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鄉
【1】那一天,深秋十月的陽光清澈明媚,我心里卻裝滿無邊的空虛和恐懼,感覺有一種陰險的力量扼著我的咽喉,要把我從這個世界上扔出去。
在青蓮嫂子家的大門外已經站了很久。他們一家老小頭埋在老碗里,奮力往嘴里扒飯,那“呼嚕呼嚕”的聲音美妙如天籟。口水像泉水一樣從我的嗓子眼往外噴涌。
我咳嗽、跺腳,制造動靜,又不能過分。已經兩天了,水米未沾牙,頭重腳輕,真害怕哪天睡夢里就去閻王爺那里上班了。我才20歲,屬于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美麗的身體和生命都含苞待放。毛主席說,這個世界歸根結底是我們的,我們的世界里怎么可以沒有我?
村民們總是撇撇嘴說:“秋莊稼收完多長時間?你們就沒有糧食了?”
可是,天地鬼神作證,我們的糧倉真的空空蕩蕩。備戰備荒,文件規定30%的耕地必須種棉花,不管是宜種的水澆地,還是不宜種的旱原,都必須不折不扣的種。長不長是天和地的事情,種不種卻是人和立場的問題。大隊書記想了一個聰明辦法:把知青科研站的耕地全部種成棉花為大隊充數。結果,近百畝地等于撂荒。知青大院四處堆滿棉花桿,冬天取暖不成問題,吃飯卻成了大問題。
大隊發了一個緊急通知,禁止知青到貧下中農家里蹭飯吃,說那是“革命覺悟太低的表現”,但是只字未提知青們可以到哪里去吃飯?吃什么?我們饑腸轆轆卻無人理會。人活一口氣,沒有一口飯養著,縱是英雄也會氣短。
不能責怪貧下中農沒有同情心,就像不能指望一個正在受凍的人為你脫下自己的棉衣。我很有耐心的站著,因為我相信善良的青蓮嫂子最終是熬不過我的。樹上的老鴰也聞到了飯香,不停地叫,惡聲惡氣的,想把我趕走。一只鳥兒的無理霸道,不值得理睬生氣。但是老鴰將一疙瘩糞“撲哧”一下砸到我的肩膀上,這不存心嗎?孰可忍孰不可忍?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向樹上砸去。老鴰窩太高,沒有砸上,但是砸住了架在樹杈上的大喇叭。
喇叭已經壞了兩個月,管廣播的黑牛老婆生娃,沒有人修,就一直啞巴著。誰知道,我把它砸得“吱哇”一聲叫起來:“……恢復高考”!
我一愣,撲哧一下笑了:“把你能的?高考你說恢復就恢復了?”
但稍事停頓,廣播又說:“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剛剛播發了新華社的重要新聞,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國務院決定從今年起恢復高考……
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剛剛播發了新華社的重要新聞,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國務院決定從今年起恢復高考……
再播送一遍……
再播送一遍……
縣廣播站播音員說著車轱轆話,像老唱片的針卡在磁槽里。
那每一個字卻是平原上的春雷,從我心頭轟隆隆滾過,炸出滿地花。
插隊三年了,我生活在一種渾渾噩噩中,看不清未來,也不敢想象。個性、理想,在最應該花團錦簇的年齡,卻成了可能誘惑你犯下致命錯誤的罌粟。因為有了知識文化,我們必須接受改造。偉人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這種有文化向著無文化的逆向改造,有點像拔孔雀的毛,從最美麗的地方下手,直到把大家都拔成形似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尸體。這是文化的悲哀還是人性的悲哀,我弄不明白,但青春的熱血和欲望在我的身體里騷動不安,驅使著我去掙扎、去抵抗,然后悄然的去追求、去希望。
神哪!上大學!走過荒原的時候我給樹說過,喂豬的時候給豬說過,下雨的時候給雨說過,唯獨沒有給人說過!我知道,那是天上的一片云,風一刮就散了;或者是一座遠方的山,望山跑死馬。讓人知道了,我的下場不是風就是馬。
現在,廣播卻在大聲的說。真真切切,反反復復!
像厚厚的烏云被一把利劍劈開,一束光直射天靈蓋。我情不自禁的高喊一聲:“萬能的上帝”!
突然頭暈眼花,雙腿一軟,我蹲在地上。
青蓮嫂子以為我餓暈了,端著半碗糊涂面慌慌張張走出來,將我扶起。
我涕泗交流的往嘴里扒著糊涂面,騰出手指了指喇叭。嫂子看看我肩膀上的鳥糞,貓腰摸起一塊石頭也去砸老鴰。
半碗糊涂面倒進肚子,身體像雨傘一樣打開,我擦擦嘴說:“嫂子,等我考上大學,再感謝你!”轉身往知青大院跑去。嫂子在身后喊著:“考啥哩考啥哩?是不是烤煙爐要點火了?”
是的,有一場大火就要洶洶燃燒起來,但不是在烤煙爐里。
跑回知青大院,打開我的“大立柜”——從赤腳醫生那里弄來的一個特大號紙箱子——將里邊所有的東西扒出來。結果令人沮喪,連一本囫圇的課本都沒有找到。
插隊的時候,我將自己初中和高中的課本都背來了,想著說不定能派上用場。但是“被教育”的時間越長越覺得課本沒有啥用處、書念得冤枉。雖然在農村,外貌穿戴、言談舉止,知青都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但是戶糧關系都隨著插隊轉到了農村,和農民沒有本質的區別。至于招工的早晚和被招到哪里,只能聽天由命。
那時候買什么都要憑票證,每一個知青都是家里的采購員,穿梭在城鄉經濟之間。國家一再的強調雞蛋要統購統銷,但是知青在回家探親的時候,都會大肆的“搶奪國家資源”。一塊錢,大雞蛋可以買12個,小的13個。為了減少破損,要將每一顆雞蛋用紙包起來。我的課本小32開,一張剛好包一顆,天然的包裝紙。剛開始課本被偷著撕了,我還罵人,后來為了團結同學,給自己的招工投票打基礎,干脆主動奉獻給大家。課本包起來的雞蛋一排排碼好以后,有一種滑稽的整齊莊嚴,我們戲稱他們:初二雞蛋、高一雞蛋、數學雞蛋、語文雞蛋。偶爾打爛一個,幾個雞蛋就會受連累,披上種種數學符號或者課文,像一個個小巫婆,透著莫名的喜感。
雞蛋還是雞蛋,我們還是我們嗎?瞅瞅自己的兩手老繭,渾身一陣寒栗。
但是現在,一個時代的拐點擺在眼前,石破天驚,誰都不可能淡定。上大學,我們可以,我可以!
從知道了恢復高考的那一刻起,身邊的同學們都變成了潛在的對手,彼此忽然陌生起來。往日下工,男同學打升級、下象棋,女同學織毛衣、補衣服、用白色的精紡棉線鉤織窗簾、桌單,知青大院里笑語喧嘩。但是現在,吃完晚飯,大家就消失在黑夜里,幽靈一般。
這種微妙的變化讓我緊張不安,但更大的恐慌來自于大隊的無聲無息。恢復高考的新聞已經發了十來天了,大隊既不說知青可以停工復課,也不說不可以,生產勞動按部就班的進行,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對于貧下中農來說,我們本來就多余、討厭,從城里跑來搶他們有限的土地和糧食!而且,農民恪守的本分就是辛勤勞動,春種秋收,高考恢復不恢復,在他們眼里,遠沒有一場及時雨來的更為重要和讓人歡喜。
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斃,不能眼巴巴看著夢寐以求的理想扇動著翅膀,從我的身邊華麗的飛過,壯觀的飛過,只是飛過,而已!
終于,大隊發出一個通知:考大學不反對,誰都可以報名參加,但是不能停止勞動。想想看,寒冬臘月、冬灌冬贍、農田基建、修渠筑壩,哪一項都是透支體力的苦活,再加上復習……大概,我身上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細胞,都需要超常的瘋狂運轉,才有可能挺住這場生死惡戰。
然而,渴望江河怎么能怕水淹死?為了到達彼岸,我只能舍生忘死的跳下去!
【2】我的“活動經費”只有8毛錢。偷偷跑到公社報了名,用去5毛錢。第二天一大早,在供銷社花9分錢買了一盒“羊群”煙,然后去找隊長,表情沉痛的撒謊:“我媽病了,我想請10天假。”
隊長抽著一尺長的旱煙鍋,皺著眉頭說:“冬忙時節,勞力緊缺,請這么長時間假,不合適吧”?我急忙把“羊群”煙拍在柜蓋上,隊長瞥了一眼說:“準時回來,不準超假!”
跑到汽車站,搜遍口袋,買車票還差1.9毛錢,我毫不猶豫脫下腳上的球鞋,3毛錢將它賣掉,買過車票,又花5分錢買了一雙草鞋穿在腳上,像紅軍戰士一樣,踏上自己復習考大學的“長征路”。
我的母校已經沸騰了。烏泱烏泱的學生群情激昂、摩拳擦掌。教室里、房間里、道路上,老師被嗷嗷待哺的學生圍追堵截,有老師的地方,就有一顆彗星,老師是慧核,身后拖著由學生組成的壯觀尾巴。甚至有的老師蹲在廁所里,還在大聲回答外邊學生的問題……
10年的賽跑者集中在了一條跑道上,每個人都想跑贏別人,每個人都志在必得,空氣在燃燒,大地在顫抖:舍我其誰!但是,10年積壓起來的學生成千上萬,老師即使有三頭六臂,又怎么能應付過來。情急中,兩鬢蒼蒼的老校長拿著喇叭一邊奔走一邊喊:“同學們,都到操場上集中,在那里集體聽大課”。大家便潮水一樣往操場上涌去,跑得塵土飛揚,沖鋒打仗似地。
數學、物理、化學,老師輪流站在舞臺上,手里提著一個電喇叭,聲嘶力竭的講,幾千名學生盤腿坐在地上聽。
天已經大冷,寒風卷著落葉滿天飛舞。為了能聽清楚老師的聲音,女生不圍圍巾,男生不戴帽子,黑壓壓的人頭抬起來、低下去,低下去,抬起來,嘴里吐出的白氣在頭頂煙一樣繚繞,“刷刷刷”寫字的聲音,像蠶吃桑葉,風吹樹林。
文化被批判了10年、革命了10年,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竟然沒有人想起自己曾經對她的口誅筆伐和肆意踐踏,反倒像迷路的孩子,爭先恐后撲進她的懷抱。文化,只有文化,任什么力量都無法摧毀,卻可以包容一切、寬恕一切。
所謂的復習,其實是一場思路混亂的競猜。上上下下,沒有人知道這個打倒四人幫以后的第一次大學考什么?怎么考?甚至考大學的概念都是混亂不清的,但是“上大學”三個字,就足以讓我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一遍又一遍的背誦著毛主席的這一首詞,覺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能如此酣暢淋漓表達自己的話。
只有10天假,我想,即使踩著刀刃,也要在這10天里拼命將半個身子擠進大學的校門。沒有課本,沒有復習大綱,更沒有任何復習資料,有的只是心急如焚和舍生取義的狠勁。我像一只饑不擇食的狐貍,在遍地垃圾和廢墟中,靠嗅覺尋找一切和高考有關的蛛絲馬跡。
妹妹的讀書生涯開始于文革開始,結束于文革結束。整整10年時間里,所謂的上學就是參加各種各樣的批斗會、游行歡呼新的最高指示、學工、學農、學軍,和書本沒有多大關系。妹妹能將八個樣板戲從頭唱到尾,一字不差,卻不知道一元一次方程,中國有多少朝代。于是,妹妹主動做了我的包打聽,四處收集各種信息和小道流傳的考題。每一天,妹妹都會拿回來一兩張紙,上面寫著幾道題,神情詭異的告訴我:“據說,這是省城的一座名校出的內部考題;據說,這是一位世外高人預測出來的考題……”陳明他爸弄回來一套數學題,妹妹頂著寒風站在人家大門外叫了一個小時的叔叔,直到他將題拿出來。王芬她姑從北京寄回來幾道政治題,妹妹又跑到她家門口叫嬸嬸,直叫到她媽將題拱手相送。妹妹還打聽出來,母校一位老師的名字為什么叫“高三余”,意思就是——“教高三也綽綽有余”!因為傳說有一年化學大考的試題,竟然被他押中了兩道。妹妹說:“四姐,你要像一條蛇,死死纏住他”!
白天,我在母校復課,晚上回到家,點著煤油燈鏖戰到凌晨三四點。因為正是農忙時節,居民用電全部被斷掉,支援了農田基建和冬灌。我家的房子已經老舊,墻皮斑駁,單薄的木板門上掛著一塊百衲衣一般的門簾,床下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放一盞用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燈苗如豆,閃閃爍爍,照亮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我用棉被裹著自己,趴在桌上苦讀。劣質煤油燃燒后吐出的黑煙將我包裹著,空氣濃濁如粥,鼻孔像兩根小煙囪。我猶如入定的蟾蜍,靜靜伏在燈下,偶爾站起來活動一下,墻上就有碩大的影子猛烈晃動,像一頭猛獸。
我就是猛獸,久困淵底,渴望著猛烈爆發、渴望著上蒼能夠賜予我力量,將寒賤的命運一下子撲倒在地、碎尸萬段,然后柳暗花明的全新開始。
發力過猛的結果必然是一種始料不及的破壞。才6天,過度勞累加上劣質煤油的熏烤,我患了急性化膿性鼻竇炎,流出來的鼻涕都是膿血,頭疼欲裂,眼珠子更是疼得恨不能跳出來在地上打滾。去醫院看大夫,他說病勢太猛,千萬當心,千萬不敢再熬夜、千萬不敢再在煤油燈下熏,不然就會……他口舌翻飛,吐出一串陌生可怕的名詞!
我只聽見“咔嚓咔嚓”的斷裂聲,像一頭栽進冰窟窿里,渾身濕涼。
上帝,你怎么瞬間就變成一個不可理喻的壞孩子!你知不知道正在手里隨意把玩的是一個無助的女孩子今生今世的命運和幸福?你的慈悲你的仁愛你的寬厚善良和無所不能哪里去了?你曾經在云端里給我招手,現在突然把門又關上了。你讓我怎么辦?
大街上的人,影子一樣在眼前來來往往的飄,而我,則走在深山老林里。天地混沌一片,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該往何處走?
我多想找一個肩膀靠一靠。沒有!我多想誰指給我一條亮堂堂的路。沒有!
我的母親是文盲,不分晝夜操勞著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睡,抽空在街上擺一個茶攤,每天收入一兩毛錢就心滿意足;父親有點文化,是街道上一家工廠的銑工,有嚴重的哮喘病,除了上班就是坐在床上喘氣。他們孜孜以求的美好生活就是讓自己的孩子們吃飽穿暖,長大了有一份工作,生兒育女就行了。人生、理想,在他們眼里如同一片云煙。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嶺前愁腸百結,而父母能給我的最有力的支持就是不限制用煤油燈的時間、深更半夜多吃半個白面饃饃。其他一片空白,甚至連一句鼓勵的、安撫的、好聽的話都不會說。
奇怪的是,這樣的家庭環境,卻造就了我剛烈的叛逆性格。我想是因為我家墻上貼的那張《毛主席去安源》的緣故。那張油畫上,年輕帥氣的毛澤東攥著一把雨傘,走在風雨如磐的大地上,身板挺拔、神情冷峻。不知道為什么,從看到那張畫的第一眼起,我就強烈的渴望像他一樣手拿雨傘,走出去。盡管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干什么,但是,一定要走出去!
我給妹妹說:“大夫不讓我復習,大學,可能考不成了!”妹妹“哇——”的一聲哭起來,驚得房檐上的麻雀不顧死活的飛出去。我呆呆看著妹妹凍得紅腫的雙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妹妹突然擦掉眼淚,問我:“四姐,你可以改考文科嗎”!
一顆流星從天上劃過,黑沉沉的夜幕上閃過一道光。傻傻的妹妹,竟然會有天才的提議。我舉起拳頭激動地大喊:“是的,我可以改考文科!”妹妹立馬破涕為笑:“四姐,你讓我做什么,你說!”一副慷慨赴難的樣子。
盡管現在看來轉科是多么的匪夷所思,但在當時,它是我唯一能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黑夜里沒有火炬,我卻可以把自己點燃。
沒什么,蟲子都可以化蛹為蝶,我為什么就不能從理工科轉到文科呢?只要人生遠離架子車、老撅頭,學什么專業都無所謂。老師說:“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并不想走遍天下,只想走出農村。
我的文科和自己比算差,比別人還是很出色的。從插隊開始我就不斷地寫一些革命故事或者小小的散文、詩歌,努力鉆進縣城組織的業余作者培訓班。目的不是當作家,而是逃避勞動。我一直瘦弱,干不動體力活。一年進兩次培訓班,一次一個月,每天吃飽喝足,還能掙2毛錢。那可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直覺告訴我:文科憑的是日積月累,不是臨戰猛攻。而且,上帝的巴掌不可能切斷所有的路,只要有一絲縫隙,我就要鉆進去,抱住一縷能照亮自己的光。
上帝可能健忘,但這一次他碰上了一個固執的“羔羊”,拒絕被遺忘,還要逼著他想起我的存在,對我負起應該的責任。
【3】10天以后,我帶著自己的病,回到生產隊。
與考大學同等重要的,是“接受再教育”的態度,這屬于政治表現。對知識青年來說,政治就是天,犯了這個天條,人生的根愿不愿意都得深深扎進泥土里,而且永無出頭之日。
農田基建如火如荼,興修水利萬人大會戰,全公社的青壯勞力都集中在了工地上,大干苦干。田野上到處插著紅旗,拉著橫幅,各種名號的戰斗隊輪番在做戰斗動員或者向某個戰斗隊宣戰,大喇叭喊得空氣都嗡嗡作響,架子車、獨輪車組成滾滾的洪流,蕭瑟的原野上人歡馬叫,熱氣騰騰,景象壯觀。
這中間,大隊見縫插針召開了一次會議,每一個知青要在一張摸底表上填下自己的選擇——考大學?還是參加招工?二選一!
一張白紙千鈞重,小小的會議室被粗重短促的呼吸填滿,如同野獸的廝打掙扎,偶爾一兩聲嘆息,悠長悲戚。未來交給自己抉擇,一點都不輕松。壓抑的靜默中,絕大多數同學顫抖著手寫下兩個字:招工!生存的本能,自會把人驅使到離自己最近的安全地帶。
相比之下,我的“生死狀”分量輕很多。不用多想,刷刷寫下三個字:“考大學!”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但是,我必須拼死一搏。那是我人生中最絢麗最熾烈的夢想!追尋夢想就要能豁得出去,把那些看起來真實可靠的東西勇敢果斷地扔掉,在悲情與絕望中起飛,才能飛得比一般人高!
每天早上,我先到赤腳醫生那里打“盤尼西林”,然后把前一天夜里抄好的歷史、地理、政治題用漿糊一張張仔細認真地貼在鐵锨把背面,到了工地上,一邊往架子車上裝土,一邊嘀嘀咕咕的背誦。
我們大隊的“鐵姑娘隊長”比我大3歲,覺悟很高,立志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鐵姑娘”。大家都是兩個人拉一輛架子車,前邊一個駕轅,后邊一個推車。她是自己裝車自己拉。23歲的女孩子,“不愛紅裝愛武裝”,一身黃色軍裝,腰里扎一根牛皮帶,站在那里像一個粗黑敦實的碌碡,雙手干硬,嘿嘿一笑,臭氣能將人噴倒。
她想讓我們都成為“鐵姑娘”,而且成為全公社的一面紅旗。讓大家寫了決心書,貼在“戰地宣傳欄”里。我的決心書她看了,說寫得有氣勢有文采,但是作風不過硬,“像一個病瓜蛋子”!她想將我改造成一個“文武雙全的新型鐵姑娘”,不斷地找我談心,給我講革命的遠大理想抱負,讓我放棄“狹隘自私”的個人追求,用青春在火熱的原野上寫出一副最壯美的圖畫!
但我神思恍惚,眼睛盯著她,心里卻在背考試題。我一點都不高尚,理想抱負也不遠大,只想上大學,不想在這里拉架子車平整土地。我只看見她的嘴一張一合,臭氣一股一股撲到我的臉上。她說煩了,猛推我一把說:“你瓷啥哩”?我脫口而出的竟然是:“美國蘇聯是第一世界;歐洲加拿大是第二世界;亞非拉是第三世界……”
她奪過我的鐵锨,看見一排排的復習題,“嘿嘿”冷笑著,一張張撕下來,再一把一把撕成碎片,用力甩到空中:“讓你的大學夢見鬼去”!
我從來沒有見過魔鬼,但在那一刻,魔鬼出現了。她有尖利的爪子和臭哄哄的嘴,張牙舞爪想吃掉我。我也在瞬間變成一頭猛獸,憤怒的撲上去和她抱打成一團。
我怎么會是一個鐵姑娘隊長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她打得爬在地上,頭上和嘴角鮮血奔涌。她放棄了“先進幫后勁,后勁變先進”的努力,罵罵咧咧的走了。
我故意讓腥甜的血從額頭穿過臉頰、流過下巴、一路旖旎蜿蜒流進脖子,氣昂昂的挺胸抬頭穿過如林的目光,回到工地棚子里,躺在冰冷的床上,理直氣壯的拿出考試題背起來。
我一點都不恨她,反而很感激她,感激她打了我,而且還打得流了血,為我復習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3】我們名曰知青科研站,實際上是一個文藝演出點,名揚三秦大地。
為了歌頌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并且“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我們不斷排演各種知青戰天斗地、扎根農村的節目,然后去各種場合演出。每一年,還會赴西安幾次,在人民大廈為省革命委員會的重要領導或者外賓演出,就連時任副總理吳桂賢來陜西視察知識青年工作的時候,都看過我們的匯報演出。平時縣城、公社甚至生產大隊有一個小小的活動,需要造勢助興,一聲招呼,我們就濃妝艷抹的上臺載歌載舞。
不幸的是,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們接到了任務:為公社“農田基建萬人大會戰第一階段圓滿成功”慶功大會做助興演出。
一天的大會戰已經透支了我的體力,晚上還要在舞臺上蹦跶兩個小時。明天的高考,體力和精力能跟上嗎?不知道。但是我絕對沒有膽量請假或者逃離。
幸運的是,我可以乘坐來接演員的手扶拖拉機,免掉了冰天雪地為趕考的長途跋涉。大隊距離公社的考場有6公里,那時候,坐手扶拖拉機的待遇絲毫不遜色于如今的寶馬奔馳。
我們畫好了妝,將道具和服裝裝在手扶拖拉機上。演出需要美麗的體型,大家都穿一身單薄的棉毛衫褲外加一件黃軍大衣。演出完,已是深夜11點。同學們坐上手扶拖拉機回隊,我留下來,住在朋友家。
大地寂靜,萬物無聲。黝黑如墨的天幕上,星光繁茂,銀河流轉,梧桐樹上的鳥兒在說夢話。興奮?緊張?激動?不安?我一次次躺到炕上,又一次次爬起來。走得大意,忘了帶棉衣棉褲,我用黃軍大衣緊緊裹住自己,在院子里不停地來回走動,我想了很多很多,卻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看到了很多很多,卻不知道看見了什么?寒風將我吹徹,雙腳雙手和臉頰刀割一般又燒又疼。我想讓上帝看見我的冷我的痛,看見我的虔誠!
1977年12月11日,我走進了考場!大學考場!
早上9點開考。第一場考數學。
我的前邊坐著我們大隊的牛娃,他比我大12歲,只上到小學三年級。牛娃有點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幾聲說:“我知道我考不上,但是想試一試,經見一下考大學的場面。”
我不知道,這一天,有570萬名考生涌向考場。
我不知道,坐在考場里的,有的是兄弟姐妹、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師生、有的是老三屆、有的是應屆生、有的正在念高中、有的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工人、農民、機關干部、最多的是插隊知青……歲月像油彩,10年的風霜抹在考生的臉上,老少層次分明。但是,考大學的興奮和激動,又像熊熊燃燒的火炬,將大家照耀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在一部名叫《決裂》的電影里,葛存壯扮演的老教授拒絕一位農家后代上大學:“一個只讀了兩年小學的人,憑什么上大學!”貧協主任舉起那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后生的手說:“憑什么?就憑這兩手老繭和一身泥巴!”那個畫面久久留在我的腦海里,回腸蕩氣,氣壯山河。三年的歲月里,我除草翻地,掄撅頭揮鐵锨,出門就看天,拿起農具就往手心里吐唾沫,一雙手結滿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老繭,就像結繩記事的語言。
現在,這雙手輕輕地拿起了考大學的考卷!
紙質粗糙黯黑,散發著淡淡的油墨味道。我把它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游子沉醉于家鄉的炊煙。挽起袖子,完全是出于慣性的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瞬間又明白,我拿起的是筆而不是老撅頭,自己的理想、青春和未來。都要寫在這幾張粗糙的紙上。
才幾分鐘,就感覺身上穿的黃軍大衣實在礙事,袖子太長,蓋住了手,挽起來又太厚,硌著手影響寫字速度。我果斷的脫下軍大衣甩到一旁,只穿著演出時薄薄的棉毛衫和棉毛褲。
窗外大雪紛飛,寒風凜冽,破碎的窗戶紙被風吹得“啪啦啦”響,像很多人在擂打小鼓。雪花零星飄進教室,如點點梅花飛轉。而我,將一個高級動物所擁有的所有熱量和能量都投入到了一支筆、幾張紙上,對聲音、饑餓還有溫度,徹底喪失了感覺。
時間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快到了必須用“一眨眼”來形容,真的只是一眨眼,下課鐘就敲響了。我不知道自己答了多少,也不知道答得對不對,只能說:“反正我盡力了。只能這樣了。”
出了考場,牛娃走過來問我:“第一題的答案是啥”?
我說:“負——,——,——”!我想說“負5”,但是舌頭不聽指揮,不會打彎,5就是吐不出來。
他又問:“你咋了?”
我說:“凍——,——,——”!我想說:“凍得”。仍然是只能說一個字,而且收不回來!
天哪,我的舌頭凍硬了,直直的躺在嘴里,無法說出想說的話。接著就開始哆嗦,猛烈得像被電流擊中一樣。牛娃將我攔腰緊緊抱住,還是控制不住,就把我扔在地上,驚恐萬狀的看著,不斷地問:“你沒事吧?”
等我的功能恢復正常,牛娃又問:“有一道題很奇怪,給2搭了一個小柴火棚子,是不是印錯了?”。我想了半天才弄明白:“那是根號2,一個數學符號”!他“噢?”了一下:“這個2這么金貴呀,搭個棚棚就不2了!”
我笑得捶胸頓足。心想這樣的考生越多,我考上的希望就越大。
下午第二門,考語文。
我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感動了萬能的上帝,他老人家的目光開始凝視我。
改考文科以后,我趕上在母校參加了一場模擬考試。除了一些語文基礎知識,還有兩道作文題,議論文是《給全國科技大會的一封信》,記敘文是《難忘的一天》。我的作文沒有寫完,時間就完了。輔導老師說:“記住,一定要把作文寫完,因為作文要占文科成績的60%”。
考文科,當然拼的就是作文。我對這件事情很重視,回到隊上,把寫了半截的《難忘的一天》寫完,還像一個編輯,認真的修改潤色后,又讀了很多遍。
打開語文考卷,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考卷上的兩道作文題和我們的模擬考題一字不差!我的老師,你們太偉大!太神奇!太有才了!上帝都應該向你們敬禮!
語文,我考得很興奮,很豪邁,很完美。
我的個性從小就有點混不吝,考大學壓力這么大、人這么多,我們公社文科就5個考場,250人。但是我氣定神閑,絲毫沒有膽怯害怕。
語文考過以后,別的考場的監考老師輪流來看我答卷,看得我心里發毛。是不是我答得不好?錯的太多?想不到,一位老師俯下身子輕聲告訴我:“我們看了你的答卷,你考上的希望很大”!
老師意在給我加油鼓勁,殊不知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盲目大膽。我立刻慌張凌亂起來,拿到最后一門政治卷子,手已經哆嗦的紙張嘩啦啦響,額頭上全是冷汗。我長長地吸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來,告訴自己:不許緊張!不許緊張!但是,越說越緊張。整個政治考試的感覺就是在練氣功,不斷地吸氣吐氣。好在題都提前背好,猜中了就答,猜不中就放棄。絕對不敢亂發揮。發揮成政治問題就等于自己割斷了自己的動脈。
【4】考完后漫長的等待,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似乎太仁慈了。小的時候不聽話,媽媽就會嚇唬我說:“不聽話的孩子到了陰曹地府,閻王會把她按進油鍋里炸!”我的感覺就是被時間提溜著在油鍋里炸,而且悠來悠去的,任我痛徹心扉也不肯停手。
每天下午,我的兩只腳就不聽指揮,自己往村口走去,失魂落魄的在村口轉悠。窄窄的村道像一根根散亂的繩子,蜿蜒曲折伸向四面八方,我一一的眺望著,猜測我的夢想會從哪一條路上奔來?我希望看到一張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臉給我一個笑容,讓我看到一點希望。但又害怕看見任何人,害怕他們的臉是嚴肅的、悲憫的……
一會,我信心百倍。覺得身邊的很多人都不如我,憑什么他們能考上,我就考不上!一會,又灰心喪氣,因為自己算了一下分數,估計除了語文,其他的每一門都上不了70分。在我的理解里,考大學不能門門拿到80分以上,大概希望就是渺茫的。我無數次的沉醉在身處大學的想象里——平坦的水泥路,綠樹夾道,鮮花簇簇;我坐進明亮的教室,戴一副細黑邊的眼鏡,衣著干凈,雙手柔軟,厚厚的書,翻動時飄拂起沉沉暗香……那情景,在我腦海里來來回回的放,電影一樣生動傳神。醒過來,我還是在田野上“戰天斗地”的插隊知青。在工地上,肚子吃飽了,筋骨卻快累斷了。大家的話語交流也是:吃飯吧,吃!出工吧,走!歇一會,好!睡覺吧,睡!能一個字解決的,絕不多說第二個字……
我開始失眠做噩夢,不是笑醒了就是哭醒了。喜怒無常,如同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終于縣城發榜了,但前邊的10天假已經是底線,再請自己都沒有膽子說。我一直盯著村口,眼睛像雷達,捕捉著上縣城的人。果然,夕陽西下時,記工員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可是靜悄悄的什么都沒說。這讓我驚慌恐懼,坐臥不寧。想問不敢問,不問又不甘心。這樣憋著熬著,直到天黑嚴實,我悄悄摸到記工員家里,轉彎抹角的問他:“聽說你今天上縣了”?
他說 :“噢”。
“聽說考大學的發榜了”?
他說 :“噢”。
“聽說咱們公社考上了不少”?
他說 :“噢”。
像一個棒球投擲手,每一聲“噢”就是一次冷靜的投擲,穩準狠的砸在我心上,疼的人快要發瘋。終于我熬不住了,問出一句:“知識青年考的咋樣”?
他說:“洋學生嘛,不咋樣。反正咱們大隊一個都沒有考上!”
我說 :“噢”。
腳下的土地又一次“咔嚓咔嚓”裂了一道口子,我掉了進去。
我掙扎著跑到打麥場上。靜靜的夜、慘淡的星、寒冷的風。我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我哭自己命苦,佛祖耶穌真主安拉,竟然沒有一個神靈愿意保佑我!我哭自己出身卑微,數遍門楣,竟然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親朋能幫上一點忙。深深的悲哀和絕望如同一把利劍,插進我的胸膛,而我沒有力量改變它、甚至躲閃它,只能赤裸裸的站在那里,除了忍受,還是忍受!
上帝如果此時還沒有睡覺,聽到一個站在生命的深淵里歇斯底里哭叫的女孩子,會不會內疚、自責?
萬念俱灰,痛不欲生。我開始在工地上玩命,像“鐵姑娘隊長”一樣,一個人拉一輛架子車,頭扎到地面,汗流浹背……但是鐵姑娘隊長只要看見我,就狠狠地“呸——”一聲,慶祝她的勝利并表達對我的鄙視!
結局,似乎就這么板上釘釘了。
第三天,吃過中午飯,我拖著鐵锨慢慢往工地上走,郵差騎著自行車,丁零當啷的朝我沖過來,大聲地問:“你是知識青年袁秋香吧”?我點點頭,伸出手準備接信和報紙。但是他笑吟吟的說:“女子,你考上大學了!”
我翻了他一眼說:“我很難受,請不要再拿我尋開心!”
他說:“真的,我剛去公社拿信的時候,公社發榜啦,上邊有你的名字,你考上啦,千真萬確!”
我聽見大腦“轟——”的一聲,心臟瞬間停止跳動,天旋地轉、虛汗滿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扔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口的喘氣!那種感覺離死亡很近。
幸福來得太過猛烈,和災難來得太過殘忍沒有什么區別,都是要人命的!
不知坐了多長時間,知覺和力量螞蟻一樣癢酥酥爬回身上。我虛弱的站起來,扶著墻慢慢走了幾步,覺得雙腿可以支撐身體的重量了,就瘋狂的往公社跑去。一定要親眼看到!命運的轉折點上,必須親手楔進去一個路牌,定住那個方向,定住自己狂亂的心。
公社大門外已經人頭攢動。我披頭散發,不顧一切的扒開人群,一眼看見了大紅榜單上自己的名字和考號:100266,袁秋香!我緊緊抱著自己,凝固一樣看著榜單,一筆一劃的看,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看,生怕有一點點的差池,就將自己摔到地上,像一個粉碎的玻璃杯子,再也收拾不起來。
我相信每一個77級的考生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考號,那是命運拐點處的一塊界碑,那是打開天堂之門的密碼!
從名字到考號,分毫不差。我爆炸一樣的大喊一聲:“我考上了”!周圍的眼睛“咣——”的一聲聚焦在我身上。我就像一顆文曲星從天上墜落,劇烈的摩擦中渾身火光閃閃,巨疼無比,幸福無比。眼淚就像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流吧,流盡我的悲涼,流盡我的憂傷,流盡我的委屈和絕望。我痛快地哭著、幸福的哭著、自豪的哭著!
絕處逢生,從地獄到天堂,就應該哭得這樣驚天地、泣鬼神!
【5】那一年春節,我家的氣氛格外的祥和熱烈。
貧寒的市民家里出了第一個大學生,它帶來的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幸福自豪,還有家族的榮耀!在此之前,父親一直因為我“不聽話”而討厭我,他一瞪眼,我就想自殺。但是現在,父親的眼神像一只柔軟的手,開始在我的身上輕輕撫摸。
年夜飯前要敬神,媽媽拿出一張白紙,讓我寫上鄧小平的名字,貼在一塊硬紙板上,與我家的祖宗牌位和各路神仙放在一起,虔誠的洗手、焚香,行了跪拜大禮后,媽媽對我說:“過來,給鄧大人磕頭,沒有他你上不了大學”。我向來對這些神鬼之道不以為然,但這次沒說什么,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大年初一,又是瑞雪紛飛。在我的記憶里,77年的一切,都和雪花有著神秘的聯系。那柔軟蒼茫的白色下,覆蓋著數不清的等待春天的生命,也覆蓋著數不清的萬劫不復的尸體。萬象更新。中華民族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一個新時代,如漫天雪花,鋪天蓋地,呼嘯而來!
正月初五,我回到生產隊轉糧油關系。那時我們需要給公社糧站交2兩油、20斤麥子、10斤玉米,作為自己第一個月的口糧。辦完手續離開生產隊,從此就斷絕了我和土地的一切關系,走上一條全新的人生道路。
同學們都回家過年了,正月十五以后才會陸陸續續回來。
知青大院安靜極了。天大晴,太陽白花花的,院子里的積雪有七八公分厚,麻雀的小腳丫走出滿地亂紛紛的“丫”字。前院的榆錢樹葉子落盡,架在樹杈上的老鴰窩像黑黢黢的皮球;后院乒乓球案子上的積雪結成薄薄的冰,散射出一片片魚鱗斑的瑣碎彩虹。
我踩著雪,“咯吱咯吱”的走來走去。
我熟悉這個院子的每一道墻,每一間房,還有每一塊磚頭,就像熟悉自己的五臟六腑,但是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就屬于這里。我是匆匆過客,它是一座無形的牢籠,把我圈在這里,磨成一粒塵埃,徒然的憧憬,徒然的掙扎。但是現在,我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心平氣和的審視著它的角角落落。我知道墻上的牽牛花會開出粉嘟嘟的小喇叭、被雪覆蓋的磚縫里會長出綠油油的小草、榆錢樹上的榆錢可以蒸麥飯,有淡淡的苦香。還有那棵枸樹,能結出毛線球一樣紅彤彤的枸桃,吃起來很甜,但吃多了舌頭會火辣辣的疼……可是,我就要告別這一切,去陌生的省城讀書。再看見他們是何年何月?失去的,不一定就不好,但一定會讓人懷戀。
找來一輛架子車,倒掉上邊的雪,拉著它往北溝生產隊走去。我們知青集中在大隊科研站,糧食名額卻都在各個生產小隊。
一會,隊長和會計穿得像兩只精神抖擻的黑狗熊,“咯吱咯吱”踩著雪來了。
隊長伸出大拇指說:“女子,你是咱這旱塬上的第一個秀才!”我謙和的笑著,心花怒放,卻不想說什么。幸福能說出來,就很有限。隊長又和會計商量:“這麥子蟲蝕得太多,小心過不了驗糧關,給女子多裝10斤”。10斤麥子呀!每年春荒吃返銷糧的時候,最多一個人只能分到5斤。我感動的又是兩眼潮濕,那些天,特別容易哭。
鄉間小路上,來往穿梭著走親戚的貧下中農,他們提著點心、麻花和白糖,興高采烈,男人直著脖子吼秦腔,孩子小狗似地跳躍奔跑,女人們穿戴得花花綠綠。原野廣袤,白雪皚皚,他們是搖曳生姿的花,喧嘩熱鬧的戲,不擇地冒出來,蕭瑟破敗的冬天,因為他們而溫暖生動,意趣盎然。
我拉著架子車放聲高歌:“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貧下中農好奇的看著我,像看一只奇怪的動物。是的,我已經從這片土地上徹底解放了,趾高氣揚,春風滿懷。不再因為有文化而低人一等,不再接受“牛角長在耳朵前還是耳朵后”的教育,更不需要為了一頓飯而放棄自己的尊嚴。
路面凍得硬邦邦,拉著架子車行走就像在滑冰,一會一個跟斗。討厭的是,摔一次跟斗,車上的糧袋就象一只不聽話的狗,嘰里咕嚕滾下來。我不得不一次次把它抱上去。那些長短不一的坡,就像一架架滑梯,讓我費盡力氣和心機。如果坡短,就脫掉棉衣棉褲,鋪在地上將架子車推上去。如果坡長,就要找來一塊磚頭,在坡面上鑿出一個個腳窩,再扒開積雪,捧來泥土鋪在腳窩里,才能將架子車推上去。
貧下中農友好而且慷慨,只要經過我身邊,必定留點什么:推一把車子、送一根自己炸的麻花、一塊純麥面的饃饃,或者一聲朗然的問候:“女子,年過得好!”他們都有粗黒結實的皮膚、憨實厚道的笑容、麻繩般的皺紋、有點暗黃的牙……風霜慷慨歲月無情,但是雕刻出來的笑臉極具腐蝕性,看一眼就刻骨銘心,再不可能忘記。
到了糧站,庫管抓起麥子看看說:“蟲蝕得太厲害,要過篩子”。我手足無措。插隊三年,什么農活都會干了,就是不會搖篩子。
突然。真的是突然,我們的“鐵姑娘隊長”出現在我面前。她說:“我來吧。”麻利的將麥子倒進篩子,蹲在地上使勁搖起來。我瞬間失語。呆呆看著她將篩子搖得水打旋一般,蟲蝕空的麥子像水里的油花,從中間涌起來,被她一把一把的捧出來扔在一邊。
過年的緣故吧,鐵隊長換掉了標志性的黃色軍裝,一條黑色的卡其布褲子,一件粉底起藍花的洋布衫,豐腴的身子裹在里邊,不再粗惡、不再彪悍,卻平添幾分柔麗。女兒家,還須“紅裝”。
庫管說,她是剛剛破格招來的驗糧官。
此刻,她為什么肯屈尊下顧?我疑竇重重又百感交集,心里翻江倒海,嘴里卻吐不出一個字。
篩完以后,她站起來拍打著手上、身上的土。我說:“謝謝您!”想著應該大度的笑一下,怎么努力,卻只有肌肉的輕輕哆嗦。
她不吭聲,也不理我,眼睛看向遠方。不好意思?不甘?嫉妒?還是內疚?尷尬了好一會,她突然回頭盯著我問:“我是念書念到了高中一年級的。這樣的基礎,好好復習一年,你看能考上大學不?”說完淡淡笑了一下:“我不想在糧站搖一輩子篩子”。那笑容,裝了太多的東西,我看不懂,也看不穿。但是很用力的點著頭說:“我看能!”
我們倆都不是演員,眼前這一幕卻真的很像演戲。其實,哪一個人的一生不是一部沒有劇本的電視劇?不管播不播出,都必須不停地寫下去。
日薄西山,我揣著戶糧關系,拉著空架子車往回走。
路還是來時路,但人已經是城里人了。多么的神奇!天上人間,一張紙而已。就像一片樹葉,一脈之隔,正面卻承接著陽光雨露,背面永遠面朝大地。如我之流普通人家的普通兒女,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窮盡所有智慧和力量爬上葉面。應該說,命運是公正的,因為它為每一個人提供了相同的機會。但是在你享受這種公正之前,要有足夠強大的內心來支撐自己,去走完那通向公正的漫漫長路。
對我來說,盡管考大學的經歷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但花好月圓的結局,卻使其中的種種況味,像一杯陳年佳釀,滋味悠長。
回到知青點,滿天星斗,一地風聲。
為了防止偷盜,放假的時候,同學們會進行一次徹底的“堅壁清野”,連燈泡都被摘掉收拾起來。我摸索著打開宿舍門,爬上床扯開被子把自己裹住,緊緊蜷縮起來,像一塊堅硬的石頭,抵抗著最后一個黑夜的恐怖和寒冷。
第二天醒來,天光熹微。我開始收拾“行李”。補丁少的衣服就帶著,補丁太多的,放在院子的乒乓球案上,自有人拿走。插隊三年的全部家當,最后一個書包就裝完了。
我坐在床邊長嘆一聲:三年呀,我在這里當牛做馬,掙得工分竟然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除了給身上的衣裳增加了很多補丁,給廁所里貢獻了很多“農家肥”,兩手空空,一無所獲。這些艱難的歲月就像一場噩夢,現在都結束了!但是,能過去嗎?我不知道。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幸福結束的同時可能也就過去了,但苦難可以結束,無法過去。因為苦難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將靈魂插進你曾經搏斗和立足的地方,像一根天線,感知接收世界的無限,卻永遠歸屬于這片有限的土地。
逃離是為了更快的回來,仇恨是因為最深的愛。
原來,上帝打開那一扇門,只是為了讓這一扇門得到更多的光。
我用自己口袋里僅有的兩毛錢,買了四塊用紅糖做的點心,去給青蓮嫂子拜年,并告訴她我考上大學了。嫂子塞給我一個夾了辣子醬的黃澄澄的玉米面餅,高興的說:“考上了好,不用再來蹭飯吃了”!然后又問:“大學?門樓子很高吧?”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
走到村口,我又一次駐足了望。清晨的陽光下,村莊靜謐,泛著淡淡的紅光,家家房頂上炊煙裊裊。我的眼睛掃過一扇扇大門、一棵棵樹、一個個門墩、一條條彎彎曲曲的村道,緩慢而貪婪。留戀和惆悵水一樣的從心底漫起,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滾滾而下……
再見了,這片承載了我生命中最旺盛也最沉重的歲月的土地;再見了,我并肩戰天斗地三年的同學和貧下中農。
我深深鞠了一個躬,轉過身,大步流星的上路了……
1978年2月,我走進西北大學中文系,但是叫做77級。
是時,科技大會召開了、農民包產到戶了、二道販子開始擺攤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人們激動興奮又困惑不安,歷史的車輪又載著我們要滾滾的奔向哪里呢?不知道!連偉人都說:摸著石頭過河!
中斷了10年的大學招生恢復了、考過了,我們就是被恢復與被寵幸的第一代。中國的教育史在77年這一章,顯得格外的精彩豐滿和跌宕有致。當然,蕓蕓學子,也沒有哪一級能勝過77級的幸運,時代剛一轉身,就和我們撞了個滿懷。
那天春寒料峭,陽光明麗,影子像一只小寵物趴在腳跟下。我扛著棉被,提著網兜,走進了西北大學。看見校門樓,有點小小的意外和失望。圓拱形的鋼架子銹跡斑斑,校牌是一塊狹長陳舊的木板,沒有想象當中的美麗壯觀,甚至簡素的有點寒酸。但是我很明白,跨進這道大門,我還叫袁秋香,卻不再是兩手老繭的插隊知識青年,而是一個“天之驕子”;教導我的也不再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貧下中農,而是滿腹經綸的老師……天上人間,云霓鴻鵠,免不了有點恍兮惚兮。看看周圍,古城的街道很寬,行人熙攘,商店的門上貼著紅對聯,孩子手里提著燈籠,年的味道很濃,人間煙火很重。
走進校園,巍峨的圖書館、磚色深沉的教室、墻壁斑駁的大禮堂,都在用滄桑兩個字,訴說這座老牌大學的悠久歷史。一兩樹梅花,看不到花朵,卻有幽幽暗香撲來。尤其是那紫藤苑,長廊逶迤,老藤遒勁,盤繞出一地陰涼。由不得感嘆一聲:這樣的景致,需要多少歲月的精華,才能堆切起來?
禮堂前的主干道上,笑語喧嘩,彩旗飛揚。馬路牙子上擺著一溜桌子,桌子上放置一個小白牌子:某某系新生接待處。新生們排隊、交錄取通知書、填入學登記表,像生產線上流水般的產品,簡單歡快流暢。盡管對于每一個人來說,命運已經盛大改道,猶如傳說或者傳奇,卻因為成竹在胸,從容淡定的有點漫不經意。
每一張面孔都很陌生,又似乎都很熟悉。剛剛結束的大考給我們留下了共同的氣息,就像一群小獸,失散了,靠著氣味就能再聚。男同學身著藍色的中山裝,女同學穿著碎花布衣,褲子的膝蓋或者屁股上打著靶標一樣的補丁。時代的特點和顏色穿在我們身上,個體是色彩繽紛的,群體又是單調統一的,像一群等待出場的群眾演員。
是的,時代給77級新生安排了這樣的角色——重整山河的先頭部隊!我們意氣風發的登場了。
最后一屆工農兵學員還沒離校。老師不待見他們,他們又不待見我們。因為我們一進校,原來的開卷考試立馬變成了閉卷。像一群散漫的牛被圈進圍欄,工農兵學員兀然憤怒起來。學校禮堂大門口貼出了大字報,“警惕!大學教育在淪落”!標題用了紅顏色,粗大的嘆號殺氣騰騰。文章的質問也非常尖銳:“現在的大學教育,是在為社會主義培養又紅又專的接班人,還是在為修正主義培養只專不紅的苗子”!但是,整個校園都埋頭在書本里,沒有人搭理他們。這讓工農兵學員失落不甘,又很無奈。不管愿不愿意,對大字報的冷落,已經宣告了他們的時代的結束。這不是老師的錯,更不是我們的錯,價值與價值的交替,總是以人群和人群的劇烈對抗體現出來的。我們是憑著聰明才智,從570萬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的,在踏進教室之前,我們已經飽嘗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人生的種種不如意。他們呢,橫看豎看,總有點參差不齊、來歷不明。
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如同沉沉沼澤,朝代更替、時間明滅,都只是生存意義上的徒然掙扎。揭竿而起者初始總是說“替天行道”,江山到手,就又投身沼澤里,齷齪艱辛,卻無風無浪,怡然安然。5000年了,沒有前行,只有往返。后來,就發生了那場“大革命”,要把文化趕盡殺絕,其破壞力的巨大讓人們相信,中國不需要文化,只需要革命。但是革命的結果卻證明了一個事實——文化不管對于個人還是民族,都是黑夜里的那束光,血液里的那道熱流,顏色或許濃淡深淺,但不能干涸、斷流。文化是被革命踩在腳下,踐踏了整整10年,那又怎樣?一朝站起來,光艷瞬間就照徹天地。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在老師的帶領下,把自己投進文化的熔爐里,鑄就一把利劍,斬斷愚妄的過去,轉身去開天辟地!像盤古、像女媧、像后羿、像夸父……
但是,對于我來說,一切卻并不那么容易簡單。
因為中間隔著十年的歲月,77級的同學們年齡差異很大。具體到我們班,70名學生,卻是兩代人,而且有代溝。最小的女生只有16歲,最大的36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應該叫她阿姨還是同學?小女生為此苦惱不已。一位男同學和他的兒子一同踏進一年級的校門,妻子的家書里引用兒子的話:“我爸沒有我考得好!”家境貧寒的同學,國家每月發給20元的生活費,工作已經三年以上的同學,由原單位繼續發工資。老三屆經過文革前比較系統的學習,顯得成熟博學。我們的知識結構卻支離破碎,殘缺不全,像一群“小白癡”。這種落差不僅僅寫在臉上的每條皺紋里,也反映在生活閱歷和知識視野上,各自高低深淺,氣象萬千。
我生長在小縣城,一條街道三米寬,從東頭走到西頭,最多只需要10分鐘。我會跳舞、會講故事,因此而招搖過市,可笑可恥卻渾然不知。高中畢業,剛剛有點懵懂初開,四處張望自己的人生方向,卻被敲鑼打鼓的送到了農村插隊鍛煉。從本來就狹窄落后的地方,挪到一個更狹窄更落后的地方,像一個井底之蛙,還沒來得及張腿往外蹦,就被一腳踹下更深的淵藪,連巴掌大的那塊光也失去了。
高考中我完美勝出,站在了改變命運的高臺上,但是這個高臺一眼望不到邊,我暈眩、墜落,像一朵飄搖的蒲公英,不知哪一寸土地可以落下我忐忑的腳。考上大學的激動、興奮,一下變成無邊的惶恐和不安。至今還記得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在對話,男同學娓娓道出一串名字: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女同學揮著手臂大談“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再使勁,都搞不懂這些“司機”和這些“思維”有什么關系?一種華麗的氣息逼迫擠壓著我,像一只小麻雀看見了鳳凰,羨慕嫉妒,更多的是自卑和慌亂。
我定了定神告訴自己,還好,我比他們小,狠狠的用點功,也許不會距離太遠。
濕婆開始跳舞、夫子開始周游、希臘美少年站在了河邊——他看見一個白癡一樣的自己,肯定不會那么自戀。歲數大、見識廣的同學就是我的標桿,我要用我所有的生理能量去追趕他們。既然毛毛蟲能變成蝴蝶,我又怎么不可能從麻雀變成鳳凰?
知識的占有欲望,變成了和時間的斤斤計較與賽跑。晚上,需要老師驅趕大家才會戀戀不舍離開教室。而宿舍,又在競賽誰比誰回來的更晚。
生活也罷、思想也罷、學習也罷,在我的眼中只有兩種存在形式——時間,書本!我很想自己能變成一座樓房,將圖書管里的書統統裝進肚子里;很想自己有一雙魔法小手,將老師的滿腹詩書掏出來,填進空空如也的大腦。但是玩命苦讀的并不是我一個人,放眼所見處,莘莘學子都是手不釋卷,念念有詞:買飯的時候、打開水的時候、走路的時候,甚至上廁所的時候……大家手上齊刷刷長出一個新器官,叫做書本。而圖書館的座椅上齊刷刷長出一種植物,叫做書包。我永遠在拼搶,但永遠占不到座位。同學們在我的眼里,絕對是一條條貪婪的水蛭,趴在老師或者書本的身上,“吱吱吱”的吮吸,爭分奪秒,生怕別人比自己得到的多一點。
我開始向著托爾斯泰、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普希金……發起進攻,奮不顧身,茹毛飲血。我曾經非常渴望成為一個“國營工廠的工人”,現在將它斷然除掉,像拔一簇荒草,轉而熱烈的和同學們一起討論安娜為什么臥軌、娜拉為什么出走、哈姆雷特為什么要在“活著還是死去”中間徘徊……
知識改變命運,是通過話題來實現的!這是我人生第一個頓悟,很有哲學意味。
校園就是舞臺,我們濃妝淡抹,將個人的成長和時代的開放演繹的蕩氣回腸。社會的風吹草動,都流行在我們的舉手投足間。春天來了,花兒就要開,什么力量也阻擋不了。冷宮里的“毒草”紛紛出版,凌晨四五點,我們去書院門的古舊書店排隊買書,凜冽的寒風里,大家跺著腳,臉蛋凍得彤紅。薩特、黑格爾、尼采,存在主義、荒誕派洶涌而來,像平地而起的沙塵暴,將我們卷裹進去,不由分說。興奮、刺激、好奇?接受、拒絕、質疑?都說不清楚,但是向著它們奔去,身不由己,興致勃勃。尼采說:“上帝死了,超人要誕生”。超人長什么樣?誕生在哪里?沒人能說清楚,但是似乎每一個人都具備了超人的氣質和追求,想在“重估一切價值”的過程中大顯身手。
那是一個可以和春秋戰國比肩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那是一個文化重新回到一個民族的生活里、生命里,像大江大河一樣奔流的時代,猶如發生在歐洲中世紀的“文藝復興”。文化被無限敬仰和膜拜,只要胸前別著一枚大學校徽,走在大街上,回頭率就很高。我帶媽媽去華清池旅游,錢花完了想搭個順車,有位司機看我一眼,干脆的揮揮手說:“上車!”不是我年輕、更不是我漂亮,僅僅因為我的胸前別著一枚“西北大學”的校徽。我總覺得胸前溫熱,5000年的文明穿過那小小的校徽,悲憫的俯視著蕓蕓眾生。
文化的河道兩側水草豐茂,我們的《希望》雜志也小荷露出尖尖角。它承載著年輕的我們對于民主、自由和各種新思想懵懂的認知和追尋。雜志上有賈平凹、史鐵生這樣的名人大家,更多的是同學們的習作,稚嫩但是鋒芒睿智。第一期便引起了全國性的反響,編輯部收到了上千封的來信。有的寫來讀后感,有的要求擔任義務發行員,更有熱血者,要捐款捐物,支持我們“將自由的聲音吶喊的更加響亮!”第三期,《希望》的封面采用了米勒的版畫“播種者”,黝黑的大地上佇立著一個倔強不屈的身影。他的存在意味著什么?他要播些什么種子?這種孤獨的豐富讓很多人不安,雜志就被有關部門禁止出售。我們因此而怒火中燒,認為這是對自由和民主的限制和扼殺,我們必須有聲音、有姿態。于是在幾位老班長的策劃組織下,中文系和歷史系的同學們分成幾十個小組,以一種激烈的對抗姿態,在古城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奔走叫賣。那天,我脖子上掛著書包收錢,仿佛置身一場“五四運動”,壯懷激烈,熱淚盈眶……
有點叛逆,有點激進,在傳統與開放中間,我們上下追索;有點狂妄、有點豪邁,在東方和西方之間,我們尋找著突出部和結合點。但是骨子里,我們是龍的傳人,崇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志向遠大,宣泄無境,于是就有點像茫然的斗雞,翎毛飛揚,熱血賁張,不斷找事。第一次選人大代表,紅色選票發下來,上面的陌生名字讓大家義憤填膺,自由的精神和獨立的意志怎么可以被一個橡皮圖章蓋住?于是,中文系和歷史系聯袂上陣,發表演講、散發傳單,一定要“行使劃掉陌生候選人的權利,獲得寫上自己的代表的自由”!民主、憲法在我們的嘴里火辣辣的噴薄而出。風很大,我們奔走呼號,傳單像風箏一樣滿天飛。沒有人想結果,大家只激動于眼前,想在古老的長城上打開一個缺口,讓西方先進的思潮來蕩滌城墻下的沉疴和塵埃。女排第一次沖進世錦賽決賽時,我們聚在教室里看電視直播,一臺19寸的黑白電視機,一片黑壓壓的腦袋。一位女同學太緊張,說她感覺最后一局會輸,大家異口同聲的說:“出去”!她就乖乖出去,在外面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直到女排姑娘獲得了冠軍。然后,我們揮動著自己做的各種各樣的小旗子,上街去游行,高喊著:“中國萬歲!”、“郎平加油!”從學校出發繞鐘樓再走回來,很多人喊啞了嗓子。
青春在盛開,花枝招展;我們在奔跑,意興無邊。
校園氣氛逐漸的喧嘩熱鬧起來。女同學燙了卷發,男同學穿起了西裝,窄窄的褲腿變成了喇叭,猶如那個年代的寬松和開放;鄧麗君開始流行,有人說那是靡靡之音,我們卻陶醉沉迷,在宿舍里用一臺三洋錄音機偷偷的聽,輕輕地唱;學校組織了交誼舞會,男女同學羞怯的握著手開始搖擺自己僵硬的肢體,盡管圍觀的大大多于跳舞的。更多的時候,我們成群打伙去看電影。《望鄉》、《追捕》、《葉塞尼亞》、《美國電影周》,追電影海報,趕夜場子,勁頭十足,像一群在暗夜里飛翔、不知疲倦的貓頭鷹。我曾將《流浪者》一口氣看了三遍。深更半夜,校門已關閉,幾個女孩子飛賊一樣翻墻,我摔到水溝里扭傷了腳,瘸了幾個星期。
學文的人在文藝上總是風頭強勁的。學校的各種文藝演出和比賽,我們都出手不凡,每每奪魁。但讓“西大中文77”聞名遐邇的是我們搬演了四幕話劇《于無聲處》。這是國內第一部直接的反思文化大革命、并為“天安門事件”翻案的話劇,它帶來的思想上的震動是現在的任何一部舞臺劇都無法比擬的。專業的“西安話劇院”還在觀望,我們卻已不管不顧,傾情上演。首演在學校的禮堂里進行。當天晚上,皓月當空,小小的禮堂擁擠的水泄不通。擴音設備很差,演員都是用最大的嗓門從頭吶喊到尾。演出最震撼人心的一幕出現在男女主人公歷經劫難以后重逢——久久的擁抱在一起!觀眾像是被強大的電流擊中了,先是靜悄悄一片,接著掌聲雷動,然后嗡嗡嗡的議論鼎沸。那時,男同學多看女同學幾眼,都會被罵“流氓”。他們卻擁抱了!在燈火輝煌的舞臺上、眾目睽睽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或許,不管什么時代,什么社會,什么主義,只有尊重人類最原始的情懷,才可能走向真正的文明。
運動項目就不靈光了。任體育老師百般的呵責訓斥,威逼利誘,我們都只是在倒數的名次上踏步。最為難忘的是一次全校籃球比賽,中文系和歷史系決賽倒數第一二名,歷史系率先進一球,我們的幾個主力拼死沖殺,累得癱在了地上,還是無法實現“零的突破”。班長眼睛四下巡梭,突然定在我身上。我驚恐萬狀、抽風似地連連搖手:“不行不行不行,我從來沒摸過籃球”。
班長表情嚴肅的說:“上場比一下不就摸過了嗎?”
“我我我,不會打,要么站著拍,要么抱著跑,一邊拍一邊跑,我我我,做不到”。
“誰說讓你拍著跑了?你只需要直接跑,看見誰投籃,追上去拽住就行”。
然后班長舉手示意,然后裁判吹哨,然后班長推我一掌說:“上!”我就彈簧似地“蹦”進了賽場。
我牢記班長的命令,只要看見誰想投籃,就玩命的跑過去將她攔腰抱住。至于抱的是對手還是隊友,自己都說不清。賽場上塵土飛揚,籃球總是在地上滾,一圈的屁股圍著它亂搶亂抓,裁判笑得連哨子發出的聲音都在顫抖,后來只要不是挖臉撕頭發,索性不吹了。這樣的攻勢下,我們終于進了一個球,2:2平。鬼使神差的是,最后時刻,歷史系哪個暈頭鵝竟然將自己的球投進了我們的籃筐,于是,4:2,我們贏了!成功的把倒數第一的帽子戴在了歷史系頭上。班長大發感慨說:“真是一場啊Q和小D的混戰啊!”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籃球比賽,也是77級給我的一個笑點。沒來由的想起來,就仰頭粲然一笑,讓別人以為我“犯神經”!
老師們剛剛從五七農場或者牛棚里解放出來。他們拍拍身上的塵土,走上久違的講臺,激情澎湃,感慨萬千。張華老師走進教室時神情特別莊嚴,他說:“27年前,我第一次站在講臺上,就是這個教室,像你們一樣年輕。27年后,我又站在這里,面對你們,卻已是滿頭華發……”教室寂靜無聲,只有時間絲絲的流動。張華老師當年是一個才子,風華正茂時,因為幾句話成了右派,從此就生活在沒完沒了的批斗和牢獄之災中。漫漫的27年,他的身體漸漸老去,心靈卻越磨越銳利淡定。“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那是魯迅的名言,他一字一句讀來,沒用多大力氣,我卻分明感覺有雷聲從心頭滾過。房日晰老師講課的時候,眼睛總是看著天花板,他寫得錦繡文章,卻木納不善言談,眼神和學生一對接,就臉紅如布。蒙萬夫老師操著標準的秦腔給我們講柳青的《創業史》:“下堡村蛤蟆灘的二茬光棍梁三,收拾得齊整干凈,大步流星地在女性災民群中穿行”,那聲音至今還是鏗鏘有力,余音繞梁;楊昌龍老師在講契科夫的短篇小說《變色龍》的時候,順手在黑板上畫了一只小小的變色龍,結果,所有同學的課堂筆記上都有了一條變色龍……歲月就是一位萬能的畫師,似乎不經意、又似乎格外細致入微,將每一位老師的風采雕刻在我們心里,鮮活生動,長青不老。
老師把我們當自己的孩子,更當自己的朋友。一下課,同學們就圍上去問東問西,和老師拉家常。董丁誠老師講易俗社和秦腔,我們喊:“唱一段!”董老師真的就揚著脖子唱起來:“祖居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孟昭燕老師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們,朗誦當年她在北大劇社演《雷雨》時繁漪的臺詞“誰知道呢?誰知道呢”?我們都沉醉在一種氛圍里,猶如燕子臨風翻飛,占盡春光。大三的時候,我們在一間平房教室里上課,寒冬臘月,沒有暖氣,教室里生著粗壯的火爐,接著長長的煙筒,同學們從食堂買了包子、饅頭放在爐子上烤,老師在講臺上朗朗講課,我們在下邊一邊記筆記,一邊大嚼烤得焦脆的包子和饅頭,教室里詩書彌漫,活色生香,像一個歡樂地大家庭。
還有我的——情竇初開。那已經到了大三,一個華僑學生演出團來校演出,樂隊里有個大提琴手,他穿著黑色中山裝、圍著白圍巾,身子隨著琴弦楊柳般搖擺,額頭的黑發遮住了眼睛。我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連他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但我的心突然“砰砰砰”的跳動,像被風吹皺的湖水,美好而惆悵……
昨天之種種,猶如剛剛發生,觸手可及。青春該干的事情我們都干了,年少該干的事情我們補著干了,還有什么遺憾?
寫到這里,8月的秋雨在窗外滴滴答答;我盤腿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滴滴答答。桌子上的蝴蝶蘭香氣清馨,我喝下一口茶告訴自己:“多美,多好,這一切”!
大學四年,我填平了歲月用20年時間挖出來的蒼白溝壑。我不但讀懂了經史子集,更讀懂了生活、生命和世界。我本來只是岸邊的一棵小草,隨著季節漫不經心的生死枯榮,與大流無干。但是后來我卻成了河流里的水,滾滾流向海洋,內心強大,激情翻涌。
生命本身無所謂目的和意義,但是注入什么樣的文化,就會有什么樣的方向和動力。在我的認知里,77級的人就應該真誠而善良,勇敢而坦蕩,讓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因為我們而保持著人性的柔軟和理想的光芒。雖然,世俗的同化力比我想象的強大,脂肪的清除也比我預料的困難,但是,我選擇了良知并且從一而終。
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了《陜西日報》。作為打倒四人幫以后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們炙手可熱。據說,報社當時要8個學生,學校只給兩個。
我并不懂什么叫新聞,但是我向往“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那是一個新聞記者要用畢生精力去追尋的至境。當時,新聞剛剛從“助紂為虐”的泥淖里拔出腳,迷茫徘徊,痛定思痛。我風風火火的上崗了,用自己青春的姿態和叛逆的聲音,對抗沉悶的新聞八股和現實,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至今還記得“哈雷彗星”歸來時,我寫的現場報道被領導刪掉了一些,我就口無遮攔的在評報欄發泄自己:“還我文章本來面目!”老領導笑著搖搖頭說:“這個歪女子!”
80年代國有企業第一次大改組的時候,東郊一個大型軍工企業的下崗工人們來找我。為了“請動”我,生活窘迫的工人們在一個高檔的酒店每人出錢點一個菜。走進飯店,帶頭的老人“嗵”的一聲跪下來,流著淚說:“請記者同志為我們主持公道!”那膝蓋撞地的聲音猶如刀子劃在玻璃上,讓我肝膽俱裂。他們是大地,我只是一顆長在大地上的樹甚至草,讓他們跪求我的恩賜,這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我情緒激烈的告訴他們:“你們可以做一個選擇,一是誰點的菜誰帶走;二是我動一筷子菜,然后跪在地上聽你們說”!我拯救不了什么,但是老人的膝蓋卻將我定在了這個職業所需要的良知和正義的紅線上,不敢有絲毫的動搖。雖然,最終事情解決得并不完滿,但是他們非常感謝,因為我盡力了。
后來,我幸運的踏上了中國媒體大改革的第一沖擊波,參與創辦了最早的市場化報紙《三秦都市報》。那時,傳統的新聞八股和陳舊落后的傳播理念像一個僵硬的殼,年輕的新聞人蜷縮在里面,劇烈的掙扎,劇烈的疼痛。現在大行其道的社會新聞、輿論監督都是大逆不道,我們動輒得咎。
但是,為了適應市場的需求、報紙的發展,更為了自己心中的新聞理想,我義無反顧的走下去,以一個星期寫一篇檢討為代價。很多稿件,都是先寫好了檢討,再發稿子。震驚中外的“6.6”空難,搶先發了消息,寫檢討;時隔30天,搶先發了空難原因,寫檢討。賈平凹創作20周年,做了一個專題,報紙零售格外好,發行部主任來報捷,我在寫檢討;東大街老虎機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我們派記者暗訪,長篇報道發出以后,公安部門立刻出動搗毀賭博機,我在寫檢討;譚家村的農民突患怪病,驚慌的村民們燒香拜佛,到處貼符咒,任由瓜果蔬菜爛在地里。我們派記者做了深入調查,將專家請到現場會診。村民們康復后敲鑼打鼓的送來錦旗,我還在寫檢討……
有的檢討可能有道理,有的純粹就是扯淡。我們轉載了天津《今晚報》的一則新聞:“鞏俐與黃和祥同居”,被責令寫檢討。大家面面相覷,轉載的新聞都錯了?為什么?錯在哪里?反復的打問,有人透漏說領導認為“違反了婚姻法”。大家又是大眼瞪小眼,莫名驚詫。別的不說,一對在香港同居的男女,怎么會違反大陸的婚姻法?況且“一國兩制”是香港回歸大陸的政治前提。我怒沖沖的找總編理論,他拍著桌子告訴我:“我們不缺乏扯淡的時間,缺乏不扯淡的勇氣。”然后很悲壯的說:“這個任務交給你”!我在辦公室里悶了一天,終于提筆寫道:“我們中華民族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尤其是三秦大地,民風淳厚、善良純正。作為一個媒體人,只有保護的責任,沒有污染的權利……”檢討寫完,總編又拍著桌子夸我:“什么叫才氣?不知道為什么錯了卻能寫出長篇檢討就是才氣”。
高壓加上不斷的歷練,我的檢討已經寫到了提筆成文,一步到位的境界。以至于所有的報道出點紕漏,領導就把寫檢討的任務交給我。每次提起筆來,在印著淡藍色格子的稿紙上寫下“檢討”兩個字,心里就五味雜陳。我鼓勵自己:“擦干眼里的淚水,掩埋好檢討的尸體,繼續前進”!同事開玩笑說:“你把寫的檢討出一本書,肯定暢銷。”而我常被有關人員質問:“你想干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很簡單,就是讓媒體回到它應該遵循的軌道上,為沉默的大多數說幾句真話。但是,說真話真的太難,付出的代價也很大。后來,我的老領導在研討會上說:“秋鄉用自己一份又一份應該或者不應該的檢討,給西安報紙后來的市場化鋪了一條通向社會新聞和輿論監督的路”。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覺得這是自己從事新聞事業得到的最高肯定和贊揚。
我好歹也算得上一個讀書人,骨髓里浸淫著士大夫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蔑視權貴卻仰望蒼生。我的職業,剛好給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和可能。只要聽到一聲來自苦難者的呻吟,就按捺不住的想為民請命。或許,隨大流是輕松成功的捷徑,但我拒絕接受這樣四平八穩、毫無光彩的人生。順流而下,看到的永遠是背影,逆流而上才能看到鮮活真實的面容。人生,必須有一段時間是為了家國天下,去奔跑去掙扎,去搏斗去吶喊!哪怕這樣的選擇與大多數人背道而馳,哪怕這樣的做法將自己磕碰的滿身傷痕、形鎖骨立。于是,我便成為一個生活中的另類,不圓滑不世故,更不會投機鉆營,絕對屬于“領導夾菜我轉桌”的物種。常常,高朋滿堂,觥籌交錯中,我會一個人走出去,面對如水的月光,悲從中來。我喜歡想到什么就是什么。黑白分明,決不在灰色地帶為了一時安全或者一己之利盤旋。往往,別人發呆的時候,我就發二了;別人縮頭裝糊涂的時候,我就挺身裝英雄了。我的個人詞典里刪除了“怕”和“媚”,卻將“敢”字縱情的放大——敢怒敢愛、敢作敢為!輸得起,贏得來,領導與同事對我的評價高度一致——性情中人!這個評價是褒?是貶?是夸?是罵?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拍拍良心,我不疼、不愧、不悔。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是77級給我的性格,給我的命運和方向,我只能服從。
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責任,就像火箭,一級二級不奮力騰飛再粲然脫落,衛星怎么可能遨游太空?77級的使命和責任就是為剛剛蘇醒,并伴有嚴重文化虛脫的東方巨人注入新的精神能量。為了完成這個任務,我竭盡了所能。
30年兩代人,一路率真的走來,腳下不管是玫瑰還是荊棘,我都走得裊娜多姿,熱情奔放。
有一天,在城河邊給小孩撿起皮球,孩子仰起小蘋果臉說:“謝謝奶奶!”
我眼前一黑。白駒過隙,怎么還沒看到白駒,自己就已滿頭華發?
我曾想去大草原上裸奔、曾想在麗江古鎮擺一個茶攤、曾想去椰子樹下種相思豆、曾想去西藏愛上一個“金珠瑪米”……誰知怎么劇烈掙扎,都沒有走出周秦漢唐的古城圈。甚至到了布達拉宮,面對佛祖合起雙手時,心里也只有自己的老公和兒子。我愛悲壯、愛英雄、愛生命的激烈飛揚,愛用力過猛的生活,而最終發生的、記住的,除了這些微末瑣碎的事,還有欲說還休的錯。
捧著這樣一份答卷,站在而立之年的77級面前,母校和老師能給我多少分?不知道。但是我云淡風輕,拍拍巴掌說:“諾,我的使命完成了。哈哈,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