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旦
時代呼喚人文體育價值觀和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批判(2)
——從一本西方體育學著作說起
袁 旦
借介紹和評論一本西方體育學著作,繼續去年提出的“時代呼喚人文體育價值觀和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批判”課題的討論。聯系中、西體育歷史和現實進行概略、有限地比較和反思:認為人類體育要走向未來,各國、各民族都面臨著文化自覺問題;認為,今日中國的社會轉型已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體育賴以存在的條件,中國體育必須擺脫路徑依賴,進行新的價值目標、方向和路徑的選擇,這是中國社會文化和社會文化中的體育實現文化自覺,走向未來,所面對的一個深刻影響人們生活和生命的重要問題。
文化自覺;路徑依賴;價值觀批判
一
我在本文題中所說的西方體育學著作是指美國人阿倫·古特曼教授的《從儀式到記錄》這本書,它的中譯不久就將出版。這是一本主要從文化人類學視角探討、揭示現代體育本質的體育學著作,1979年出版后被翻譯成法、德、意、日、韓等文字在各國出版。2004年,本書初版后26年,作者對原文未作改動,僅添寫了一篇后記,又再次出版,這在今天這個信息爆炸時代,新的體育理論著作層出不窮,它依然醒目地立于其中,足見當年作者對人類體育所立之論的價值。
筆者是在6年前(2005年春)聽說本書的。那是今天本書中文主譯者花勇民博士赴瑞士高訪歸來與我首次會面認真談起的。
我們分別兩年后首次會面便認真談起它,絕非偶然。首先,當然同這一著作本身有關,勇民告訴我他在瑞士期間與多位體育學術界、體育管理機構重要人士接觸中,他們都介紹到這本書,而且之間的討論還直接涉及到本書的觀點、內容。其次,當然是我們自己的緣故。這與此前多年我同他以及多位體育管理研究方向的碩博研究生在課上課下的討論有關,同我們討論建立的共識有關。我們討論有一個共同的前提:現代體育的管理是現代社會生活中一個特殊活動領域中的管理活動,從邏輯上講,它是現代管理學一般原理在這種活動中的應用,所以不關注、不去把握體育學理論的進展,這和不關注、不去把握現代管理學一般原理的進展是一樣的,都談不上什么體育管理研究,談不上什么正確、科學的體育管理。用一句顯得粗魯的話來說:“你不懂體育奢談什么體育管理!”此其一。其二,在我們看來,現代體育離不開管理,離開了管理就不可能有現代體育這種規模如此宏大的人類文化活動,而現代體育管理的正確理念卻離不開正確的體育學理論,確切說,離不開管理者對人類體育的正確理解、熱愛和因此從他高尚人格和機敏之中升騰出的使命。總之,離不開對人類體育的正確理解或認識,離不開體育學。基于此,所以我們一向不敢不關注體育學理論的進展,我們聚首每每言及體育管理和體育的發展總要談到體育學。其三,尤其在我們看來,現代體育發展是關系整個現代社會文化發展的問題,因而也是對人們的生活和生命有著不容忽視的深刻影響的問題。所以,人們對現代體育的理解和認識本身就是社會文化問題:它一貫在社會結構各個層面左右著人們的生活同體育的關系;因而,反過來,這種關系又一貫從這個方面影響著整個社會與文化的發展。但是,我們這方面的研究這些年來卻恰恰處落在體育學術研究這個圈子的邊緣上,相當薄弱。像古特曼這樣把對人類體育的研究推進到像他這本書的題目《從儀式到記錄》所表明的那樣,在文化人類學的層面來揭示體育的本質,回答體育“是什么”或“應該是什么”的問題,這種有影響的成果,至少我是未曾見到的。正因為此,我們分別兩年后,一見面就自然要談到這本書了。
二
現在看來,中國體育和體育學術的發展確實需要我們認真反思了。而且在我看來,若是反思則就逃不出20世紀末(1999)費孝通先生給一套社會學教材譯叢作序時提出的“文化自覺”的問題,先生說:
21世紀不會是一個平靜的世紀,全球化增進了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之間的接觸與交流,同時在相互碰撞中也隱藏著矛盾和沖突。我們需要了解其他社會的制度、文化、價值觀念、行為規則,也需要認識我們中華文化的發展歷史和精髓,逐步在比較研究中更深刻認識自己與他人,真正做到中國人的文化自覺[1]。
稍后2002年,先生在給一套人類學經典譯叢作序時更說:
我曾經用“文化自覺”來形容中國文化在新世紀中所要承擔的使命,“文化自覺”就是要在了解自身文化的基礎上展望世界,對于自身在世界之中的地位“有自知之明”[2]。
人類體育的研究早在上世紀中葉就推進到文化人類學的高度或深度,但就我們的情況而言,不說那時文化人類學在中國的人文、社會學術研究的合唱中遇到了長達多少年的一個休止符,就說體育是不是文化,直到今天也還打著問號。譬如,盡管中國體育已有那么多令世人矚目的事績,但對體育和體育人的所謂“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譏諷說法,在體育的業內外至今仍不絕于耳。在我看來,人類文明已經來到了21世紀的今天,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居然還會發生這種鄙視體育的事情,是不是說明這個世界有問題呢?體育真的不登文化大雅之堂嗎?時至今日,說起文化,人們心中竟還不把體育置于其中給它個合適的地位,動輒還把體育玩笑成本能般低級之列,那么這樣所說的文化算是什么文化(當然也是文化)呢?我看,這無疑是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或者說現代體育賴以存在的文化環境對自己的一個諷刺。于是,我感到,我們似乎因此同《從儀式到記錄》的作者走到一起了。你看本書的前言,作者開宗便道:
1927年,哲學家馬克斯·舍勒在給一本早期運動心理學著作做序曾說道:“如今幾乎沒有哪一種國際現象能像體育這樣值得學者做深入的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雖然體育范圍一直在無限地擴大,體育的社會地位在無限地提高,但體育的內涵卻很少得到嚴肅的對待。”五十年后的今天,體育乃位于最受議論但卻最少被理解的現象之中。公眾之所以對體育不甚了解,原因之一是公眾對體育熟知似乎使體育的意義顯而易見,但事實并非如此[3]。
作者此說至今又過去了三十多年,我們的所遇所見仍是那樣地相類似。這顯然說明,實際上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的文化一貫在質疑著人類的體育。這是不是說明,現代文明自身內部,體育的背后一直存在著什么問題,從而影響著體育也影響著整個社會文化自身呢?
這里實際上提出了一個各國、各民族共同面對的文化自覺的課題,反思、追問和評價體育同社會文化間關系的課題。這是對體育和社會文化發展有著不容忽視深刻影響的課題。這個反思、追問和評價尤其要在不同歷史和現實的文化之間相互比較中進行,才有利于真正提高我們對體育的文化的自覺性,得以自知之明,才對各種社會文化以及其中的體育的發展都具有積極的意義。
三
一旦為此而進行這種反思、追問和評價,尤其要在不同類型的文化間的比較中來進行,這當然要有一個合理的評價標準。看來,這個標準肯定同我們對體育本質的認識或主張聯系在一起。
因為,從邏輯上講,同一切事物一樣,體育的本質作為一個人認為它之所以是體育而不是別的什么的理由,就是他認為體育在同一切其他事物在相互比較和相互聯系中而存在的根據。所以,它是人們的體育價值觀念和行動性質的集中反映。這在不同的人或不同性質的主體(例如個體、社會組織和國家)那里往往很不一樣。你給體育下的定義不同,就是你認為它存在的理由和根據不同,于是同體育的關系便也不同了。譬如:對于個體而言,是體育同他的生活;對于把握權力和公共資源的政府官員而言,是體育同其行政轄區經濟、社會的發展;對于體育企業的業主而言,是體育同其企業的經營方向和內容性質;對于體育研究者而言,是體育同其選題、研究方向和內容的性質;對于大眾傳媒而言,是體育同他要對公眾傳播或鼓吹什么的方向和內容的性質等等,體育因此在這些關系中的地位和命運就都不同了,社會文化的命運(至少是它的樣態)也不同了。所以,由于體育本質的認識或主張(不論人們自覺與否)帶來的社會生活中體育的地位、命運,以及由此造成的社會文化的命運,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它并不是理論家、偉人、圣人說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是官方權威文件說幾句大話就能規定下來或交代清楚的。它以人的生活境遇為轉移(比如窮人和富人),它是人們生活本身的問題。不過說清它卻要有理論。尤其,要把握體育的發展導向,即正確合理的方向和路徑,如果要使體育不致成為亞當·斯密所說的“理性人”的無理性沖動行為,則就必須理論。因此,它這才是一個既理論又實踐的問題,它是“理論——實踐”關系問題的總根源或總前提。而聯系我們體育的歷史講,我們過去究竟是怎么理解或認為體育的本質和它在中國社會存在的理由和根據的?今日中國的社會轉型,體育賴以存在的政治、經濟條件已從根本上改變,則這個既理論又實踐的問題、社會文化觀念問題是不是因此便十分突出地擺到了我們面前?答案顯然是肯定的。
可見,正因為人們種種體育本質的觀念和理論對他們生活和生活中的體育實踐都會產生具有決定性的重要影響,顯然不是現實生活中任何一種體育本質的理論或主張都可以當成標準的,否則體育究竟應該在人們生活中居于何種地位,社會文化因此究竟應該怎樣發展就更沒有標準了,簡直成了一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根本無法比較,也無需比較,這就離開文化自覺更遠了。所以,以上分析只說明了一點:雖然進行這種研究離不開對于種種自覺或不自覺的體育本質的理論和觀念的研究;但更要在不同類型文化的比較中進行反思、追問和評價,找到一個對于公婆之理都可以進行合理評價的更高的理、更高的標準。而且,這個標準一定是有的。
因為,朝宏觀方向看,現代體育是一種超越種族、民族和國家政治、經濟和文化傳統差異的跨文化的存在;而且朝微觀方面看,它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一個有限地域(社區)中,也是一種超越不同性質人群的亞文化差異的普遍存在。所以,這種標準必然是人性深處的共同本質和需要所決定的,是它所決定的人們對現代體育的普遍價值評價,就是基于這種普遍價值評價之上的最普遍、最一般、最抽象的現代體育的本質。只要我們承認這一點,事情就是這樣。
我以為,就此而言,古特曼在這方面的工作是富有成效的,他在《從儀式到記錄》一書中一反我們慣見著述中的方法:每每論及體育的本質(尤其在教科書中)總是把各位大家、名人和權威的理論(甚至只言片語)當作預設的前提來就體育論體育,說體育的本質“是這”、“是那”,然后綜合一下、平衡一下給學生端出一個定義。人們無法從中得知它同人的生活和生命的真切關系,因而不知它有何用處。古特曼在書中就像現象學所說的“回到事實本身”,通過敘述古今一些個體和族群生活中的本能游戲和祭祀儀式、藝術表演和體育競賽的史實故事,從敘述過程中顯現出人性深處那種創造古今體育的原始思維,正是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抽象和概括出了現代體育的本質和本質特征。他這本書的副標題就是現代體育的本質,他僅從體育屬于人的游戲這一不證自明的常識出發,在敘事中展示出人類體育從本能的游戲(play)到人類有組織的游戲(game)這個體育起源的必然性,展示出古代或前工業社會的體育(如果說是體育的話)到現代體育這種文化演進的歷史必然性,從而給出了現代體育本質的定義。古特曼說:
現代體育是一種普遍且特殊的非功利性身體競賽[3]。
在我看來,很明顯,古特曼在書中揭示的現代體育本質定義和與此相聯系的現代體育7個本質特征就是我們所說的在不同文化間的比較中進行反思、追問和評價的標準。
四
我對古特曼現代體育定義中所說現代體育的非功利性最感興趣,書中他所揭示的現代體育的7個本質特征可說都在于說明這種非功利性活動區別于以往各時代體育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所在,當然是重要的。我感到,以現代體育的非功利性這一根本性質來考察現代體育,我們甚至直接可以在現代社會的“現代性”[4]這種復雜聯系中把握現代體育在人和社會生活中應有的地位和它對于人和社會應當具備的本質的功能和本真的價值。
你看,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在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左右下發展的現代社會,分工又分層,簡單的說:分工使人們成為各職業領域的專業勞動者,煉鋼的不織布,織布的不煉鋼,……;分層至少有了藍領和白領,藍領的動體力,白領的動腦力(當然不能忘了還有發號令的和聽號令的)。這樣縱割橫切,構成了現代社會各種職業活動領域、各種專業勞動組織,有人形容這把社會撕成了碎片。當然,從整個社會看,這些碎片又形如有機生命體中的一類有別于血液循環和神經系統的器官組織,胃是胃,肝是肝,各干各的,誰都替代不了誰,但又誰也離不開誰,用涂爾干的說法,這是社會的有機團結[5],他們要相依為命。但說到其中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就被碎片整苦了,為了活命,他們一概起碼都要在一個不管什么碎片中從事一種職業的專業化勞動,從而獲得生存所必須的物質資料,總之,都要從事一種功利性活動。顯然,如果一個人為了活命而不得不一輩子只從事這種功利性活動,則不客氣地說,固然他是一個人,但他至多不過是以人的聰明活了動物般的一生。于是,這就無異于他不得活命其中的社會碎片不僅把他囚禁了,而且還把他抽象化了。就是說,一個人不得不活命其中的碎片只對他專業不專業,專業勞動效率高不高感興趣,不考慮別的,撇去他作為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把他抽象成工人、醫生等等,總之,他(她)只是一個從事不論什么職業的職業人。因而在其中,人就不再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知有情有意的具體的人、完整的人。用馬克思異化理論來說,“他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工人存在”。[6]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從來就沒有也不可能占有和享受自己作為人的人性本質——自由。并且伴隨著社會現代化的進程,這種情形還越發嚴重起來。當然,任何被剝奪了自由的人都不會就此甘心,所以就像馬克思說的,“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鼠疫那樣逃避勞動”。[6]但問題是,怎么辦?怎樣使自己人性的自由本質得以確證從而真正占有和享受作為人的自由本質?怎樣使自己恢復人的完整性?當然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只要不為生存問題所困,一有可能,哪怕是短暫的,人就在人性自由本質力量推動下,進行從本能達于文化的種種非功利性活動,從而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創造價值和意義;從而使自己作為人的本質得以確證,在種種非功利活動中占有和享受人性的自由本質;從而使自己的生命成為一種向著未來開放的、有著無限可能性的、自由的過程。
我以為,這正是現代體育以其非功利性本質為根據,從而在現代社會生活復雜聯系中,得以產生和發展的根據。這種根據直接源自人性的自由本質。人類體育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人類的原始時代,它應當受到尊重、必須受到尊重。因為,人作為一個類的存在,自其誕生和在遠古蠻荒的時代,我們的原始先祖在掙脫自然的控制而成為人這一方面,除開謀求生存的勞動,最初或首先可能的行動看來就是在身體上做“文章”,創造身體文化,創造身體運動文化(既手舞足蹈又歌詠呼號),我把這稱作“原始身體運動文化”或“原始身體運動文化綜合體”,其中一開始就包含著體育的因素或原始的體育。人把從自己動物性中繼承的本能游戲(play)上升到有理智的有組織的人的游戲(game),甚至還打扮自己、創造儀式,在游戲中對自己進行審美,在審美中占有和享受人性的自由本質。我看,相對于為謀求生存的勞動這種功利性活動而言,所有這一切和后來從中分化產生的體育等等,簡直就是人的非理性的狂野的身體運動的力能蠱惑人的意識而共謀的一種為自己生命創造價值和意義的非功利性的活動。它同人的本質是那樣最直接、最密切地聯系在一起,它是人的自由本性發動的活動,在現代它是人的自由本性反抗勞動專業化剝奪人的自由、把人碎片化(抽象化)最積極的一種力量。并且從原始到現在,到永遠。難怪,200多年前,詩人、哲學家席勒就說:“只有當人在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7]
多年前,我們在討論西方體育時我曾說過,如果我們以社會學的觀點視其歷史,西方現代體育的成長和發展方式與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之不同也許就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獨立于國家或政府的,是從西方現代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民眾生活中自發地自下而上成長和發展的產物,是市民社會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它是市民社會中一種有別于前現代社會傳統體育的新的生活方式。它與傳統西方體育一個重要的不同就在于:它終于徹底地擺脫了依附于社會生活中其他活動(如宗教祭祀、節日慶典、勞動生產和軍事訓練等)而存在的狀態,成為一種獨立的實踐登上了人類社會生活舞臺,成為了工業文明社會的一種城市文化。特別是它更成為了整個社會大系統中的一種制度化的文化活動,并且形成了與工業社會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相適的制度。因此,如果我們以現代系統論觀點視其結構,則這種制度化的文化活動作為社會大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它應該是社會有機體中的一種通體性結構,或者說發展成為社會有機體中的通體性結構是它結構成長的方向: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的人性自由本質的力量,突破社會分工的禁錮——消除分工使他們失去自由和把他們抽象化、碎片化——的沖動和意志,是推動這個結構形成的始原的動力;越來越多的人投入體育從事對自己生活和生命進行創造,并使這種活動成為每一個人不容剝奪的權利;因而使體育嵌合而不是嵌入(embed not inlay)到社會文化大系統各個組成部分人們生活中,成為一個開放的、多層次的、網絡化的,像血管、神經般伸展、滲透到社會有機體各個組成部分人們生活中的通體性結構。
這么看來,在體育的結構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的過程中,當然會像舍勒早就看出的那樣,它的范圍無限地擴大、地位無限地提高。而舍勒和古特曼指出:“體育的內涵卻很少得到嚴肅的對待”,它“仍位于……最少被理解的現象之中”、“公眾對體育熟知似乎使體育的意義顯而易見,但事實并非如此”這種懵里懵懂的情況不能不算是體育和社會文化的一種可悲現象。
如果以上的分析和歸納可以接受,則是不是這也回答了前面對于現代文明的文化提出的問題:現代文明社會內部分層和分工的發展所產生的凌駕于個體和人群之上的資本和權力同人性的自由發展之間的緊張對立,使得人類體育的發展隨時有可能偏離人性本質規定的方向。反映在哲學上則是理性主義同人的非理性一面之間自始就存在的緊張對立,而且,在這對立的兩極中,前者總是在不斷對后者進行挑釁。長期以來,許多人不懂得人是有非理性一面的,不懂得“人類的輝煌之處,正在于能夠憑借本能,但不囿于本能,并超越本能,達到理性升華”。可是,“夸大理性的理性主義”總是對人的非理性一面進行挑釁,更多地方人們把非理性直接視為荒誕無稽一概加以貶損、鄙視。或者把人的非理性視為“夸大非理性的非理性主義”[8],不分皂白進行批判。因此,這種緊張對立和挑釁當然不利于體育,因而不利于人和社會文化的發展。所以,從最抽象的意義上講,人類的體育因與人的本能——人的非理性的狂野的身體運動的力能——有著最直接、最緊密的聯系,所以它是從人性自由本質根基之處發動的,因而它是人的自由本性對理性主義和社會分工不人道一面的壓迫最徹底的反抗。而且還看到,理性主義不人道的一面總是不放過體育,它恰恰是在人性自由本質和人類文化最根基之處,在人的本能和文化最易模糊之處,進而歪曲兩者(身體和意識、靈和肉)的關系,從而蔑視和鄙視體育,歪曲和利用體育。于是使體育的性質和地位在人們心目中、在實踐中也似是而非起來。因此,如果說要文化自覺,則我以為這也許是今日各國、各民族文化和體育發展中共同面對和需要自覺的一個地方。
五
現代體育不是中國本土文化的產物。今日,我們中國人用漢語“體育”一詞所指稱的現代社會生活中我們所聞、所見和親歷其中的人的這種活動,從根本上說乃是19世紀中葉以后——在中國先進分子、社會精英為謀求民族解放和國家現代化引發的社會變革和轉型的歷史進程中——從西方國家傳入中國的。
作為一個跨國、跨民族的文化交流和傳播,它是那時以來成為強勢文化的西方文化,西方文化中的一種身體文化、身體運動文化傳入中國的過程。這一過程循強勢文化向弱勢文化區域傳播的規律,相當長的期間主要是由中國社會有可能與外國人、外國文化接觸的精英(上層)人群充當引進和傳播的橋梁,并且由他們自上而下地推動發展。尤其是后來又被置入計劃經濟的政府行政體制中發展,作為政府以財政資源向社會提供的公共服務。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形同一株在西方工業文明社會文化環境(它的氣候和土壤環境)中生長的植物被移入中國農業文明社會文化氣候和土壤環境中來培育的過程。所謂文化氣候是指人們的價值取向或對世事的價值評價體系,所以它也左右人們對其中各種事物(如體育)的價值評價和認同的性質、程度和基本態度,左右人們對它的取舍和把它當作什么等,這些觀念的東西形同風雨冷暖變化影響著體育的發展。所謂文化土壤即指社會、政治、經濟提供各種事物(如體育)成長的資源,包括構成資源的各種元素的數量和結構,包括人力和物質技術資源乃至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的條件。在社會文化環境中,體育確如植物具有自養性:它不僅具有從文化土壤中吸納生長資源的功能,而且還具有在文化氣候中進行如同光合作用的功能。如果這種比喻可以接受,則我們立即可以推知,在不同社會文化環境(氣候、土壤)中現代體育的生存狀態必有差異。并且事實也確實如此,若將中西體育進行比較,誰也無法否認兩者的差異,而且它還使我們頗感晏子春秋說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滋味。所以,從那時起,中國體育就是不斷傳入的西方體育與中國文化不斷沖突、融合而受到中國文化氣候、土壤改造的體育。我認為,其中文化氣候的影響特別值得我們關注。
中國文化氣候對體育有兩個基本層面的影響:一是,體育在社會主流價值評價體系(價值取向,人們對世事輕重緩急的評價體系)中的地位;一是在此基礎上社會生活中人們專接針對體育的占主流地位的價值評價或選擇。這兩者構成的我們生活中占主流地位的體育價值觀念,它自始就深刻地影響著西方體育在中國生長的命運。中國人對自己最初直觀到的陌生的西方體育——這種人們以如彼之高的身體運動負荷進行的、又無任何物質產出結果的活動——由于它同中國民間游戲和儀式活動、審美觀念和習俗相違拗,因而難以理解,加之因為它很難融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事繁重體力勞動民眾的農耕生活方式,所以,中國普通民眾對體育長期的低度認同,這是體育在我們價值評價體系中所處地位的重要特點。放眼整個中國,“這東西有何用處?”似乎長期以來都是多數人面對體育的第一個和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首先還是由有知識、有教養、以改造中國為己任的社會精英給予了答案。他們根據對于西方體育的直觀印象和參與體驗的科學分析,根據中國社會變革形勢和需要,給出了一種邏輯:你看,因為……,所以它可以強身健體;又因為……,所以它可以強兵富國;特別因為……,所以它更可洗雪列強加于我族的恥辱,為國爭光。所以,從那時起,這種邏輯便構成了中國社會占主流地位的體育的價值評價和選擇,并且受其左右,構成了長期以來中國體育的主流方向、目標和路徑選擇。這種選擇的影響只能隨社會教育和文化傳播的影響而擴大,因此直至今日又同教育、文化傳播影響未及之處人們的低度認同(甚至完全不知不覺)混成了長期以來西方體育在中國生長的文化氣候的主要特征。
很顯然,這種選擇是功利性的,但它一開始并不乏科學性。而且,在曾經的國際競爭格局中,經濟、軍事處于落后地位的中國,人要生存、國要安全,這是人們壓倒一切的共同需要。因此,對于中國人,這種選擇在相當長期中自然也是人性的,不乏人文關懷的。但是,面對今日之中國和世界,其價值、方向、路徑的選擇還能與往昔同日而語嗎?這樣下去,人本、和諧、可持續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無須諱言,今日中國體育發展的一個根本問題是路徑依賴。就是說,它的發展觀念基本上無視今日中國社會的偉大變革,無視變革帶來的社會結構性變遷和轉型已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體育賴以存在的條件,卻依順以往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發展所聚集起的巨大勢能和慣性,朝著最初選擇的方向繼續運行著,好像離開了這條路就不行,好像不管好壞,中國體育只有這條路可走了。我以為,出現這種態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們民族的文化同體育的關系有問題。是這種關系中產生的觀念和固有利益格局構成的巨大勢能和慣性。體育研究基本上也附庸其中。顯然,這種情形現在確實需要我們認真反思了。
六
我以為,在以上的討論中,提出了一個左右人類體育方向和路徑選擇的兩種體育價值觀緊張對立的問題:一是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一是人文理性體育價值觀。這兩種體育價值觀主張的體育當然都是對人的改造活動,它們實際上分別由馬克斯·韋伯揭示的現代文明中“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緊張對立所塑成。
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集中反映社會生活中資本和權力主體對體育的需要和利益。它把體育當作實現經濟、政治功利目的的工具系統,當作一個人們以種種技術形式(運動項目)進行的身體運動的集合,當作一個無人稱的或非人格化的身體運動技術操作活動系統,或者說,體育是一個不論什么人都必須按照各種身體運動項目的技術規定性運作的系統,其中按照身體運動項目的技術規定性進行操作活動的人都是為了實現經濟、政治功利目的的工具。所以,他們都是被外在于人的自由本性的功利性目的驅使和駕馭、操控和規訓的對象客體;他們實際上都以非主體性或者說非人格化為代價去從事活動,以獲得生存的物質需要。其中,一些人所接受的有組織的運動技術教學、訓練和參加的比賽等活動,實質上成為凌駕其上的組織把他們當作一種一再進行裝配、調試和使用的機器。這種機器的裝配、調試和使用過程高度強調科學規律性,是對人的一種科學化改造過程。而如果在政府行政管理和財政資源支持下,整個工具系統的規模可以十分浩大,堪稱系統工程。其評價標準僅在于這樣的改造過程的結果如何,僅在于它之對于實現經濟、政治功利目的的效率和效果如何。所以,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所主張的體育,其全部活動的追求就止于或只在于韋伯所說的“工具合理性”。從而,在極端的情況下,這種體育中一些個體接受的運動技術教學、訓練和參加的比賽便演化成為運用人類理性創造的科學手段強制地對他們身體運動能力實行最不理性、最野蠻、最暴虐的掠奪性開發的行徑。
人文理性體育價值觀與之根本不同,它代表的是活生生個人主體為實現自己作為人的最高價值的利益。這種觀念中的體育不是工具系統,其中人們的活動不是由凌駕于這個工具系統之上的力量為實現經濟、政治功利目的把人當作客體進行改造的活動。而是把體育當作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多種多樣的主體性活動中的一種主體性活動,當作人的多種多樣的生命存在形式(載體)中的一種生命存在形式(載體),當作人的一種向著未來開放的有著無限可能性(自由)的,對自己生活和生命的非功利性的改造活動。其中,每一個人接受的有組織的身體運動技術教學、訓練和參加的比賽,都是高尚的有組織游戲。就像赫伊津哈所說:“它把一種暫時而有限的完美帶入不完美的世界和混亂的生活中”[9],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其中虔誠地、高度熱情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和身體運動,在自己的身體運動中進行體驗、在體驗中最直接地“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自觀自身”,從而使這種過程——體育——上升成為人對自己的身體和身體運動、對生活和生命的審美過程、上升為馬克思所說的“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6]自己生活和生命的過程。可見,人文理性體育價值觀追求的是韋伯所說的“價值合理性”,它所主張的這種體育當然也同科學發生密切聯系,它努力發現和遵循有組織身體運動游戲的科學規律之真,以促進人性不斷在自由全面發展階梯的新高度上自我實現而達于善;但它絕不止于真、善,尤其重要的是它更是人在體驗和直觀自身的改造過程中,同他自己這種依照“真”以達于“善”的活動之間構成“審美關系”[10],從而使自己的體育活動過程成為審美過程,成為在審美中不斷對自身作為人的本質力量得以確證和肯定,從而不斷獲得美的享受的過程。
可見,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和人文理性體育價值觀這兩者把人的生活和生命的命運置于完全不同的境地,性質根本不同。
在我看來,人類體育乃至整個文化就其起源而言,它的本、它的根在于身體,在于我們這個有感性、有意識的身體,它起于這個有感性、有意識的身體的自由本性,人的自由本性。它從play上升到game“所表達的不是人的自然生存需求,也不是基于自然欲求之上的任何具體特定目的,而是人超越動物界,實現人性的升華需要,它同樣具有無限性特征。”[6]所以它的本質功能和本真的價值都應如人文理性體育價值觀主張的那樣,在于維護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成為人對自身的一種“審美無限境界”[6]。但是,正如古特曼在《從儀式到記錄》書中指出,體育、games是有組織的游戲,所以它一旦產生就不離組織,不離社會聯系,就無法逃脫韋伯所說的價值合理性與工具合理性之間的緊張對立,因而運動場上的非功利性競爭游戲競又淪為凌駕其上的利益主體間的功利性競爭游戲。因此,正像拙文《時代呼喚人文體育價值觀》中所說:
整個人類的體育都是在以人為本的人文體育價值觀和非人本的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這兩者對峙格局中發展的,實際的發展都在這對立的兩極中保持一定張力而進行,或者傾向前者、或者傾向后者,它取決于社會生活中占主流地位的價值取向,并隨社會文明進步和社會主流價值取向變化而變化,這些都有其歷史必然性。但人類體育終極的價值旨趨是走向人文體育[11]。
而今日中國偉大的變革,中國的文化和中國文化中的體育面對中國體育依順幾十上百年的慣性,這種路徑依賴的現實,顯然已把重新選擇價值、方向、路徑的問題推上最為突出的地位。從而在今天,擴大我們的體育學視野,跳出從概念到概念、就體育論體育的窠臼,回到事實本身,回到體育同社會生活的聯系中,對不同時代和國家(民族)文化的體育進行(縱橫兩向)比較研究,在比較中對中國文化和體育進行反思,在反思中實現文化自覺便成為了首要課題。
七
本文前面已經言及《從儀式到記錄》和我們體育學對現代體育本質的主要研究方法,但因說到文化自覺和路徑依賴的問題,所以我感到還有必要從這一點展開再有所議。一個主要原因是這種方法與幾十年來我們居于主流地位的體育學所采用的方法很不一樣。非但如此,近年在我們體育人文、社會研究的學術活動中若明若暗地迅速時興起的一種講究,似乎還會不認同《從儀式到記錄》中的方法。因為是一種“講究”,有它的特殊價值評價標準,所以就像一些人構成的一個亞文化圈。這是怎么回事?這里就此試作分析。
每一本體育學著作所論的核心問題都是體育的本質問題。其實正如前面提到體育的本質這種觀念的東西都是對現代體育應該是什么或對它的根本性質的某種自覺不自覺的主張。所以一般在體育學著作中首先都討論這個問題,當這個核心問題的研究有了結論后,隨即便圍繞這個核心對體育展開全面的分析、討論,從而構成系統的理論。就此而言,《從儀式到記錄》一書可說就是作者為解決核心問題所作的努力。問題是我們一些體育學著作為了解決同一個問題卻走出了另一條不同的路,得到了另一種不同的結果,帶來了不同的影響。
古特曼在書中說:“倘若不能確認體育與社會之間存在一種關系這一命題,我就不會著手寫這本書。”[3]是的,人類的體育作為人的一種實踐活動絕不可能是孤立的,它與人的種種其他實踐活動必然存在著復雜的聯系。體育的本質正是在這種復雜聯系條件下,由人們從事這種實踐活動的選擇中所表現出來的。所表現的是它之所以區別于一切其他實踐活動的特性,是表明他們所從事的活動是體育而不是別的什么的根據。因此不論哪一種體育學著作都要在這種復雜聯系的事實中分析、歸納和揭示體育的本質。而其研究的結果和影響就不能不同研究者采取什么基本態度和方法來把握復雜的聯系和進行分析研究直接聯系在一起。
半個世紀以來,我們這里居于主流地位的體育學所用的主要方法,就其性質而言屬于宏大敘事和標準化的科學方法。這種方法把體育視為一種客體,以“傳統的演義式研究方法——即先從理論模型推出研究問題和假設,然后通過實證去檢驗。”[12]這種方法在當用之處當然是無可非議的,然而把它當作唯一的方法和使用不當就很糟糕。上面提到的近年時興起來的“講究”似乎就是如此。這種方法在我們體育學中的運用,走出的路子頗為曲折。書中一開始面對人類體育就把它視為一個規模宏大的研究對象,就像自然科學研究中采取主客二分的姿態對待這個對象,研究者是主體而這個對象是客體。所以,研究者作為主體立于這個客體之外,一開始就有一個從何說起的問題。因為是宏大敘事,所以其選擇大抵只能是從概念到概念,就體育論體育,直接回答體育的本質或它是什么的問題。于是,便進行詞源訓詁和回顧歷來一些大家、名人曾經有過一些什么說法、觀點和定義;作者在回顧中或者根據自己申明的某種更一般的理論觀點或立場對這些說法、觀點和定義進行評價、批判,提出一個自己的體育本質的定義(體育概念);或者就對各家的說法、觀點和定義加以取舍和綜合平衡,四平八穩地端出一個體育概念。正如前面說過,由于這樣得到的體育概念綜合著歷來一些有識之士的見解,往往不無以人為本的人文體育精神。因此,如果演繹下去,并對此加以實證,也是可以構成一種邏輯一貫的具有人文精神或傾向的體育學理論的。但是,實際的情況并不如此,他們大多來到這里都以某種或顯或隱方式止步了。為什么?情況似乎是復雜的。譬如,有的作者好像對自己采用這種方法并不自覺,并不知道應該怎樣進行下去。而主要的原因看來則是同社會的價值取向偏于實用和功利有關,同工具理性居于強勢的生活現實有關:因為不論怎樣,以上述方式得到的體育概念雖然不無人文精神,但因這種從概念到概念、就體育論體育所得到的體育概念,不是從體育同社會的相互聯系的歷史和現實的考察研究中之所得,本身就是脫離人們感性生活的,使一般人難以理解,況且,它畢竟與人們期盼的體育“這東西有何用處?”的答案是有距離的;尤其幾十年來我們體育學主流是附庸于權力集中的體育行政的,而這種體育行政對中國體育的價值選擇就是實用性、功利性的,是為現實政治、經濟目的的,所以,這種不無人本、人文精神傾向的體育概念似乎就同行政主導下的中國體育很少聯系,顯得似是而非、空而無用。所以,到此作者就好像草率地完成了書中蒼白的“人文體育篇”必須離去,轉而經營實用的“工具體育篇”。于是,便重新啟用宏大敘事方法,在宏觀的層面上討論體育同政治、同經濟、同軍事、同生產勞動、同教育、同醫療衛生……等各方面的關系,從這些宏觀關系的辯證中,引申出體育之對于這些方面的積極作用和實用價值,引申出體育之對于實現社會政治、經濟功利目的的社會功能之所在。實際上以社會生活中偏于實用功利的價值取向和工具理性作為理論模型推出一種外在于體育過程本身的“體育社會功能論”的體育概念,而非內在于體育過程本身的“體育本質功能論”的體育概念。這種概念表明:體育是什么?體育就是用來實現種種功利目的的手段或工具;這種工具實際上就是前面說過的由人的多種多樣身體運動構成的非人格化的技術操作活動系統。實際上他們都以此作為進一步演繹和實證的理論預設。所以,其理論走向自然有以下兩個重點:一是,直接把體育當作身體運動技術操作活動系統,從而探討使用這個系統應該遵循的客觀的基本科學規律;一是,根據體育的社會功能要求和行政管理制度規定性對體育分門別類,從而構成這個非人格化身體運動技術操作活動系統在各個分類體系中如何應用的管理理論基礎。從而把前面所說的工具理性體育價值觀具體化為一種便于行政管理操作的實用理論。
顯然,這種以宏大敘事方法在社會生活宏觀層面的聯系中建構的理論,是以先國家后個體人們的方式來建構的官本位的體育理論;而不是以活生生的個體人們為本(人本)的方式來建構的、人文體育理論。因為研究對象被視為客體,所以它的討論本不打算進入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生活,不打算進入人們“生活中的體育”和人們“體育中的生活”,但又不可避免要牽扯到人,要談論人。因而,其中每當談論到人就對人進行抽象。在以往歲月曾經的極端情況下,把他們抽象成這種社會制度中或那種社會制度中的人、這一國或那一國的人、這一階級或那一階級的人,以人民、群眾、百姓等各種名義出現的人,從而實質上活生生具體的人又被國家、階級、集體等等所取代,用“個人服從集體,集體服從國家”這個鐵律的邏輯來闡發的體育的社會功能、價值和意義,從而把體育內在于人的本質——作為人的一種主體性活動、一種生命存在形式、一種生活方式——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逐出理論之境,逐出人們的生活之境。或者把活生生具體的人靈肉二分,抽象成僅僅是骨骼支撐的血肉之軀的生物人,從而在并不完全忽略他們具有人類心理能力和不可避免的社會聯系的情況下,探討如何規訓他們,使他們更有效地把握身體運動技術,更有效地增強體質、提高競技能力,為實現政治、經濟功利目的服務,使整個體育成為高度有效的由人的種種身體運動技術操作活動構成的工具系統。這種極端情況近年雖有不小的甚至很大的改變,但其影響仍在一些書中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影響著人們的體育觀念和實踐。就其傾向而言,這種體育學理論是理性主義或科學主義的。它的高度強調的體育科學化就是把體育視為一個工具系統,強調這個工具系統的科學化。它所追求的體育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都不是內在于人的本質和需要的功能、價值和意義,所以它強調體育這種人的活動過程的結果之是否滿足社會權力和資本的需要,將人在過程中的生活和生命的質量置之于從屬地位,甚至回避或根本不顧,不顧體育這種生命存在形式和過程的價值和意義。簡言之,不說、不顧體育對人的價值和意義。由于這種狀況持續時間已久并有其深刻的社會文化和歷史根據,以致今日當我們面對古特曼《從儀式到記錄》這種著作時,題目中所謂的“儀式”和以他的方法論述的體育之對于人的生活和生命的本真的、內在的價值和意義等這些內容,也許都會感到生疏不解。
如果以上分析含有些許合理性,則我認為我們必須改變本文前面提出的這些年來我們體育的人文研究處落在體育學術研究邊緣地位上的現狀。因為,不論怎樣,現代體育不是中國本土文化的產物,今日中國社會文化舞臺上占居主導地位的體育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體育。如果我們以文化三層次結構理論來分析,雖然在中國其核心層的主流價值方向的選擇和中層的管理體制上,已經形成了大異于西方體育的結構,因而左右和制約著其表層體育物質技術的發展。但是,只要我們把體育如實地視為活生生個體的人們對自己生活和生命的非功利性的創造活動,把研究的目光關注于此,把視野擴展到地域遼闊國土,擴展到社會分層、分工的各類人群生活中,我們一定會發現:一方面,在中國社會生活中,人們對西方傳入的這種身體運動文化和城市文化的陌生和低度認同,這種情形事實上至今依然以不容忽視的程度存在著,因而在今后相當長時間之內,它的發展還需要自上而下的政府行政管理和財政資源的推動和支持;另一方面,只要如此,只要在很大程度上把中國體育當作政府的公共服務來發展,則這種發展必然又面臨今已成為傳統的占主流地位的工具理性體育價值選擇的左右和制約,因而,使這種公共服務陷于兩難的矛盾境地。因此,這很可能導致它的發展難于擺脫路徑依賴,以至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們的體育將在某種程度上繼續無視今日中國的偉大變革已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體育賴以存在的條件,為此付出代價;其發展可能在相當長時間和某種程度上與建設人本、和諧、可持續發展社會的現實生活不相協調,甚至相背馳。由此看來,為了避免上述這種情形出現,為了擺脫對于傳統選擇的路徑依賴,顯然這既是我們自上而下的體育管理在今天所面對的一個理論研究問題,更是一個普及傳播人文、人本體育價值觀念,更是對社會文化進行改造的實踐的問題。為此,我們必須重視體育的人文學術研究,在研究中改變以往對待體育的基本姿態和研究方法,使研究真正深入到人們的生活中,成為改變人們“生活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生活”現實狀況的實踐,成為改造社會文化與體育關系的實踐,成為改造社會文化的實踐。
八
古特曼在書中采用的主要方法顯然不同。這種方法可以歸于是人文、社會學科研究中“目前世界范圍內得到越來越多關注和使用”的質性研究方法和所謂“限定時間、地點和情境上的敘事方法”或者我們就簡稱其有限的、微觀的敘事方法[12]。所以,他不是把體育這個研究對象視為一個相對于研究者(這個認知活動主體)的一個邊界分明、規模宏大的客體,不是研究者立于其外對它的研究;而是把這個對象如實地視為同人和社會生活各種活動交織在一起的過程,是研究者以自己的身心介入到這個過程中,在過程的聯系中來研究體育。實際上是研究人和社會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人和社會,是對人和社會的研究。因此他對現代體育本質的研究不是從概念到概念、就體育論體育,不是從已有的各種體育本質的概念、理論的評價、批判中來研究。而是回到社會生活和現代體育產生過程的事實本身,通過有限和微觀的敘事,對通過描述和分析現象顯現出現代體育的本質,甚至就像費孝通先生說:“就是要在一個個人的生活中去概括出一個任何人的生活都逃不出的總框架,通過這個總框架才可以看到每一個人生活的一舉一動的‘意義’。”[13]所以,《從儀式到記錄》第一章一開始作者便援引一位英國神經學專家、運動員班尼斯特回憶他孩提時代發自本能在沙灘上赤腳奔跑,由此再到他成長生活中有了非本能的體育、有了體育中的生活,成為1英里跑首破4分記錄優秀運動員的故事。作者正是在描述和分析這個讀者和一般人都能理解并能引起許多想象的故事過程中,概括出了或按他的說法從人性全部活動中分離出了現代體育產生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一個非功利性的活動過程,游戲過程;是一個從本能的游戲到有組織的游戲以及競賽,再及體育的這樣一個非功利性活動的發展過程。他并在引證一些哲學家、文化學家、史學家、藝術家、教育家觀點的討論中對游戲進行分類,在分類中確定了體育在人類各種可能的游戲中的地位,揭示出現代體育本質上是非功利的身體競賽活動。很有趣,班尼斯特的故事甚至成為隱約牽動全書內容發展的線索,本書的結語最后一句話又回到這個故事上。可以說,全書對現代體育本質的研究就是從班尼斯特這個人的故事中概括出的總框架(或作者所說的模型)展開的實證研究過程。
古特曼說《從儀式到記錄》主要是描述性的,但我感到他對現代體育產生和發展及其本質的描述和實證研究,本質上是合乎這個過程的內在動力機制和辯證法的,所以讓我們看到了他的結論的邏輯的必然性。他說:“班尼斯特的運動過程是出于本能的表達,是生命力充盈的完全迸發。”[3]尤其他說:“體育源于身體力量的自然表達,是以非理性為源頭……體育是對現代的選擇之一,本身就是一種現代反映。體育源于本能生活的黑色土壤之中,但它們所采取的形式是現代社會賦予的……體育是浪漫主義的理性化。”[3]所以,在我看來,古特曼這種觀點實際上以“內因是運動變化的根據,外因是運動、變化的條件”的辯證法主導了整個實證過程。就像我在前面類似地說到,人的非理性的狂野的身體運動力能和需要,是一切時代人類無功利性的身體運動游戲或體育產生、發展始原的動力,所以就是這一運動、變化過程賴以發生和發展的內因和根據,這個過程本身就因它而發生的,它不僅提供了這個世界上這一過程發生的可能性,而且提供了從這一過程中產生多至無窮的具體身體運動形式的可能性,任何時代任何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下產生的任何具體形式都逃不出它發自人的本能的規定性,此其一;其二,但在每一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下,究竟發生或表現出何種具體形式,并不是本能直接決定的,也不是從本能提供的無限多樣的可能性中偶然地或隨即地發生的,而是以每一時代具體社會歷史條件為轉移的,所以各時代社會生活(包括受制于各時代社會生活的人的思想意識)就是它運動變化的外因和條件。其三,此外還有,在每一時代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下,所表現出來的具體形式也是多樣的,顯然這又是這一時代本身內部不同地域、人群具體社會生活和思想意識之間(在低一層次上的條件)的差異所造成的,但它們不過是在時代條件造成的共性之上表現的差異。
所以可見,作者實際上把現代體育的產生視為由人的本性在社會現代性中的表現。本書第二章作者主要以社會學家韋伯闡釋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觀點為理論根據,運用有限和微觀的敘事方法,進入了文化人類學、民族志研究對各國、各民族,特別是歐美社會中限定時間、地點的那些人們本能的游戲、依附于神圣儀式和世俗文化的有組織游戲和競賽,以及一項項有影響的現代競技運動發生的情境中。進入了自人類原始時代到古代再到現代社會歷史條件下人的具體生活和生活中人們的游戲。揭示出了人類生活中不能(也不會)或缺的非功利的游戲,究竟是怎樣脫胎于人的本能,在不同時代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在不同族群、民族和種族,不同政治、經濟狀況和信仰、不同社會階層和社會角色的男男女女的生活中逐一地產生出了現代體育之不同于原始體育和古代體育的7個本質特征,構成了本書的首要主題,闡明了現代體育的本質。譬如,韋伯指出,現代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是傳統社會袪魅,從神圣統治向世俗化政治社會轉變,是自由、平等和民主,理性主義和科學技術,社會分工、專業化和科層化合作組織等等的產生和發展過程;古特曼在對那些古今游戲的描述分析和縱向的歷史比較中,揭示出現代體育的7個特征:它的世俗化、平等性、專業化、理性化、科層化、量化和記錄等特征,無一不是人的本能和需要與現代社會這些相應特征相遇所產生的。后來,他用同樣的方法,又對美國的棒球、橄欖球、歐洲的英式足球、體操等等產生、發展進行描述和分析,構成對歐美現代體育的比較,成為書中與前一主題相聯系的另一主題。我看,其結果恰恰證明歐美體育的不同不過是上面所說的低一層次的不同,是在現代體育共性、共有本質特征之上表現出的差異。
2005年,作者為本書再版所寫的后記中說,1977年寫作本書的第二主題時,他想當然地利用文學來充當論據的一個來源,并說希望在最近體育研究中的“語言轉向”之后這種做法不再是問題了。我認為,提到體育研究的“語言轉向”是很值得我們關注的。因為,如果說近年我們這里悄然時興的那種學位論文,為表現某種“格式”而奮斗的“講究”(動輒首先要求定量、統計,否則其他免談),在體育人文社會研究中,他們對于質性研究,對于有限和微觀的敘事方法尚且不予接受,則這種“講究”離開已經出現的體育研究“語言轉向”就更遠了。古特曼在提到這個問題時,他在注文中指出“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個顯著特征,語言不再是傳統哲學討論中涉及的一個工具性問題,而是成為哲學反思自身的一個起點和基礎。”[3]我想,體育研究的語言轉向,顯然就是指現在在體育研究中也有了這種性質。從前面的討論中,我們看到,體育作為人們以身體運動方式為自己生活和生命創造價值和意義的活動,與人的本能是那樣深刻地聯系在一起,根本無法割斷這種聯系。這種聯系本身就在人的自由本性根基之處,它既是人們從本能到文化的謀劃、選擇和創造,又是他們從文化返回本能的反思、追問和評價。所以,它本身就是深刻的心理學和哲學課題。因而,在現代體育研究中,它就不再僅僅是根據科學理性和科學邏輯(工具)語言可能表述的創造活動了。而更應該如實地把它當作由人的本能推動、在人文精神主導下并在審美的無限境界中進行的活動。由于這種在本能和文化的深刻聯系中進行的一項項身體運動競技活動,它們的產生和發展過程,從來無法離開人們對身體運動無法言說的感受、體驗和非理性的審美評價。因此,面對這種情境,作為思考和表達事態的工具語言便進入了無用武之地,研究中必須轉而對過程中人們用以表達那些難以言說或無法言說但又一定要說的身體運動感受,面對人們表達身體運動中喜怒哀樂體驗和好惡等各種情態的生動活潑的語言。要對這種發自情感和審美感受的生動、活潑的語言(這些“話中有話”的語言)進行分析,對由此引起人們處理生活中種種其他事務的故事進行分析,從而在其中理解、概括和揭示出人們在這些具體身體運動過程的廣泛聯系中創造的體育的價值和意義。古特曼利用文學充當論據的來源正是如此,因為,只有在文學創作中才有的那些年代人們在相應競技運動過程中的這種語境,只有從這種語境所表達的人們真摯情感、心理和處理各種事務的故事中才能夠發掘出人們創造和從事那些活動的原始思維和他們選擇和認同的價值和意義。所以,我感到古特曼讓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看到了現代體育的許多體育項目,像棒球、橄欖球、足球等等,究竟是怎樣在那些國家民眾生活中生根和廣泛普及的情境和原因,看到了現代體育在普及基礎上提高和在提高指導下普及健康發展的情境和原因,也讓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看到了不利于現代體育健康發展的掣肘的社會力量的作用和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作者對現代體育的研究是辯證的、看到它的兩重性的。
九
古特曼在書中第三章對于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的體育學對資本主義現代體育的批判進行了批判。我很無知,1950年代,我年少時讀過一本聲稱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社會科學基礎、以巴甫洛夫學說為自然科學基礎的蘇聯體育教學理論講義之外[14],國內的后來有些見聞,除外的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體育學論著一篇都未曾讀過,僅從古特曼在第三章所寫的那些才又讀到一點。古特曼指出:“他們聲稱,所有體育都是生產工具的一種功能。”[3]這樣一來,似乎這種工具由什么人使用就成了一切問題的所在了。如果握在“壞人”手里,豈不是工具越精良,問題就越大?……。但不論怎樣,我知道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是偉大的和非同小可的理論、學說。我認為,把體育視為工具而不是人的一種實踐、一種主體性活動、一種生命存在形式、一種生活方式,都同馬克思所說:“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6]這一唯物論的實踐觀相背離。憑這一點,我感到那些對于資本主義現代體育一概否定的理論好像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東西。而且,我們看到把體育當作一種工具,事實上今天不論在哪一國的體育中,甚至不論在哪一個人的體育中,也都有某種程度的存在,但它只是現代體育的一種表現,而不是全部表現。自1950年代至1980年代,蘇聯和東歐國家也很熱衷參加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產生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和一些競技運動世界大賽。這讓我想到,古特曼書中也提到的冷戰年代。那時運動場上的競爭簡直就是冷戰的戰場,社會制度的較量。因此這又讓我想到了這是不是與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揭示的現代社會中的所謂“科學技術是意識形態”有關?哈貝馬斯指出,科學技術具有兩重性,它既是第一位生產力,又是意識形態,它也可用來解釋統治合法化與維護現行制度,成為一種非政治的技術統治意識形態,為某個階級的局部統治利益服務。所以,我懷疑是不是因為一些人把現代體育視為一種工具系統,視為“生產工具的一種功能”把它歸入科學技術之中,因而也把它當作非政治的技術統治意識形態?于是使得對于現代體育性質的爭論和批判也變成了外在于體育本身的意識形態的爭論和批判?如果這種懷疑是對的,則我認為這也許恰是所有人面對我們“生活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生活”都該進行反思、追問和評價的問題,只有這樣才可能,像舍勒說未達到嚴肅對待體育的內涵,提高對體育的文化自覺。
此外,古特曼說《從儀式到記錄》的主題在于闡釋現代體育的獨特性。他所說的這種獨特性是指現代體育區別以中世紀、古代乃至原始體育的獨特性。所以,這種獨特性是在歷史上各時代體育的比較中揭示出來的。因而,作者主要集中于對歷來各種情境中人們從事的一項項身體運動過程的比較,很少涉及每一時代人們這種活動與同時代人們生活中其他活動的比較。就我個人的興趣而言,我很希望將每一時代,特別是現代的體育與同時代人們其他活動進行比較。我感到,雖然作者在書中從人類全部活動中區別出功利性和非功利性活動,分離出游戲,在對游戲的多層分類中確定體育的地位,這本身也構成了將體育與人類其他活動的比較,但這畢竟還是不夠的。因為,各時代的體育畢竟都是在與同時代人們的一切其他活動既相互比較又相互聯系的條件下存在的,它的本質更重要的是在這種既比較又聯系背景條件中所表現出區別于一切其他活動的獨特性。于是,我感到進一步在這種背景中揭示這種獨特性,尤其是在現代似乎就顯得更是必要了。因為只有在這種比較中才可能更進一步或更深刻地揭示出人類的現代體育之區別于人類一切其他活動獨特性或它存在的理由和根據,特別是區別于一切其他活動的功能、價值和意義,或者說揭示出它在人類文明生活中既不可或缺又為人類一切其他活動不能取代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這顯然對于人們普遍實現對人類體育的文化自覺,增進對人類體育未來應然走向的把握能力具有重要意義。
如果我這種想法可以接受,則我認為很有必要進一步把現代體育置于廣闊的社會歷史和現實中進行研究,進行更加全面、深刻的辯證分析。這一研究離不開對于人們“生活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生活”的反思、追問和評價,從而在某種程度上發現和把握體育(這種人的生命存在形式)應然的未來;其意義絕不僅限于體育,它更是對人、對社會的研究,是從一個特殊視角對人和社會的研究。因為,研究本身就應該“以人為本”,追求人的終極價值和社會的和諧發展,它既要回答人們生活中體育應該是什么,而且還要積極推動這種應然狀態的發展。所以,這樣的辯證分析必須看到社會與體育是有雙向作用或互動關系的,不僅僅是社會文化演化和變遷打造出了現代體育,而且現代體育還反作用于人的全部生活和社會文化。尤其要看到在這種雙向作用或互動過程中,體育無論如何是躲避不開前面已經提到的社會現代性的兩重性影響的。
什么是所謂的現代性?這是個當下廣受各國思想家、學者、實踐家關注的問題,人們表示它很難定義,有人說它是沖突:是現代同過去、現代文化和現代社會、現代技術同現代經驗、現代觀念同現代歷史、現代歐洲同現代非歐洲地區等等的沖突。有人說它是斷裂:是現代同過去的制度、觀念、生活、技術和文化的斷裂,等等。還有道:
現代性發源于16世紀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到18、19世紀之交初步形成。這是個擺脫迷信、愚昧和專制的過程,也是一個充滿進步和樂觀氣氛的過程。
但是,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在擺脫專制、迷信和愚昧過程中,不斷地創造了新的專制、愚昧和迷信。現代社會活在現代性傳統中,同時也飽受這種傳統的折磨……[4]
可見,現代性這個傳統包涵著對人的生活和生命的種種兩重影響。現代體育當然無法擺脫這種傳統的糾纏,而且這種糾纏使它本身也有了兩重性,從而它也對人和社會造成兩重的影響。因此,現代體育這種在今日人類生活中具有我們所見如此之大影響的文化活動,本身就是現代性的一處表現之地、一個問題,現代體育研究無論如何擺脫不了現代性的干系。
十
古特曼教授這本以《從儀式到記錄》為題的體育學著作進入了人們“生活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生活”的情境,研究突出體育之對于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價值和意義問題。這可以說是把人類體育置入了屬人的世界來認真對待。因為,屬人的世界是人超越動物界的意義世界,只有在屬人的世界才討論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信仰和文化觀念、道德和審美、價值和意義的問題。顯然,這對我們處在現代性復雜聯系中的一國、一地乃至整個人類體育的情境中,為了實現對它的文化自覺、探討它的未來都具有很好的啟發性和參考價值。
如果說,建設人本、和諧、可持續發展社會是我們中國人在新的歷史時期的發展觀、總方向。則中國體育就必須有一個與這種發展觀和總方向相一致的體育發展觀和戰略目標。正如前面已經論及由于社會文化歷史的原因,中國體育在今后相當長一段時間、相當大的程度上還要當作政府向民眾提供的公共服務,還要自上而下地在政府行政和財政的推動和支持下發展,所以確立一個與建設人本、和諧、可持續發展社會這種發展觀和總方向相一致的體育發展觀和戰略目標,就是今日中國體育在現代性復雜聯系中要解決的總課題。一切關系體育的某個側面和局部發展的人文的和科學的研究課題,都應該與它邏輯地聯系在一起。現在這種動輒就要花上納稅人幾十、百、千億人民幣的事不能不予以認真反思,不能不把“這些錢花得人本不人本?”這個行政行為的社會倫理和行政官員道德的問題放在第一位來審視。此外,更重要的是國家要對各級政府這種公共服務的行政行為立法,使這種公共服務的公平、公正既有制度的保障又受制度的監督。我們應該在“人本”的基礎上講和諧,在此基礎上講資源的科學和最優配置,講社會的科學可持續發展。我們必須擺脫那種無視中國體育賴以存在的條件已經發生根本變化的那種所謂路徑依賴;擺脫傳統體育的功利性價值、方向和目標選擇的依賴;擺脫對傳統的管理體制和運行機制的依賴。對近年強調的建設體育大國和體育強國的目標,以及為此強調要完善的中國體育舉國體制進行研究,至少要賦予它們以合乎中國今日偉大變革新時代的新涵義。至少要賦予它們以合乎人本、和諧、可持續發展觀和方向的新涵義,這種新涵義無疑對中國體育發展(它的實踐和學術研究)具有綱領的意義。在中國這種權力高度集中的一元化行政管理體制下,各個局部和側面的改革和研究課題應該都來自于它。而我感到,這些恰恰都要求我們把體育置入屬人的世界、人的價值和意義的世界來認真對待,要求我們把研究深入到人們“生活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生活”情境中,以人為本地去反思、追問和評價,從中發現新的可能性,進行新的創作,導致我們“生活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生活”合乎人本、和諧、可持續發展的情理地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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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e Awareness:Path Dependent in China Sport and Critique of Instrumental Value View of Sport(Continued):from the Start of a Book
YUAN Dan
(Beijing Sport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In this paper,through a book From Ritual to Record by Guttmann was introduced and discussed,the author outlined,compared and reflected the sport history and realty in Western and China.Each country and each nationality face the culture awareness if the humane sport moves toward future.In today China,social transitions have changed thoroughly the conditions which China sport rely on.In China,sport must dispense the path dependent and choose the new value goal,direction and road.This is an important question,which influence deeply the life and vita in the process of sport realize the culture awareness in China social culture and sport of social culture.
culture awareness;path dependent;values critique
G 80-05
A
1005-0000(2012)01-0001-10
2011-12-01;
2011-12-10;錄用日期:2011-12-15
袁 旦(1939-),男,江蘇人,教授,博士生導師。
北京體育大學,北京10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