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怎樣演好“虞姬”

徐芳

“霸王別姬”反映的是虞姬和西楚霸王項羽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是中國文學和文化傳統中一個母題性質的故事，從《史記》開始，這個故事就不斷被重述和改編。霸王別姬這悲情一瞬，已定格在中國文學的字里行間，定格在舞臺、屏幕上，成為中國古典愛情中最經典、最蕩氣回腸的燦爛傳奇。

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排演的《霸王別姬》，更是戲曲舞臺上久演不衰的經典代表作，該劇主要藝術特色是歌舞并重，劇中除采用莊重、優美、感人唱腔來演繹人物內心世界以外，還融合了情緒舞蹈、武術舞蹈和表演舞蹈等元素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我從事京劇藝術教育多年，梅派戲中我最喜歡的人物就是虞姬。我演過虞姬，又教過四屆學生學演虞姬，在教學實踐中，我不斷琢磨虞姬，努力使自己走近虞姬，再把自己的理解與心得傳授給學生。我認為，戲曲演員演虞姬，除了掌握唱念、身段等表演技能技巧，還應著重把握以下幾點：

一.把握虞姬的命運

據史料記載，虞姬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不僅長得美麗，其舞姿也是楚楚動人，更難得的是她把劍也同樣揮舞得輕盈如水。虞姬常年隨霸王東征西戰，她在霸王生活中的地位不是一個以色事人的玩物，而是一個有著極為出色的心智頭腦的助手。虞姬與霸王不是一般的王與妃的關系，而是志同道合的愛侶。

劇中，虞姬在一上場的“唱”中，就表露了她的心跡：“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落得眾百姓困苦顛連。”霸王歸帳，虞姬急切上前打量他是否受傷；得知霸王戰敗，虞姬柔聲勸慰；霸王滿面愁容，虞姬備酒陪他同飲解悶；霸王身心疲憊，虞姬勸他去后賬歇息……虞姬在不知不覺中把她自己的全部，包括思想都完全融入霸王的體內。霸王愁她感到凄苦，霸王悲她不覺流淚，她早已把自己的命運和霸王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因此，在大敵當前、敗局已定的時候，面對著已經心灰意冷的霸王，她能夠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鎮靜，強壓內心的波瀾，用歌舞、酒宴來安定霸王的情緒。

在霸王被困垓下的整個過程中，她始終不渝地給予精神上的支持。楚霸王見大勢已去，心如刀絞，不由悲傷地唱起了《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聲蒼涼悲壯，情思繾綣悱惻。霸王這位一生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竟也流露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哀嘆。看到霸王如此悲傷，虞姬凄然拔劍起舞，忍淚唱起《和垓下歌》：“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虞姬壓抑已久的情感，終于有了聲淚俱下的發泄，這是悲情的發泄，也表明了她坦然赴死的決心。虞姬之死是必然的，被卷入戰爭的女子，在靠山傾倒之際，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否則，就會生不如死。虞姬的這一首《垓下歌》，既是歷史上少見的絕命悲歌，也是愛情的悲歌，虞姬為了讓霸王不再有牽掛，唱完《垓下歌》，拔劍自刎。所有的前因后果，所有的鋪墊陳情，都是為了烘托虞姬這一拔劍自刎，使悲劇達到高潮。

二.把握虞姬的笑容

大幕拉開，是虞姬守在帳中等霸王歸來，她時刻掛念著前線的戰事，心里七上八下。自追隨項羽以來，她的眼里從來都只有項羽，以他的目標為目標，以他的欣悅為欣悅，以他的痛苦為痛苦，如影隨形。她是那般的深愛著他，甘心為他隱沒在這腥風血雨的戰場上。饑餓，寒冷，顛沛，流離，刀劍，鮮血，漂如浮萍，她都一一承受，且甘之如飴。因此，這出戲雖然是一出大悲劇，但演員絕不能一張苦臉從頭演到底。因為虞姬不會讓自己成為霸王的負擔，不會在霸王面前掉淚，她總是極力開導霸王，用自己的笑容寬慰霸王，有淚也只會讓它流入肚內，背對著霸王趕緊把淚擦凈，回身對霸王笑臉相對。而正是虞姬的笑容，襯托了悲劇氣氛的起伏，甚至成為劇情發展的一個標識。

虞姬的第一次笑容。霸王戰罷歸帳，虞姬連忙把他迎入帳內，但見霸王形容疲憊，神色倉皇，精神狼狽，不像從前得勝回來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英雄氣概，便知道有些不好。等到霸王坐定，喘息略平，便帶著笑臉，輕聲細語，小心翼翼地問起前方的戰事。知霸王戰敗，虞姬柔聲相勸：“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何足掛意！”見霸王情緒低落，虞姬命侍女們擺上早已準備的酒肴，借著美酒，替霸王解悶消愁。雖然開場就是十面受敵，但還未危及到王、姬分離，所以此時虞姬的笑容略顯輕松，但又帶有故意的成分，虞姬是以自己的笑容來撫慰和安定霸王的情緒。

虞姬的第二次笑容。霸王疲憊，虞姬勸他去后賬歇息，而后虞姬出帳閑步，夜深人靜，面對皓月，感慨清秋之美，虞姬露出了笑容。這是全劇唯一的一次獨自一人發出的舒心的笑容，時間很短，就幾句念白，如曇花一現：“看，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剛感慨完，耳邊便傳來軍士們的叫苦聲：“苦哇！”虞姬的笑容轉瞬即逝，轉為苦笑，落寞而無奈。皓月之下，站著的卻是一個愁悶的虞姬，越是愁悶的人，偏偏越容易遇到這樣的光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骨寒”，此時的虞姬當然無法向霸王訴說自己的厭戰與愁苦，那只能是愁人說與愁人聽，所以，這一片心意只能訴與天邊月。

虞姬的第三次笑容。四面楚歌聲起，虞姬不禁失色，連忙喚醒霸王告知，可臉上又不敢顯出驚慌的神色，怕惹起霸王的煩惱。霸王意識到劉邦已占楚地，驚嘆“大勢去矣！”虞姬仍強打精神笑勸霸王：“此時逐鹿中原，群雄并起，偶遭不利，也屬常情。稍捱時日，等候江東救兵到來，那時再與敵人交戰，正不知鹿死誰手！”這里的笑容與前面有所不同，更多的是一種激勵，不但收斂許多，而且由柔轉剛。

虞姬的第四次笑容。因四面楚歌，軍心渙散，霸王沮喪萬分，喪失斗志：“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別之日了！”虞姬背對霸王，偷偷地把悲傷的眼淚抹掉，轉過身強作笑容：“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崗絕巖，不易攻入。候得機會，再圖破圍求救，也還不遲呀！哦，備得有酒，再與大王多飲幾杯！”虞姬的這次備酒，與前次相比，情勢又有很大的不同，面對生死離別的危情，虞姬勉強笑勸。開場的“與大王對飲幾杯如何？”變為“與大王多飲幾杯！”此時的笑容更是一露即逝，及至《垓下歌》，劇情氣氛完全籠罩在悲烈之中。

虞姬的第五次笑容。霸王知道自己的滅亡已經無法避免，他的霸業就要煙消云散。在他敗后，虞美人的命運將會十分悲慘，于是無限哀傷地唱出了“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千古悲歌。看似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卻最令人動容。虞姬身陷在霸王深深地悲痛中，霸王無力回天，她就更不可能有回天之術。一個女子面對自己預感到即將失去的親人，內心如焚而又多么無可奈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虞姬拔劍起舞，在劍舞[二六]起唱時，還有微微的一笑：“勸君王飲酒聽虞歌。”那是她強抑悲傷之后的一笑，是她讓霸王寬心穩坐欣賞她歌舞的一笑，是她離開人世前最后的甜美一笑！微弱而又自然。把一個愁苦姣美、外表柔弱，卻內心蘊藏著果敢頑強的女子形象展現在觀眾面前。

三.把握“劍舞”不是“舞劍”

虞姬的劍舞是劇中的一段重頭戲，梅蘭芳先生創作的這段劍舞，具有較高的藝術欣賞價值。虞姬的劍舞不是舞劍。這段劍舞不是簡單地賣弄功夫，從始至終須融合劇中人物的情感，在充分展現優美造型的同時，須使虞姬感情的發泄與劇情的發展緊密地連結在一起，直到最后悲壯自刎，使之達到全戲的高潮，成為全劇中最精彩的一折。虞姬的劍舞不是舞劍。不僅僅是只看演員有多大功夫，而是要舞出人物的思想感情和規定的戲劇情景，要做到了與人物情緒的轉換息息相關，每個層次都要表達清楚，該弱則弱，該強則強，該悲則悲，該美則美。當年為了舞好劍，梅蘭芳先生曾專門向武術老師學習太極劍，每天用真劍練習，因此在舞臺上用假劍舞起來格外得心應手，招式準確優美，而且剛勁有力，每次演出均受到觀眾的極大歡迎。

“慢長錘”中，虞姬單手抱劍上場，曼步輕移，身姿嬌娜。忽然雙腿一軟，站立不住，踉蹌向前，以劍撐地，拭淚彈淚；她的手在抖，心在哭，今夜太沉重，誰能扛得起？瞬即把觀眾帶入規定的戲劇情景中。虞姬是強忍著悲痛來為霸王作最后的表演的，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為他而舞了,她把自己生命中所有的愛與痛都舞了出來；接著是“探帳”，見霸王獨坐悶飲，虞姬后退感傷搖頭，微一跺腳、攤手，力排憂擾，背身亮相；移步進帳，面對霸王強笑深情凝望，背過身來面對觀眾則是滿目凄涼，

[二六]起：“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再聽軍情報如何。”細揣那幾句唱詞，句句都是勸慰之語，全無尋常婦人的短見。[夜深沉]曲牌起，虞姬踩著鼓點、展開雙劍，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這段劍舞頗長，也很美，輕盈俊逸，虞姬的身姿在燭火與劍光中旋動，在哀婉與凄美中翻轉，竟似有了楚辭般嘆息的美。一招招強打精神，細膩感人，催人淚下！這是虞姬絕命前的表演，她以淚起舞，以淚收，她的執著、剛烈、隱忍等情緒在劍舞的舉手投足間昭然若揭。梅先生在劍舞的結尾處設計了一個以劍拄地喘息的動作，很好地表明了虞姬此刻在體力上和精神上都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

虞姬是一個柔美又剛烈的中國古代婦女的典型藝術形象。塑造虞姬，必須準確把握虞姬從開始的苦撐掩飾，到后來的痛苦逐漸積蓄，再到最終崩潰的過程。分析虞姬這個人物，是為更好的把握人物的心理，把握好人物的情緒變化，既要表現她的堅強、明智以及對霸王的無限愛戀，又要表現她極力掩飾內心情緒的痛苦。因此，演員只有從本質上理解人物，把握人物性格，了解人物命運，才能成功地演繹這個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