡。現在有一些材料指出,細胞衰老的原因之一是細胞里的遺傳信息,由于某些原因在轉錄或翻譯中發生差錯。這些差錯意味著不能充分產生正常的蛋白質(酶),從而影響到正常的新陳代謝過程。這些差錯的累積就導致細胞代謝能力的降低,這就是衰老。細胞衰老和死亡的另一原因是同一個體的某一器官衰老了,這就會引起同一個體其他器官的衰老。可是如果在個體死亡以前做一些適宜的工作,可以使其他細胞得到“返老還童”。例如,曾做過實驗:從衰老的雌性小家鼠的體內取出卵巢,把它移植到去了卵巢的年幼小家鼠體內,這衰老的卵巢不久就恢復了青春,它又能產出卵子。等到這小家鼠衰老了,那卵巢也當然跟著衰老。這時,如果把那再度衰老的卵巢移植到年幼的去了卵巢的小家鼠體內,那卵巢又會再度恢復青春,得到產卵能力。
在植物方面,細胞的衰老也是可以轉化的。例如,我們在海帶配子體的培養實驗中,可以用人工方法改變配子體的壽命。海帶雌配子體在低溫的培養條件下大都是單細胞的。大約經過兩周的時間可以全部成熟,排卵受精。得不到受精的就死亡。我們用維生素C處理海帶配子體,看到雌配子體幾乎全部進行細胞分裂,長成多細胞的絲狀體。這大大地推遲了成熟期。如果把雌配子體一個一個地分離出來單獨培養,有不少雌配子體就進行孤雌生殖,長成單倍體的孢子體。這不是表明雌配子體細胞的前途可以改變嗎?這哪有目的論的立腳地呢?
高等植物的細胞也是這樣。大家知道,花粉不跟卵子結合,都要死亡。現在采用花粉培養的方法,不僅可以延長花粉的壽命,而且可以引起不斷的細胞分裂,由此長成單倍體植株。我國科學工作者在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由此培育出煙草、水稻、小麥等優良品種,并且已經在生產上發揮了作用,受到廣大農民的歡迎。
從一棵衰老的樹上,取下枝條,讓它長出根來,獨立生活。它的前景如何呢?是不是跟老樹一樣快要死了呢?不是。它會在新的條件下很快地恢復青春。它會長出新的枝葉,以后還能開花結果,生活很多年。等它老了,從那老樹上取下枝條,重復上面的營養生殖工作,它又會恢復青春。
一年生植物如水稻等,在開花結實后,植株就死亡。可是如果在它剛要開花時,把花芽除去,這植株就會繼續生活好幾個月甚至幾年。
從以上的一些材料可以知道,細胞的衰老和死亡都有具體的原因。只要了解了衰老的原因,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控制衰老,延年益壽,達到人定勝天的目的。
由此可見,一般生物或細胞的生活,并沒有什么目的可言。莫諾所提出的目的論的目的性根本不是生命的屬性。細胞并不是注定非進行細胞分裂不可,也不是注定要在何時死亡。所以宿命論毫無科學根據。跟宿命論是一丘之貉的目的論當然也就不打自倒了。
現代生物學認為適應是生物生存的基本條件,也是生命的一個重要特征。適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合目的性,但這不是生物有目的活動的結果,而是自然選擇長期作用的產物。生物對環境的適應總是相對的,不是盡善盡美的。因此在歷史過程中,適應和遺傳的相互作用就導致了生物的進化,就產生出多種多樣的適應。
(本文節選自《略談生命的屬性——一評莫諾的<偶然性與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