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捷 向悅文
競爭理論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占據重要地位。在馬克思為其經濟學著作擬就的 “六冊計劃”中,競爭是 《資本》冊的一個分冊。在 《資本論》里,競爭在諸多基本理論,如價值理論、剩余價值理論、資本積累理論、利潤率平均化理論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在馬克思那里,競爭理論又是沒有充分展開和完成的。馬克思側重于分析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對于競爭的影響,與此同時,他也考察了自由競爭資本主義階段的競爭體制的特點。在馬克思之后,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進一步分析了各種中間層次的制度形式對于競爭的影響。諸如福特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制度形式,都在特定的競爭體制的形成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試圖從制度分析的角度,考察競爭與資本主義不同層次的制度之間的聯系,分析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對于競爭的影響,探討與資本一般相對應的競爭一般的概念,嘗試界定競爭一般的內涵,并就國外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針對福特主義競爭體制和新自由主義競爭體制的分析分別進行評述。
雇傭勞動關系和競爭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兩個基本維度,彼此之間是密切聯系的。用馬克思的話來說:“自由競爭使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規律作為外在的強制規律對每個資本家起作用。”[1](P300)所謂 “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規律”,是指資本在雇傭勞動關系的基礎上無止境地追求剩余價值的內在本性。在個別資本的循環中,這一點體現為資本作為價值的自我增殖的運動。資本的這種自我擴張的運動,一方面要以資本和勞動的對立為前提,另一方面是在許多資本的競爭中實現的。正是在競爭中,資本的內在本性——它人格化為資本家的動機和行為模式——才獲得了具體而充分的展現。馬克思所概括的剩余價值生產的兩個基本類型——絕對剩余價值生產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既是資本的內在本性的具體實現方式,也是個別資本在競爭中所采用的方法。在以延長工作日、提高勞動強度為主的絕對剩余價值生產中,正是因為競爭,資本的貪婪才會在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發展到聞所未聞的地步;而在相對剩余價值生產中,全社會剩余價值率的提高,事實上是在個別資本推動技術進步的競爭中產生的結果。
馬克思指出:18世紀產業革命的興起,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擺脫了工場手工業的束縛,轉而過渡到以機器大工業為基礎的 “特殊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此,以變革生產方式、提高生產率為特點的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就代替了絕對剩余價值生產,成為生產剩余價值的主要方法。①馬克思指出:“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以特殊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為前提”。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5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馬克思的這一理論有時會招致誤讀,以為馬克思主張單純依靠技術革命就能推動絕對剩余價值生產向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轉變,而忽略了這種轉變所需要的制度基礎。問題的要害是,造成這種轉變的18世紀產業革命并不是單純的技術革命,同時也是一場社會革命。與產業革命相伴隨的是現代社會兩大階級的分野和雇傭勞動關系的普遍化,它一方面使社會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產者轉化為雇傭工人,從而實現了對勞動力的自由剝削和生產的自由發展。
因此,在馬克思那里,資本家必須將剩余價值用于生產性投資,并使生產方式不斷地革命化,這是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確立聯系在一起的。《共產黨宣言》中這樣寫道:“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動地保持舊的生產方式,卻是過去的一切工業階級生存的首要條件。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2](P275)美國社會積累結構學派的代表鮑爾斯等人曾在 《理解資本主義》一書里著力強調了馬克思經濟學的這一核心思想:“資本主義是第一個這樣的經濟制度,其精英階層的成員必須將剩余進行投資——進而是生產的革命化——以求生存并保持他們的精英地位。其土地上產出低下的封建主不過是個窘迫的貴族,而成本高昂或產品質量低下的工廠的資本家可能很快就會失去資本家的地位。”[3](P135)
當馬克思提出,在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中,生產剩余價值的主要方法不是絕對剩余價值生產,而是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時,他事實上強調了這樣一點:剩余價值的增長和勞動生產率的進步是重合的。這無疑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對資本主義制度合法性的一個辯護。美國學者布倫納繼承了馬克思的這一觀點,并對其做了——在我們看來——獨到的發揮。布倫納提出了所謂農業資本主義起源的理論,認為資本主義的產生并不是由貿易和市場的擴張所帶來的自發過程,農業生產中階級關系的變化才是促使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轉變的根本原因。在17世紀的西歐,只有英國出現了 “地主—資本主義佃農—農業雇傭工人”的階級結構。在農奴制式微和小農土地所有制在當時的階級斗爭格局中遭到普遍遏制的情況下,地主控制了大片阡陌相連的土地。土地的大面積占有和農業勞動力的商品化促進了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為基礎的農業資本積累。布倫納分析了在這種階級關系下資本主義佃農的行為,他們作為大片土地的租賃者,實際上是鄉村里的資本家。為了在競爭中生存下來,這些佃農必須從事專業化生產,引進新的生產方法,只有這樣,才能以具有競爭性的成本出售其產品。布倫納指出: “資本主義佃農的成本如果高于平均水平,作為其采納落后生產方法的后果,他將面臨雙重的壓力。一方面,如果他試圖按現行水平交納地租,利潤率將落在平均水平以下,他的積累資金就會減少,在市場的地位也會進一步被削弱。另一方面,如果他試圖交納的租金偏低,他就會受到地主的懲罰,后者將轉而尋求更有能力從事必要的改良的新佃農,以便在市場上開展競爭。”[4](P76)在當時的資本主義 社會階 級結構下,佃農很難靠壓榨雇工的 “絕對剩余勞動”來增加剩余,因為工人在擺脫農奴制后取得了人身自由,他們可以自由地遷移、買地或租賃土地。另一方面,“統治階級的地位使他們完全可以通過在大面積農場里引入新的生產技術,以大量增加相對剩余勞動。”概而言之,“資本主義唯獨在西歐得到成功的發展,這是由階級制度、產權制度、剩余榨取制度決定的,在這種制度下,剩余榨取者為了增加剩余而被迫采用的方法,在前所未有的程度上——盡管并不完美——與發展生產力的需要相適應。把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區別開來的,在于資本主義要求那些控制了生產的人主要通過增加所謂相對的、而非只是絕對的剩余勞動,來提高他們的 ‘利潤’(剩余)。”[5](P78、68)
筆者認為,在布倫納那里,似乎并不存在從絕對剩余價值生產向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轉變;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結構一經確立,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就隨之成為增加剩余價值的主要方法。這樣一來,問題就產生了:在布倫納和馬克思之間,誰的觀點更為正確呢?
筆者無力對這個問題作最終的裁決。不過,從德國著名經濟史學家庫欽斯基的著作中,倒是可以為布倫納的觀點尋到一個佐證。假如布倫納的觀點是正確的話,在16世紀,即在資本主義時代開始后,應該能見到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革帶來生產力革命的相關歷史證據。庫欽斯基恰恰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證據。他提出,在18世紀產業革命之前,從大約1540年到1640年,英國已經出現了一次生產力革命,這也是世界歷史進入資本主義時代后發生的第一次生產力革命。在此期間,生產力的最主要因素——人,從封建束縛中得到了解放,資本主義手工工場得到發展。能源則從使用木炭轉向使用煤。1640年,英國的煤產量等于整個歐洲生產的煤的總存量的3倍。煤的使用極大地促進了生產力、工藝學和科學的發展。傳統工業如紡織業、鹽業和造船業得到巨大發展,并出現了玻璃、明礬、火藥和肥皂等新興工業。此外,農業也有了長足發展。[6]
撇開布倫納和馬克思的分歧不談,兩者之間也有共同點。這體現在,他們都把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作為生產力進步的必要條件。在布倫納那里,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革不僅是必要條件,而且是充分必要條件。馬克思則進一步補充了機器體系的出現這一技術條件。在馬克思看來,機器體系的出現為資本家之間的競爭提供了必要的手段,并使生產力有可能取得跳躍式發展。站在布倫納的立場上,或許可以這樣來協調他與馬克思之間的差異:機器體系的出現為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方法的采用提供了更強大的助力。
布倫納和馬克思的另一共同點在于,他們都力圖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 (或基本經濟制度)這一抽象層面引申出競爭,把競爭理解為資本內在本性的外在的、強制的表現。馬克思指出:“從概念來說,競爭不過是資本的內在本性,是作為許多資本彼此間的相互作用而表現出來并得到實現的資本的本質規定,不過是作為外在必然性表現出來的內在趨勢。”[7](P397-398)為了便于理解競爭和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之間的聯系,我們需要借助于資本一般的概念。這個概念是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里提出的,那里對資本一般做了如下定義:第一,馬克思試圖抽象掉資本內部的區別,把資本一般界定為其與雇傭勞動之間的階級關系。他說:“如果我考察某個國家內與總雇傭勞動 (或者也與地產)相區別的總資本,或者說,我把資本當作與另一個階級相區別的某一階級的一般經濟基礎來考察,那我就是在考察資本一般。這就同我從生理學上考察與動物相區別的人一樣。”[8](P382)①湯在新教授曾經辨析了資本一般的四種含義。參見湯在新主編:《〈資本論〉續篇探索》,85~86頁,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1995。第二,資本一般也被規定為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在此含義上,資本一般也概括了所有個別資本的共同特點。
既然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時使用了資本一般概念,一個推想便是,在考察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時可以引入與資本一般相對應的競爭一般概念。學者布里安在考察馬克思的競爭概念時提出了這一問題,在他看來,存在著屬于不同抽象層次的競爭概念。與市場結構相對應的競爭概念屬于較具體的層次,與資本一般概念相對應的競爭則屬于抽象的層次。所謂競爭一般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運動規律正是借助于這種意義的競爭建立起來的。[9]
競爭一般的概念如果成立,必然涉及對資本一般概念的再詮釋。在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里,資本一般概念是和 “許多資本的相互作用”即競爭相對應的。在馬克思那里,把資本一般和競爭區分開來,最初是為了給自己的經濟學著作分篇而提出來的。在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里,馬克思流露出這樣的傾向:為了從資本一般的角度分析資本的內在規律,可以暫時抽象掉競爭。①例如,馬克思說:“資本本身作為預先存在的價值,會怎樣依照其再生產費用的提高和降低,或者由于利潤的降低等等而改變其價值,這顯然只是屬于把資本作為現實資本,作為多數資本的相互作用來考察的那一篇要談的問題,而不應該在目前考察資本的一般概念時來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157~15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然而,在這部手稿里,我們也不難為另一種觀點找到依據。從方法論上看,資本一般在概念上并不必然排斥競爭,兩者事實上構成了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馬克思對這種矛盾關系做了如下表述:競爭 “是資本貫徹自己的生產方式的手段”;“競爭無非是許多資本把資本的內在規定互相強加給對方并強加給自己”;“資本的內在規律,資本的趨勢只有在競爭中,即在資本對資本的作用中,才能得到實現”[10](P247、160、271)。在這些表述中,資本的內在規定性及其在競爭中的外在表現,是一種相互依賴、彼此滲透的矛盾關系。日本學者內田弘強調了這一點,他認為:“資本分裂為多個個別資本,形成資本的特殊化。資本越是擁有具體個性,資本的一般本性在特殊化的過程中越是漸次展現出來。大量的單個資本通過競爭和相互依賴 (社會性的物質代謝),作為一個資本,其一般本性越來越明顯化”。為此,內田弘引述了馬克思的話:“各單個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恰恰導致它們必須作為資本來行事;各單個資本的表面的獨立作用,以及它們相互間的無規則的沖突,恰恰是它們的一般規律的確立……恰恰是各資本作為單個資本而相互作用,才使它們作為一般資本而確立起來,并使各單個資本的表面獨立性和獨立存在被揚棄。”[11](P9-12)
這種矛盾的辯證關系意味著,在資本一般和競爭之間像刀割斧削一般劃出一條界線來,是難以成立的。馬克思雖然區分了資本的本質及其外在實現,但正如他所指出的,在資本的本性里包含著對其他資本的排斥,即包含著許多資本的概念:“因為價值是資本的基礎,資本必然只有通過和對等價值相交換才能存在,所以資本必然自己排斥自己。因此,普遍資本,沒有與它交換的其他資本同它相對立……這樣的資本是毫無意義的。在作為已經實現了的交換價值的資本中已經包含著各個資本的 互相 排斥。”[12](P408-409)以具體理論而言,不僅在 《資本論》第三卷的理論中(一般認為,第三卷的論述突破了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所界定的屬于 “資本一般”的內容),即便是在 《資本論》第一卷討論剩余價值生產的概念時,馬克思事實上也引入了競爭。成保良教授曾系統地總結了在 《資本論》三卷中涉及競爭的全部論述,認為,無論是價值規律的實現還是剩余價值規律的實現,都是和競爭分不開的。他還特地提到,甚至在第一卷討論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和絕對剩余價值生產時,馬克思也引入了競爭概念[13](P135)。就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理論而言,那是一個絕好的例證,說明價值規律和剩余價值規律是在個別資本競爭的基礎上,即在個別資本追求超額剩余價值的基礎上實現的。在此意義上,筆者難以接受美國學者莫斯利的下述見解,即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所涉及的技術進步是作為資本一般的內在趨勢而推衍出來的[14]。
因此,把競爭從資本一般的概念中完全抽象掉,其結果只能是使資本一般成為過度的抽象。在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里,馬克思本人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意識到這一點,他承認,這個概念 “邏輯學性質較多而經濟學性質較少”②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445頁。在 《資本論》里,馬克思甚至從未使用過資本一般這個概念。。將資本一般和競爭截然對立起來的局限性甚至誘使一些學者得出結論:馬克思在19世紀60年代最終放棄了資本一般的概念。《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2版 (MEGA2)的一位德國編者亨利希就持有這種觀點。他這樣寫道:“‘資本一般’之所以消解了,是因為抽象了許多資本的運動,就不可能闡明從 ‘一般性’到 ‘實際運動’的過渡所必須的所有形式規定。”[15]亨利希的觀點有中肯的地方,但另一方面,主張馬克思完全放棄了資本一般概念也是不必要的。《資本論》的敘述的確不可能嚴格依據將資本一般和競爭徹底兩分的藍圖來進行,但這并不意味著資本一般作為范疇是沒有意義的。在MEGA2的編者中還有另一種意見,認為在19世紀60年代以后,資本一般概念不是遭放棄,而是被修改了。在新修正的計劃里,一方面,有關資本一般的論述也接納了一些屬于競爭概念的必要的內容。另一方面,資本一般和關于競爭的更為具體的理論之間還是存在區別的。六冊計劃中的競爭篇,仍然可視作不同于現行 《資本論》的一本獨立著作。[16]
英國學者威克斯也討論了馬克思經濟學中的競爭概念。他錯誤地認為,在資本一般概念中(他采用了資本的整體這個概念),抽象了競爭或許多資本之間的關系。他說:“盡管積累和競爭是密切聯系的,前者卻能先于競爭分析而概念化,并據此得到理解。這是因為積累是資本循環的不斷擴張,而資本循環首先是著眼于資本的整體而分析的,無須提及許多資本的相互關系。這里我們必須強調,我們提到的是許多資本的競爭,因為資本的基礎是勞動與生產資料的分離,資本循環不可能把資本與勞動的競爭,也就是階級斗爭給抽象掉。”[17](P155)
另外,威克斯在批判資產階級經濟學的競爭概念時,表現出如下意圖,即在競爭的具體形式之外界定競爭的一般概念。他寫道:“資產階級經濟學是在一個相對低的抽象水平上開始分析競爭的,結果對競爭的處理是在極其復雜的形式上進行的。在這種抽象水平上,必須從一開始就解釋價格競爭、產品差別化、資本運動以及這些運動的障礙,以及資本集中的過程。這樣一來,其分析就流于折中主義。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競爭性斗爭所采取的形式就不是來自競爭概念本身,而是作為這一概念的例外。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折中主義,我們將競爭定義為 ‘資本本身的內在本性’,并且正是憑著這個簡單的概念,我們才能達到資本之間的競爭這樣更為復雜的概念,以及同樣復雜的價格競爭的概念。”[18](P160)
需要指明的是,把競爭直接定義為 “資本本身的內在本性”,在分析上是把它和資本一般混同了。有趣的是,布里安在威克斯之后提出競爭一般概念時,也曾把競爭一般界定為 “資本本身的內在本性”。這一定義似有曲解馬克思之嫌。馬克思的原話是:“從概念來說,競爭不過是資本的內在本性,是作為許多資本彼此間的相互作用而表現出來并得到實現的資本的本質規定,不過是作為外在必然性表現出來的內在趨勢。”因此,競爭在這里不過是指資本的內在本性的外在實現形式而已。
布里安建議把競爭區分為競爭一般和具體形式的競爭,博得了一些學者的支持。英國學者威洛克在此基礎上,借鑒日本學者宇野的三階段論,把競爭概念也區分為三個層次。按照宇野的觀點,政治經濟學理論涉及三個層面的內容,一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運動規律,這些規律的運作以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為基礎,適用于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階段;二是與不同階段的制度特征相聯系的資本積累,前述一般規律在此取得了具體的、階段性的表現形式;三是針對資本主義經濟的實際狀態的分析。相應地,威洛克提出,競爭研究也可分為三個層次:即布里安所說的競爭一般、與資本主義發展各個階段的特征相聯系的競爭的不同形式、在各種具體的市場環境中競爭的實際運作和策略 (新古典經濟學著重分析了最后這個層次的問題)。[19](P185-186)威洛克的這個提法,不失為依循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構筑馬克思主義競爭理論的一條可行的路徑。
困難不在于從方法論上區分競爭一般和其他層面的競爭,而是在于如何界定競爭一般本身。在原則上,競爭一般只應涉及那些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運動規律相關聯、作為這些規律的外在實現形式的競爭,并與具體形式的競爭區別開來。要做到這一點,不妨將馬克思的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理論作為參照系。在這個理論模型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運動規律,如剩余價值規律 (體現為在提高生產率的前提下增加剩余價值率)、價值規律 (體現為商品的個別價值向社會價值的轉換)都在競爭中得到了貫徹。在仔細考察這個模型的時候,我們需要區分兩類不同的競爭手段,一是提高勞動生產率、削減成本的競爭,二是削減產品價格的競爭。這兩種競爭在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模型中是聯系在一起的,提高生產率和削減成本是為價格競爭服務的。但是,削減產品價格的競爭顯然不是競爭一般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是在壟斷大企業出現之前,在通常所說的自由競爭條件下更為通行的競爭形式。換言之,在規定競爭一般的時候,應該將其排除在外。這樣看來,對競爭一般似乎可以這樣來規定,即在手段或形式上將其規定為提高生產率、削減成本的競爭。這種競爭不僅適用于19世紀的自由競爭資本主義階段,在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削減成本的競爭也同樣具有重要意義。正如巴蘭和斯威齊所說:“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壟斷資本主義經濟強加在它的成員身上的成本紀律,同它的前身競爭資本主義經濟是同樣嚴厲的;此外,它還產生了新的和強大的從事技術革新的推動力。所以,對于壟斷資本主義下生產成本下降的趨勢不可能有任何懷疑。”[20](P72-73)
另外,在功能上則可將競爭一般看做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運動規律的實現形式。具體而言,第一,競爭一般是價值規律的實現形式。盡管競爭是在許多資本之間展開的,但正是通過競爭才建立了個別資本之間的聯系,使之成為一個有機整體。就部門內競爭而言,其結果是在生產相同產品的企業之間確立占主導地位的生產和交換條件,以及與之相應的產品的社會價值。而隸屬于相同的生產和交換條件的資本所構成的經濟空間,在理論上定義了工業部門的概念。[21](P291)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在部門內競爭的過程中,個別資本的產品得以按照各自不同的價值轉換率實現由個別價值向社會價值的轉換,并形成一個同質化的價值空間。此外,就部門間競爭而言,其結果是形成社會總資本,以及社會總勞動量在各部門之間的按一定比例的配置。這兩類競爭是同時展開、相互依存的。價值規律也同時在兩個層次得到實現。就宏觀層次而言,社會總勞動通過競爭實現在各部門的配置,并相應地確定部門乃至企業層次的產品價值的決定。
競爭一般同時也是剩余價值規律的實現形式。這一點在布倫納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強調。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社會階級關系一經確立,增加剩余價值就和提高生產率、削減成本的競爭聯系在一起,成為彼此促進、互為前提的過程。布倫納的觀點一方面表達了資本一般 (即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與競爭一般的內在必然聯系,另一方面也表達了馬克思經濟學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獨特定義。這一定義強調資本主義實現了剩余價值的增長和生產力發展的統一,彰顯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合法性。
競爭一般概念的提出,有助于我們理解通常所說的自由競爭和壟斷的關系。壟斷本身產生于自由競爭,但它本身也是一種競爭形式。馬克思指出:“壟斷產生著競爭,競爭產生著壟斷。壟斷者彼此競爭著,競爭者變成了壟斷者。……壟斷只有不斷投入競爭的斗爭才能維持自己。”[22](P176)列寧也認為: “從自由競爭中生長起來的壟斷并不消除自由競爭,而是凌駕于這種競爭之上,與之并存,因而產生許多特別尖銳特別劇烈的矛盾、摩擦和沖突”[23](P650)。巴蘭和斯威齊則進一步分析了壟斷競爭的特點,在削減成本以外,還把圍繞 “銷售努力”的競爭,即在產品差別化、廣告、產品形狀和包裝的多樣化等方面的競爭,視為壟斷競爭的主要形式。當代學者則進一步把知識產權壟斷看做壟斷競爭的新形式。
競爭一般概念強調了自由競爭與壟斷之間的共性,即它們都是資本內在本性的實現形式,都把提高生產率、削減成本作為競爭的手段。但在布里安那里,他并不滿足于將壟斷看做競爭的具體形式,而是力圖在資本一般的層面規定壟斷。為此,他提出了這樣的定義,即壟斷是在資本循環中產生的非等價關系的再生產。這種非等價關系既可以出現在流通環節,也可以出現在生產環節。借助這個定義,布里安試圖將交換層面的壟斷和生產層面的壟斷統合起來。所謂交換層面的壟斷,指的是超額利潤來自流通或實現領域;所謂生產層面的壟斷,則意味著超額利潤來自于生產。布里安強調,注重于生產層面的壟斷,才是馬克思經濟學的特色所在。但是,在進一步規定生產層面的壟斷時,布里安暴露了他的缺陷,他把生產層面的壟斷定義為通過削減成本獲得超額利潤,并以馬克思的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理論為參照,將超額剩余價值的產生視作壟斷的一個具體表現。[24](P87-88)在這里,他犯了以下錯誤:試圖在資本一般的層面,而不是聯系資本主義特定發展階段的制度形式 (如巨型公司)來規定壟斷,這樣一來,他就把屬于競爭一般的內容和壟斷概念混淆了。他依靠相對剩余價值生產解釋上述非等價關系在生產中的出現,卻未能解釋非等價關系或超額利潤持續存在的原因。此外,他還把壟斷在交換中的表現形式,如壟斷定價、圍繞銷售努力的競爭等,完全排除在壟斷競爭的概念之外,并與生產中的壟斷對立起來。
競爭一般概念的提出,體現了資本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即雇傭勞動關系對競爭的影響。但在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階段,雇傭勞動關系也經歷著階段性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可避免地影響和塑造著具體形式的競爭。在調節學派看來,競爭的具體形式和特定制度下的雇傭關系都屬于資本主義的 “結構形式”。這些 “結構形式”所構成的整體即調節方式,而非只是資本之間關系的變化,界定了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階段。調節學派 (以及SSA學派)據此批評了列寧的觀點,后者主要以競爭關系來區分資本主義的不同階段,忽略了那些調節雇傭勞動關系的制度在此所起的作用。調節學派的代表人物阿格列塔分析了戰后出現的雇傭勞動關系對于部門內競爭的影響。下面我們就來具體介紹他的觀點。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核心經濟部門借助集體談判實現了階級斗爭的合法化,勞資之間由激烈的對抗轉向合作。在這種制度結構中,企業管理方向工會承諾,工人可在不遠的將來分享由投資和生產率進步所產生的收益;工會則承認管理方在投資和生產過程中的絕對權力。由于戰后集體談判是在全行業甚至更高的層次上展開的,這意味著工資增長機制的社會化,即工資水平的提高在行業內部甚至在行業之間服從某種統一的標準。
在黃金年代的主導部門,產品或服務的價格是按成本加成制度形成的。這種定價制度意味著,寡頭壟斷企業在勞動力和原材料成本增長的基礎上,按照一個預期利潤率設定價格。在這種定價制度下,寡頭壟斷企業之間的競爭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降低價格不再是競爭的主要手段。上述兩種制度的結合,對競爭一般的實現形式產生了重要影響。由于集體談判的存在,不同部門的工資成本大體按相同比率增長,那些生產率更高的企業可以在競爭中利用這一點,以擠壓低效率企業的利潤。阿格列塔用一個模型說明了這一點。[25](P304-306)
在自由競爭的條件下,競爭壓力一般是通過削減價格來實現的。但在福特主義調節方式中,競爭壓力的傳導機制發生了變化。通過技術創新提高勞動生產率的先進企業,可以采取提高工資的戰略決策,以換取工人對技術創新的支持。由于集體談判的存在,在行業內存在著工資形成的統一機制。先進企業的工資增長此時會透過這種工資形成機制擠壓落后企業的利潤,給后者帶來競爭壓力。下面是一個具體的數字例子。假定在技術變革前的生產條件下,企業每天生產10件產品,產品價值構成為:C+V+S=10+8+2=20元;單位商品的價值構成為:C+V+S=1+0.8+0.2=2元;單位勞動小時的貨幣表現等于1元。假定個別企業率先采用了新技術,生產率增加1倍,每天可生產20件產品;與此同時,假定每日工資成本也從8元上升到12元。從單位成本來看,舊生產條件下的單位成本 (C+V)為:18÷10=1.8元,而新生產條件下的單位成本降為32÷20=1.6元 (見表1)。

表1
在福特主義調節方式下,假設率先進行生產率變革的企業,其工資成本通過集體談判成為全行業的普遍標準。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其他企業仍沿襲舊的生產條件,此時也得按照新的工資水平來支付工人工資。根據表1的例子,落后企業的單位成本將從1.8元提高到2.2元。由于我們假設該行業的產品按照不變的社會價值 (2元)出售,對于技術落后的企業而言,這將使其因工資成本過高而陷于虧損的境地 (其單位產品的成本為2.2元,高于2元的社會價值)。與此同時,先進企業則可獲得超額利潤。在上面的例子里,單位產品的超額利潤等于0.4元。
上面的例子表達了在福特主義調節方式下形成的壟斷競爭的某些特點。在這種競爭形式下,超額利潤向相對剩余價值的轉變,不是依靠降低價格的競爭,而是借助于工資的社會化增長機制。那些生產率水平落后的企業,如果不能采取新技術,把生產率提高到和先進企業相同的水平,就會因工資成本的壓力被淘汰出局。
福特主義調節方式下的壟斷競爭,也被看做是壟斷企業之間 “相互尊重的競爭” (corespective competition)。“相互尊重”一詞來源于熊彼特,他用這個詞描述壟斷大公司之間的關系。這些公司之間雖然也從事非價格競爭,但不致威脅到彼此生存的基礎。美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克羅蒂曾對這種競爭體制的特點做了如下概括。首先,寡頭壟斷企業之間通過協議規定價格下限和產能上限,避免了自殺式的定價和產能投資大戰,有利于彼此取得有保障的利潤即寡占租(oligopoly rents)。其次,較高水平的利潤有利于維持工人實際工資的增長,進而保證消費需求的增長。在提高工資的基礎上形成的良好的勞資關系,也有助于投資和生產率的進一步增長。第三,對需求增長和高水平利潤的預期有助于降低未來的不確定性,推動企業實施長期投資和研發規劃。企業的投資以資本廣化型 (capital widening)投資為主。第四,高額利潤一方面使企業有足夠的自有資金進行投資,另一方面也有利于降低外部融資的成本。企業負債得以保持在安全范圍以內,整個金融體系也因之較為穩定。[26]
穩定增長的需求是相互尊重的競爭得以維持的重要因素。在第二節的數字例子里,我們假定產品的單位社會價值在技術進步后保持不變,這是以特定的需求條件為前提的。在需求增長停滯、競爭強度加大的情況下,這種相互尊重的競爭體制將難以為繼。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伴隨著戰后黃金年代的結束和20世紀70年代危機的降臨,積累和競爭體制也發生了變化。伴隨新自由主義制度的崛起,寡頭壟斷企業之間相互尊重的競爭為所謂無政府的破壞性競爭取代。在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中,布倫納和克羅蒂都分析了這種破壞性競爭產生的原因和后果。他們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是互補的,可以認為分屬不同的分析層次。在布倫納那里,分析的焦點是大量 “沉沒的”固定資本對于寡頭壟斷企業的競爭策略的影響。[27]克羅蒂則更為強調全球新自由主義政策和制度在推動競爭體制的嬗變上所起的作用。因此,借用威洛克的觀點,克羅蒂的分析屬于與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的制度形式相聯系的中間分析層次,而布倫納的分析則屬于更為具體的第三層次。
克羅蒂的出發點是資本主義 “核心產業”(如汽車、電子電器、半導體、飛機、造船、鋼鐵、石化、耐用消費品等)的 “自然寡頭壟斷”現象。在這些核心產業,企業普遍使用大量固定資本,其人力和組織資產也具有高度的專用性。克羅蒂結合對新古典經濟學的批判,分析了企業間競爭因這些特點所受到的影響。首先,按照新古典完全競爭理論,企業是可以自由進入或退出任何行業的,這也是市場能夠實現資源有效配置的重要理論依據。然而,在上述核心產業,巨額“沉沒”資本的存在使企業面臨高昂的退出成本。這樣一來,落后企業往往會依托其先前積累的固定資本和無形資產,寧愿接受更低的價格和利潤率,以便與成本較低的先進企業展開競爭,以維持自身的市場份額。
其次,在完全競爭理論中,基于資本與勞動這兩種生產要素完全可替代的假設,隨著勞動要素投入的不斷增加,其邊際報酬將逐步下降,即生產的邊際成本將逐步上升,因此,企業會在邊際成本等于市場價格的時候達到均衡產量。然而,由于核心產業內企業的初始資本投入規模巨大,增加1單位產出的邊際成本與之相比往往微不足道,企業的邊際成本將長期低于平均成本,如果企業間存在過于激烈的競爭,迫使市場價格降低到邊際成本線上,則企業將無法收回初始固定資本的巨大投入,其生存將難以為繼。
正是基于上述理由,熊彼特提出,競爭如果過于激烈,將會造成整個核心產業的毀滅;企業之間進行合作,以避免價格競爭,是核心產業存在和延續的必要條件。不過,在熊彼特看來,自然寡頭壟斷企業之間也是存在競爭的,但這種競爭不是價格競爭,而是通過新產品、新組織形式等進行的競爭。
克羅蒂指出,在新自由主義時代,熊彼特所描述的這種合作性競爭的制度基礎消失了。“全球新自由主義的興起摧毀了大多數核心產業維持相互尊重的關系所必須的條件,長期產能過剩就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相互尊重的關系要能得以維持,必須依賴長期的需求增長以及對產業內大企業數量的限制。全球新自由主義通過減緩需求增長加劇產能過剩,以及消除競爭的國家間限制等,加劇了競爭的強度。其結果就是我所稱的‘強制競爭’(coercive competition)的爆發,這導致了殘殺式的定價、穩定的寡頭利潤邊際的喪失,以及核心市場上日益嚴重的金融脆弱性。”[28](P36)
克羅蒂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了新自由主義時代全球需求增長所面臨的嚴重限制:第一,高失業率、工會力量的衰落以及全球范圍內生產率增長減速,限制了工資收入的增長,抑制了消費需求。第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獨立而保守的各國中央銀行將控制通貨膨脹作為首要的政策目標,推行較高水平的實際利率,其結果是壓制了總需求。全球金融環境的去管制化進一步強化了央行的這一傾向。力圖推行低利率的國家受到資本逃逸的懲罰。第三,在低利潤、高實際利率和總需求增長停滯的背景下,私人和公共部門的投資支出增長放緩。第四,財政政策日益趨于緊縮。最后,包括西方七國集團的政府、世界銀行和IMF在內的內外新自由主義勢力強力推行的自由化項目,嚴重削弱了包括第三世界國家在內的政府主導型發展模式,抑制了全球總需求增長。[29](P27-28)
在新自由主義時代,總需求增長乏力是全球制造業產能過剩得以長期延續的宏觀背景。克羅蒂認為,產能過剩的出現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總需求不足的情況下企業為什么始終無法對供給作出適當的調整。要回答這個問題就需要進一步解釋企業的微觀行為。克羅蒂指出,在總需求增長長期下降、競爭強度和未來的不確定性加大的情況下,企業為了生存,將轉而選擇某種短期戰略,這種戰略將相應地改變企業的投資函數:“在需求停滯的時代,競爭強度的增加會引發戰略的轉換,帶來 ‘強制性的’、資本深化型投資。”[30](P18)在新自由主義時代,企業必須增加投資,以利用最新的技術進步和全球市場一體化所帶來的規模報酬遞增。以汽車和半導體等核心產業為例,為了采用最優慣行技術常常需要巨額的資本投入并擴大生產規模。企業必須投資于款式和型號的改變,以便在時尚和潮流變化無常的市場中維持其份額。與削減成本、提高生產率的資本深化型投資相適應,企業還將采取攻擊勞工的政策,通過壓制工會、減薪裁員、工程再造、增加對工人的直接監督和控制等,把競爭中產生的成本轉嫁到工人身上。此外,為了獲得發展中國家的市場,發達國家的資本還須前往發展中國家進行投資。新自由主義掃清了資本跨國流動的障礙,使得發展中國家的廉價生產要素與發達國家的資本和先進技術更容易結合,從而生產出更具競爭力的產品參與國際競爭。最后,一批又一批發展中國家先后進入制造業領域,它們都具有發展本國產業的強烈動機,因為這是發展中國家提高自身技術和經濟實力的不可逾越的一環。這也加劇了全球核心產業的產能過剩。[31]
克羅蒂借用了馬克思關于競爭的 “強制性”概念,稱這種因競爭體制的轉換 (即由相互尊重的競爭轉為無政府的破壞性競爭)而加劇的投資現象為 “強制投資”。即便投資會加劇產能過剩并降低全行業的利潤率,但對于個別企業而言,在面臨總需求增長的約束時,“企業就被置于一個強制性的 ‘不投資便死亡’的選擇之下,最大化的積累就成為個別企業的理性戰略”[32](P6)。這種強制競爭或強制投資的出現,是宏觀層面的總需求疲弱和微觀層面的競爭相互作用的結果。用克羅蒂的話說,我們在此看到的是一個具有破壞性的宏觀—微觀經濟的惡性循環。在全球新自由主義時代,總需求增長的停滯和長期總供給過剩不斷地彼此強化。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商品和貨幣跨境流動的障礙被逐步消除,全球競爭的激烈程度上升;而全球總需求的放緩又造成普遍的產能過剩,使得競爭程度進一步加劇。競爭越劇烈,企業就越是傾向于犧牲勞工的利益,大量裁員、降薪、攻擊工會、用低工資勞動力取代高工資勞動力、用臨時工取代合同工。企業和高收入利益集團給政府施加壓力,要求削減社會福利、減少基礎設施支出,從而在不增加財政赤字的前提下能夠對企業和富人實施減稅。但所有這些舉措都進一步限制了全球總需求的增長,造成了更激烈的競爭,整個經濟陷入一個看起來無盡向下的螺旋。[33](P39-40)
熊彼特認為,寡頭壟斷企業之間相互尊重的競爭有利于促成他所堅信的 “創造性毀滅”,而后者是資本主義歷史進步性的象征。熊彼特的這種觀點與前述馬克思主義的競爭一般概念是相聯系的,甚至可以看做是對后者的進一步發展。從競爭一般與資本主義基本制度的聯系中可以看到,資本主義具有一種將發展生產力和提高剩余價值相統一的內在潛能。熊彼特進而提出,這一潛能能否實現,取決于特定形式的競爭和一部分資本的毀滅。
正如 “創造性毀滅”一詞所表達的,競爭過程具有兩重性。新自由主義時代的破壞性競爭,與福特主義積累體制下相互尊重的競爭是不同的,后者是競爭一般的實現形式,而前者則體現出競爭與效率 (或生產力進步)之間錯綜復雜、充滿矛盾的關系。應該如何理解競爭的兩重性以及它們的相互關系呢?一般而言,資本積累過程的內在矛盾,以及資本積累和支撐這一積累的制度形式之間的矛盾共同推動和塑造了競爭,并決定了競爭的兩重性在不同階段所占據的地位。新自由主義的破壞性競爭與競爭一般之間在性質上的背離,體現出上述矛盾的發展程度,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頹勢。在克羅蒂看來,除非資本主義能成功地進行某種適當的制度變革,否則,新自由主義的破壞性競爭將遲早釀成更大的災難。2008年全球經濟和金融危機的爆發,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他的預言。
需要指出的是,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不同,克羅蒂及布倫納等人對新自由主義制度下競爭的毀滅性影響的分析,并沒有導致資本主義將為社會主義取代的結論,這一點也是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之間的主要區別之一。以克羅蒂為例,在他的理論中,要想克服新自由主義制度中競爭的毀滅性傾向,需要在制度形式上進行調整,重新發揮國家在調節經濟中的作用,以便最終回歸寡頭壟斷競爭體制。國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協調競爭,即協調大量分散的經濟當事人的決策以實現經濟秩序,取決于國家的政治性質和相應的政治意愿。克羅蒂雖然提到這一點,卻并未對此做進一步的申論。從結論來看,他顯然相信存在著這種可能性。而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傳統的主流觀點,卻是從根本上質疑資本主義及其上層建筑在協調競爭、克服自身基本矛盾的能力。如何看待和評價傳統馬克思主義和以克羅蒂等人為代表的當代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這種區別,是未來值得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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