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國慶
在日語里,“家”(ie)特指建立于日本明治時期的特殊家庭制度。與一般的家庭(family)概念不同,家是家長統帥之下的社會組織,所有財產屬于家庭集體所有,經營某種家庭產業,以超越世代不斷延續和繁榮為終極目標。直到二戰以前,家對于日本人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家長擁有強大的家長權,親子關系優先于夫妻關系,男性地位優越于女性,長子的地位優越于其他子女,本家的地位優先于分家,同族關系優先于姻親關系。
日本學者鳥越皓之把家的功能特征歸納為三點。首先,家產和家業是家的重要構成因素。家不僅僅是一個共同消費的單位,還擁有所有的財產,并在家產的基礎上建立家業。家是家庭產業的經營體。其次,家具有祭祀功能,有義務祭祀家譜上的先人——祖先。日本人重視祖先祭祀,認為祖先不僅創造了家,而且在死后作為神佛保佑現世中家的富裕與幸福。把家視為一個連續體的觀念對日本的家族制度產生了重要影響,并且形成了家的第三個特征,即推崇家以直系家庭形式超越生死永久地延續和繁榮。為了維持直系家族制度,日本允許沒有血緣的人成為家庭的正式成員,并繼承家長權。學者有賀喜左衛門指出,與其他民族的家庭一樣,日本的家首先也是以夫妻結合為基礎、營造家庭生活的組織。但它同時又必須成為家產和家業的經營主體,作為生產單位而存在,以超越成員的生死永久延續為目標,這一觀念與歐美國家有顯著不同。

家制度是日本戰后民主改革的重要對象。1948年,日本對民法的修正否定了傳統的家制度。如果說在從室町時代到戰國時代的社會大動亂期間,日本的家完成了從旁系家庭(擴大家庭)到直系家庭的轉變,那么經過戰后改革,日本的家庭形態開始從直系家庭向以夫妻為核心的現代小家庭即從制度家庭向友愛家庭轉變。
這部民法確立了以個人尊嚴和男女平等為根本原則,家長特權被廢除,妻子不再處于軟弱無能的地位,家長權不再由長子繼承,子女不分性別都擁有均等繼承權。一句話,友愛家庭建立在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融合基礎上。
戰后日本家庭發生了以下幾個大的變化。首先,家庭類型從直系家庭向核心家庭轉變。1920年日本首次實施人口普查,戶均人口規模為4.99人,1960年減少到4.1人,2005年減少到2.6人,推算2030年將減少到2.3人,少子化趨勢顯著,與歐洲發達國家持平。核心家庭比例在1990年達到60%的峰值后開始下降,而單身家庭出現增長趨勢,從1970年的20.3%增長到2005年的29.5%。其次,家庭生活方式變化導致家庭周期變化,首先是晚婚化,男性的平均初婚年齡從1920年的25歲提高到2005年的31.1歲,女性從23.5歲提高到29.4歲。生育子女的數量減少,生產期明顯縮短,但因受教育時間延長,子女撫育期減幅不大。人口老齡化速度很快,65歲以上人口目前已經達到22.7%。老齡化大幅延長了從丈夫退休到妻子死亡的老人贍養期。再次,家庭功能分化,過去由家庭承擔的多種生活功能轉為由專業機構承擔。最后,家庭內部的角色分工和權力結構隨之變化,角色分工型逐漸被夫妻合作型所取代。這一變化的背景是女子入學率、就業率顯著上升。
圍繞著如何看待女子社會地位的變化,一部分學者認為在男女雇用機會均等的法律推動下,婦女的社會地位發生了實質性的上升;持反對意見的學者認為,日本婦女的就業是一種邊緣化和不穩定的就業形態,是對勞動力市場的補充。因為婦女在生育期之后再就業的職業地位和收入水平無法與男子競爭,“男子終身雇用,女子非正規雇用”的就業形態并沒有發生實質變化,婦女的社會角色依然以家庭主婦為主,其實質是家庭主婦的兼業化。
今天的日本家庭正在經歷一次新的變化,即向去家庭制度方向變化。上野千鶴子認為,家的概念中包含著“家庭”和“出身”兩層含義。家庭的原理體現為“居住的共同”,出身原理體現為“血緣的共同”,這兩點是建立家庭最基本的條件。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居住的共同與血緣的共同發生了分離,居住的共同與血緣的共同已經不再是今天的家庭不可缺少的條件。
20世紀80年代以后,日本的家庭制度發生了根本性解體。首先是離婚率(每千人的離婚件數)從1980年的 1.22、1990年的 1.28提升至 2000年的2.10(2009年略有下降,為2.01)。從結構上看,單身家庭比例從1980年的19.8%、1990年的23.1%迅速增長到2000年的27.6%(2005年為29.5%),年輕人單身家庭比例提高意味著結婚比率的降低。離婚率和單身家庭比例增加導致家庭平均人數從1980年的3.22人減少到1990年的2.99人和2000年的2.67人。
日本人的家庭意識變化是家庭紐帶弱化的重要因素。根據5年一次的NHK“日本人的意識”調查,1998年認為結婚并非人生的必經階段的人數比例達到58%,而認為應該結婚的人數比例僅為38%。到了2003年,40歲以下人群中有80%認為結婚并非必需,這一比例在20~29歲年齡段中高達90%。婚姻觀念對未婚率和離婚率有直接影響,結婚欲望的減弱是導致日本少子化的重要因素。社會的富裕水平與福利水平的提高是導致日本人婚姻觀念的重要因素,“日本人的意識”調查結果表明,日本人對利與義的追求熱情降低,而對愛與樂的追求欲望上升。這一轉變標志著日本人不愿意接受來自未來目標的約束,而是希望享受現有的舒適與快樂。
郊外的興起使城市社區解體,家庭陷入孤立。20世紀80年代以后,人口向三大都市圈聚集,城市人口超過75%,進入城市的人口主要居住在郊外,城市周圍出現了規模巨大的住宅區。郊外成為日本城市化的主要方向,是隨著城市軌道交通不斷向周邊地區延伸形成的,各類大型商業娛樂設施齊全,生活環境便利。但是它與傳統的城區顯著不同,沒有形成關系密切的地緣組織,缺少社會交往。日本城市傳統的地緣共同體是“町內會”,居民之間具有高度的認同感,舉辦各種節日,維護設施,實施防范、防火等危機管理,這些活動具有重要的地域整合功能,促進了居民之間的情感交流,培育了居民的相互認同、融合和連帶感,發揮著維持社會規范的功能,對成員的行為具有約束作用。郊外則不同,人們生活在閉塞的家庭居住環境之中,居住區沒有形成社會交往的舞臺,每個家庭都是獨立的個體,通過網絡相互連接,超出了地域社會界限。
在家庭孤立于社區的同時,家庭內部關系趨向個體化。家庭規模的縮小必然使親子間的相互行為減少,對家庭成員行為的約束力弱化。居住空間的個體化打破了家庭整體性,日本戶均居住面積為92平方米,戶均人口規模為2.6人,住宅套數超過了總戶數,實現了一戶一套、一人一室,每個人都擁有獨立的居住空間。更為重要的是,人們通過各種通信設施與外界編織起網絡,家庭的物理界限被輕松超越。過去每個家庭所有成員共用一部電話,日本人喜歡擺放在門口這一家與外界的連接處。在今天的網絡社會,人人擁有屬于自己的通信工具,可以從自己的房間與外部直接聯系,個人導向的媒體打破了家庭的物理整體性,家庭從一個整體分解為單個居室的集合。
“宅男宅女”是1980年代從日本流行起來的網絡語言,說的是蜷縮于家庭之中的年輕人每天面對著電腦、電視等電子設備制造的虛擬形象,除了吃飯,很少面對家人,白天睡覺,傍晚開始活動,整夜埋頭于動漫、游戲、影碟等之中。他們可以在自己的房間里旅行,因為他們有先進的網絡設備;他們用不著購買盜版光盤,因為他們看網絡電影;M S N取代了電話,找不到必須出門交往的理由。可以說,“宅男宅女”的出現,人的自我意識的不斷分裂與空虛化,正是日本家庭制度解體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