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紙片（組詩）

康 寧

磨 刀

家里的菜刀原來都是父親磨的，退休以后

他把磨刀石放在樓下貯藏室外，搬個凳子

端盤水，大張旗鼓地坐在那兒磨刀，霍

霍霍……

院子里許多人也把刀拿來請他磨

父親把刀放得平，霍霍霍……

父親用粗石開刃用細石蕩鋒，霍霍霍

……

父親把刀推前去收回來，霍霍霍……

父親磨刀不收費，霍霍霍……

父親不在了。我就學他的樣子去樓下磨刀

居然也磨得像模像樣。幾次之后

有鄰居請我幫他們順便磨刀了

我把刀放得平，霍霍霍……

我用粗石開刃用細石蕩鋒，霍霍霍……

我把刀推前去收回來，霍霍霍……

我磨刀不收費，霍霍霍……

小婦人張說，你磨的刀比你爸磨的刀更

快更好用

我順口開個玩笑

“我磨的刀不僅切菜快，切手指也快”

第二天她用貼個創可貼的左手食指指

著我說

你個烏鴉嘴！以后再給他們磨刀時我就

想這個

想到這個就樂，就咧著嘴笑，霍霍霍

……

花開在春天的高枝上

三個女孩在一棵開花的樹下有一會兒了

我從另一端走過去時

她們也走過來，從我的身邊路過。

一個說，我好想要朵花啊

一個說，我也是。一個說，可是她們太高了

她們像三只試飛的喜雀，嘰嘰喳喳

帶著青春的氣息跳到了我的身后

我走到那棵正在開花的樹下，抬頭

看見嫩得一碰就要流出蜜來的白色花

那么無辜地開在春天的高枝上

干凈得一片葉子都還沒有長出來

一下子想起那些曾經的青蔥歲月

偶然穿過歸州街的小巷子

看到斑斑駁駁的院墻上

有一處誰舊時的涂鴉。涂鴉分三個部分

一個“DU LI”的拼音組合，一個心形符號

另一個是一個特別藝術的簽名，是

立體的，陰與影的組合

它們重疊在一起，精細得像一個人的愛

歸州街已經建了十幾二十年了吧

陽光從院墻外香樟樹的間隙里漏下來

已經有了老舊的味道

讓人一下子想起那些曾經的青蔥歲月

近 日

這些時日，我像個老禪師，閉關辟谷

其實也就是關了電話，切斷了和你們的

聯系

做一些大小不一的夢

有時裝得下江山，有時裝不下一個影子

沒有了

前面的問話沒有了，后面的回答沒有了

天空存在，我們沒有了

我們是星辰了，故事沒人轉述了

大渡河邊的老樹新枝

三十年河東時，河西長了一棵樹

四十年河西，夏日水漲，樹被淹

秋天水退，就只剩下了一根樹樁

現在是又一年的春天了

萬物都把冬天的衣服一脫，春光乍泄

這根老樹樁，沒忍住

也伸出了一個向上的新枝：

“我只是發發芽，沒試圖再次長成一棵

大樹”

除了命，所有的都不是必須的

她說已經習慣這樣了：

對誰都不指望

世事如局，局內局外

走過一遍后，心就死了

她說她丈夫也死了

她得上班掙錢，養自己和孩子

得關閉身體里的那些欲望

包括生理的。除了命

所有的都不是必須的

我聽她說這些年

月光就從窗外飄進來

她像只雌性的蟲子

不再產卵和飛翔

爬在這束月光之外

愛是今生唯一的細軟了

日子向前走著，那么小心翼翼

一小步一小步，生怕打碎了誰

我也是

小心地把那支叫做天空的歌

細細地聽著

預警在一步一步升級

熱帶的氣旋

即將從稍遠的洋面掠過我們的天空

和天空之下的大地

我們是經歷過太多災難的人

唯一慶幸的是還活著

現在我要起身，要捧起你的臉

要在新的災難到來之前

再次說出愛

溝溝壑壑的我們

愛是今生唯一的細軟了

每塊田都有自己的名字

多年以后，他扳起指頭數：苦梨堡

埋有你婆婆，她死時你爸爸才兩歲

埋有讀了私塾的向必坤

埋有肺癆死去的祥云子

埋有在金界崖摔死的譚家云媳婦……

他說這些時，目光蒼老

皺紋像那些墳與墳間的瓜蔓

秋風一掃，荒涼一片

他就這樣說著，自言自語

像不表達任何意思

我們在他身邊忙碌

撣灰、哄孩子、摘菜、刮臉……

只是從他身邊過時

偶爾聽他這樣說一下

多么熟稔之地

在那個叫松柏場的地方

我們還可以說出更多的地名：

大碑槽、全家院子、廟里、四灣……

熟知這些名字的生生息息

這個老人一次次說的苦梨堡

只是我們熟悉里的一部分

那是歸屬地

似乎離我們稍稍遠一些

小 雪

去八樓時，剛好下著

刀郎歌曲中的第一場雪

看見二路汽車經過歌聲

我們去吃大盤雞和抓飯

去大巴扎，去二道橋

卻什么也不干。風雪之中

我們只穿越一支舊歌

烏魯木齊已落木蕭蕭

早于我的家鄉

我來時，宜昌云天高淡

還是秋天。“回去時，

你的家鄉會是什么樣子呢？”

“最好也是這樣的小雪。”

我省略了后面的言語：

“如果這樣，我就能

把有你的冬天過兩遍：

一遍拉著你，一遍想著你。”

甘 州

我不得不把火車想象成鐵馬

再次穿過當年的征途

我不得不為那些

勝利與失敗的戰爭再次羞愧

我并沒有放下內心的金戈

只是更改了說詞

去完成一次通婚

我把目光灑在戈壁，向前五百里

向后五百里。我別無長物

只有撕下一塊身披的江南

給千里瘡痍打上生息的補丁

車窗外的田野

田野邊的柳樹、國槐、云杉和垂榆

霜色中的人家升起的炊煙

縹緲虛無，是我僅存的良心

他們叫你張掖，我叫甘州

叫你八聲，就是千年詞牌

早 安

“八月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只是問一下，不指望有個答案。

這么多的馥郁香氣，誰也不能

準確地說出一個出處

現在有風了，自南而來

這是已確定的部分。

你看，晾在陽臺上的衣服

滴著水，向北方欠欠身

被剛露出臉的太陽看見

空氣清透。

這個早晨，露水有張望的光芒

有秋蟲，在草尖上抖落昨夜

準備今天的第一次跳躍或歌唱

一切都很恬靜

讓人想到幸福的

是啊，幸福的：

“我至為想念的，早安。

今天的桂花更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