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東照
牛奎牛老財終于要為女兒紅秀考慮婚事了。這是人們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好多人如競技者將要進入賽場一樣,既感興奮,又有些忐忑不安。
牛奎是葫蘆灣以至周圍左近的知名人物。他是一位有錢的財主,缺陷是脾氣古怪,妻命也不佳。曾兩次娶妻,妻子都沒過三年就早逝。風水先生說,是宅子坐向不對,因而妨妻克子。此后父親張羅提親,都是一廂情愿,宅子妨妻的問題橫在那里,誰家愿意讓女兒來此送死?這樣一晃十年過去了,父母均已過世,牛奎也逾不惑。這一年牛家換了女傭。新女傭帶來一個信息:她的表姐家道敗落,只有母女兩人艱難度日。女兒年方十八,愿意嫁到牛家來。牛奎笑問:“敢嫁到我家來?還有這樣的女子?”女傭說:“我這外甥女也特別,同人說起你家來,別人說,嫁到你家等于送死!她說,我不信,也不怕,要是人家要我,我就去。”近十年來,提過親的人家不少,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閨女。女傭又說:“我那外甥女姓郝,叫喜梅,人說脾氣有點怪,要我說,跟東家你配,安卯對縫,再合適不過了。”牛奎感興趣了,說:“愿見一面。”第三天就見了面,牛奎一看,這郝喜梅身材順溜,面容姣好,心里已相中了,就問:“你姨姨的話可是真的?”郝喜梅說:“不假,我說過。”牛奎又問:你真的不怕?”郝喜梅說:“人常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怕。”牛奎點點頭,待郝喜梅走后,就拍板道:“非此女莫屬!”當即請人上門提親。十天以后,牛奎第三次成家了。
十年覓得一妻,來之不易啊!這難覓的媳婦果然厲害,過門后,無病無恙,不只順利跨過三年這一坎,而且一直順順利利過了二十幾年。遺憾的是子女奇少,僅落得一女,真可謂十畝地里一苗谷,也是來之不易啊!女兒取名紅秀,現已十七歲,到了婚嫁年齡。牛奎也已年逾花甲,人們稱呼他時,就加一個老字,喊他牛老財。當然背后議論,還是離不了一個怪字,稱其怪翁牛老財。眼下傳出的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牛老財要為這個寶貝女兒考慮婚姻大事了。
消息源于牛家傭人老呂之口。那老呂是路過十字街時對鄉親們說:“東家說了,他要給紅秀尋人家!”牛家老傭人,如同一個國家的外交發言人,他的話肯定代表主人的真實意圖。這話一出,猶如人們期盼的一項重大活動,終于聽到了準確開幕時間,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在四鄉八村迅速傳播開來。
牛家女兒的婚事其實早已是人們關注的熱點了。這是樁搶手的婚姻,還在紅秀十四歲時,就有幾家的媒人搶先上門,牛奎牛老財只顧吸水煙,等媒人說完了,他的一袋水煙也吸完了,吹掉煙灰,才說:“小女尚幼,免談婚嫁。”這干巴利脆一句話,等于逐媒令,那些男女媒人們就十分尷尬地站起來,趕緊告辭。這以后,沒人敢上門了,變成默默關注,耐心等待,心里說,牛老財你再怪,總不會養個老閨女吧?
人們如此關注,并都想把這門婚事搶到手,不是因為那紅秀繼承了母親的遺傳而容貌姣好,這是極次要的,就是容貌平常,也不會降低爭搶熱度,這里的主要原因是牛老財無兒,只此一女,那萬貫家產,最終會全歸于此女名下,因此誰有運氣娶到此女,等于接一尊活財神進門,窮人會由此變富,富人會富上加富,想想吧,這樣的美女財神能不搶手嗎?這你就好理解接下來的熱鬧情景了:那傭人老呂發布消息的第二天下午,就有兩家捷足先登,全是離葫蘆灣僅有三里地的姚莊的。第三天又有兩家上門,分別是張村和王家山的。第四天、第五天……十天之內,共有十八家登門,涉及到周圍十三個村莊。倒是本村葫蘆灣缺席了,沒有一家上門。
牛奎牛老財,對每一位媒人的陳述都是咕嚕嚕吸著水煙用心聽著,聽完了別的不多問,只問問女婿的情況,完了說:“看看吧。”對每一家都是如此。不置可否,既沒表示同意,也沒有否定。然后通過跟這些村莊有親戚關系或熟人朋友的人,對這些人家的兒子做了調查了解,完了將了解的情況告知女兒紅秀,實際是走走形式,見女兒羞羞答答不表態,就去給人家一一回話:屬相犯沖不合。這說的是農村流行的婚忌,即“金雞不遇狗,白馬怕青牛,虎蛇兩不合,鼠羊不長久,豬猴淚長流,龍兔不到頭”。人們聽了,心生疑問:村里人都知道,紅秀屬馬,到底跟哪家不合?屬馬跟屬牛不合,難道十八家都屬牛?顯然是借口,是牛奎那根怪神經又不知扭到哪里去了。可再怪吧,門當戶對你該懂得的,連溫飽無憂的小康人家都不敢貿然上門,窮人家就連想都不敢想了,上門的自然都是跟牛家不差上下的富戶,這么多富戶都拒于門外,那還到哪里找你中意的人家呢?
其實,對于葫蘆灣的人來說,這已是見怪不怪的事了。這牛奎從小就不同于別的孩子,說話做事怪怪的,人稱怪娃。喜歡跟牛玩,雙手扳住兩角打秋千,牛生氣地晃動頭,想甩掉他,他兩腿夾住牛嘴,不讓牛甩掉,直到玩夠了才松手。隨即回家抓兩把黑豆喂牛,牛慢慢也明白了這里的利弊得失,以后就耐著性子讓他玩。由此,母親就喚他牛角兒。上私塾后,先生說,此名不好,于是取名牛魁,其父嫌有鬼字在內,就取了個同音字,叫成牛奎。
人們稱他怪娃,自然可以舉出很多事實作為佐證。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年春旱嚴重,村里給龍王爺唱了一臺戲,唱戲期間,龍王廟里香火鼎盛,供品琳瑯滿目。有一云游道人指點,選三名童男代表村人去叩拜,效果會更好。于是牛奎成為其中之一,理由是他腦子好使,嘴也巧,說幾句祈禱的話會更利索更得體。于是對三個孩子作了臨時培訓。其余兩個孩子按長輩們的教導不折不扣地做了。輪到牛奎了,他進廟一看,供品很多,不管是家做的還是買來的,全是最好的吃食。他轉身就走。再次來時端了一碗苦菜和一碗谷糠,把原有的供品都收拾到桌子下面去,將苦菜和谷糠擺到神像前,然后跪下去,祈禱也是即興編詞。他說道:“龍王爺爺呀,你在天上,以為老百姓也跟你一樣過著天堂日子?不對呀!好年景粗茶淡飯還能吃飽,遇天旱遭災,就只能吃糠咽菜,糠菜也有盡,那時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每回遭災都得死好多人。龍王爺,我是想讓你嘗嘗糠菜滋味,你吃了不好受,就趕快下雨吧。外面還給你唱戲,我也想去看戲哩。你可快下雨吧!”叩拜完畢,就跑到戲場看戲去了。他壓根兒沒想到,他這敬神卻引出一場軒然大波。散戲后,他父親和村里的幾位長者把他圍住了,問那糠菜是不是他擺上去的,他說是他擺上的,并把他的想法和他的祈禱詞細細說了一遍,老者們氣得一片拐杖嗵嗵戳地聲,一位老者說:“你是跟人講道理?你是敬神,敬神只能揀好話說,揀好吃食敬供。你出去打聽打聽,天底下有你這樣敬神的嗎?”另一位說:“惹惱龍王爺,三年不下雨,你會把天下人全害死的呀!”牛奎歪著腦袋望著天空,一副不認錯的神態。他父親說:“罷罷罷,千錯萬錯全是我的錯,怪種是我生的,他闖的禍,我去補救補救吧。”父親去了,重新擺上供品,向龍王爺說了好多道歉的話,這事才算了結。不過由此引起長者們的高度警惕,他們定了一條:北山腰的葫蘆觀是葫蘆灣人最感神圣的地方,嚴防怪娃到此胡鬧。
葫蘆灣人以為,孩童時期古怪點可以理解,長大成人以后,懂事了,就會正常行事。然而事實證明,他們大錯特錯了。牛奎成人以后,依然怪怪的,因而稱呼他由怪娃變成怪人了。他說話做事總是偏離人們正常思維很遠很遠。這樣的事,葫蘆灣人扳著指頭能數出一大堆來。不過最典型的有兩件事。一件是外甥借錢的事,那外甥滿以為,舅舅有錢,跟舅舅借點絕不會有問題,他信心百倍地去了。妗子留吃飯,沒想到吃飯吃出問題來了。吃的是莜面栲栳栳和蒸山藥蛋。這是牛奎最喜歡的配套吃法,每隔兩三天必吃一頓。吃完飯,外甥提出借錢,說:“舅舅,我下月二十娶親,想跟你借點錢。”牛奎邊剔牙邊說:“借錢?你比我有錢。還用得著朝我借?”外甥說:“舅舅你是說笑話吧,一百個我綁到一起,也比不上舅舅你一條腿呀。”牛奎說:“不對不對,你看我吃山藥是連皮吃,你是剝皮吃,剝得那么仔細,唯恐丟下一點點皮吃到嘴里。這不明擺著你比我有錢呀。”說罷,徑自離廚房而去。外甥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空手而去。
另一件是捐助救災的事。但凡災荒,最嚴峻的生死考驗,不是當年,而是第二年青黃不接的那段時間。牛奎有錢,當年秋后就花大價錢從鎮上糴回很多糧來,充實了因災情而虧空了的糧倉。第二年春天,三府衙門出面賑災,那通判大人把好多富人請了去,講了一番動員捐糧捐錢的話。牛奎一聽,站起就要告辭。通判大人說:“你們葫蘆灣的有錢人都已報過捐助數了,你還沒報呀。”牛奎說:“不是自愿嗎?再說他們有錢有糧,我沒有,還等著大人你救濟哩。”說罷就走了。通判大人愣了,不是說這人很有錢嗎?他怎么見死不救呀?別人告訴他,這是個有名的怪人,他要不捐,誰都沒辦法。葫蘆灣人也覺得牛奎有點太過分了,大災面前,你總應當有所表示才對,怎么能對貧困災民這樣無情無義呢?這災民里也包括你葫蘆灣的鄉親們呀。事隔不久,也就是到了青黃不接最嚴峻時刻,人們才知道牛奎并非見死不救,他是不想把錢交到官府手里。他是以一種誰都想不到的怪招進行救災。那幾天,他每到晌午,就搬了一把椅子上了自家窯頂。他家宅院緊靠山腳,地基比別人家都高,他坐到椅子上,一面吸水煙,一面望著眼前一大片屋頂。屋頂上沒有什么可看的東西,只有煙筒,一家一個,千篇一律,有的是磚砌的,五六尺高,有的是磚砌個底座,上面倒扣一個無底磁甕。有一句俗話說:“鄉村人家不用問,一家做甚都做甚。”此時正是家家點火、戶戶冒煙的時刻,絕無例外。但災年就有例外,缺糧斷炊的人家就冒不了煙了。牛奎此刻就是看這種例外。看到哪幾家煙筒不冒煙,就打發人把糧送去:一般是每戶一斗小米,五升黑豆,還有他讓地里做活的長、短工們收工時挖一些苦菜回來,隨同糧食一塊送去。一連二十來天,共送出五石小米,兩石五斗黑豆。鄉親們也奇怪,這牛奎牛老財呀,咱剛開不了灶,動不了煙火,他就送糧來了,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準呀?以后,三府衙門的幾石賑災糧也姍姍下來,葫蘆灣人終于接上小麥、豌豆等夏糧,度過了那次可怕的大饑荒。村民們說:“官家的賑濟來得遲,再說誰知道當官的從中拿了多少?還是咱們的怪人好,來得及時,來得快,真叫救急救命啊!要不是他,等官家的糧下來時,早有人餓死了。”這一回是牛奎所有怪行為中最為輝煌的一次。
葫蘆灣人感到,牛奎越老越怪,如果說他是一名怪劇演員,越往后越是重頭戲。眼下又一場人們認為怪的大戲已拉開大幕,這就是開篇講到的女兒婚事。周圍左近十三個村莊的十八家富戶都碰了壁,這樣沒人敢上門,紅秀的婚事就停頓下來,變得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如果說,以前人們傳播他的古怪行為,是出于相互逗笑取樂的話,從瞧煙筒救災之后,對他有了一種善意在內。比如這女兒婚事吧,人們不再是單純的取笑,而是有了一種擔心在內:牛老財啊牛老財,別的事上怪點也不妨大事,這兒女婚事可兒戲不得,你弄得高門不來,低門不去,就跟你當年一樣,一晃十年過去,女兒不就給耽誤了?
牛家門前徹底冷清了,大門緊閉,不見有人出入。也不見牛奎有甚應對措施。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左鄰右舍的人,常常朝那緊閉的大門瞧上一眼,嘆一聲,心里說,牛奎啊,你要把紅秀永遠關在大門里面不出來嗎?
一個月以后的一天上午,牛宅大門開了,突然有新的看點爆出,轟動了全村。
一位求婚者,居然一反傳統程序,獨自一人提了一包糖果糕點上門求婚來了。這人叫朱玉良,原本是村里一戶小康之家的子弟,因父病醫治和后事安葬,將幾十畝土地賣光,成為地無一垅的窮人家。僅有十七歲的朱玉良就挑起生活的重擔,給大戶人家做工,掙點錢糧贍養母親。此人口碑不錯,在家是個孝子,在外待人熱情,做事誠實。多用腦子少動嘴,比別的年輕人有心計。從小酷愛念書,在鄰居家的私塾門外聽先生講課,后來主人知道他跟自家孩子是好朋友,讓他進屋陪著自家孩子一起讀書,這樣陪讀三年識了不少字。以后遇生字,寫到紙上,帶在身上,出門碰上識字的人就請教,幾年下來成了村里的識字人。曾在牛家做過二年工,幫著東家牛老財記過日常經濟往來賬。現在上門,實際是找他的老東家自薦作東床駙馬來了,這樣的事從未有過,因而成為奇事趣事傳開了。
牛奎在中間那孔作為客室的磚窯里接待了他。這里朱玉良并不生疏,做工時,上地回來,常動手擦拭家具,打掃磚地,這回是以客人來的,因此在牛奎坐定后,他也慢慢坐下去。牛奎說:“如今沒人像你那樣勤快,看桌上塵土都看得見了。”朱玉良說:“要是平時我可以動手打掃的,今日不行,那樣的話,人家就會說,我是為了成事故意討好你老人家。”牛奎問:“成事?你要成甚么事?”朱玉良說:“我今日是上門求婚來了。”此話一出,連牛奎這樣的怪人都感吃驚,停住吸煙,瞧著朱玉良。少頃,由牛奎問話開始,兩人有了以下一段問答式的有趣對話-----
“求婚?你是求婚來了?”
“是的。”
“求婚不請媒人?”
“我也想請,可沒人給我干。人家說,這明明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誰愿意替我來碰釘子、找難看?連我媽都不讓我來,說丟人現眼的,讓天下人笑話。”
“所以你就親自來了?”
“只能親自來。沒辦法。”
“你以為親自來就碰不了釘子?”
“碰了也自作自受,無怨。”
牛奎腦袋微歪,用奇怪的目光瞧著朱玉良。朱玉良稍顯拘謹,但并不慌張,他知道牛奎有很多怪問題要提出,會令人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做好從容應對的準備。
少頃牛奎說:“你的膽子真夠大,居然大模大樣上門求婚,我想知道,你哪兒來的這般膽量?”
朱玉良說:“我反復掂量過。一是十八家富戶你都沒有答應,看出你不是‘我家大門朝南開,只有富人能進來’,窮人也就敢試試了;二是我請不下媒人,就毛遂自薦來了。當年你老人家的夫人也是向你毛遂自薦的,你就娶了她。有了這,我也就敢自薦一下。三是我的毛病是一個窮字,但腦子不笨,也本分,不懶,我在你府上做工二年零一個月,這些你都了解。是這三條壯了我的膽,我就上門來了。”
牛奎說:“咦,你咋知道我的舊事?”
朱玉良說:“我爹在世時聽你說過,我是聽我爹說的。”
牛奎“唔唔”兩聲,不再說話,站起來踱步,倒背雙手,手里的水煙袋在臀后搖晃。
朱玉良站起來朝牛奎鞠了一躬,說:“東家,玉良冒昧,見笑了。告辭。”說罷轉身就走。
牛奎忙說:“咦,你不是求婚?怎么沒說下個長短就走?”
朱玉良說:“長短我看出來了,我不想為難東家,逼著你當面拒絕,知趣自退為好。”
牛奎說:“你小子錯了。對于你的求婿,我要說的既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絕,而是:后天前晌,你請上一位媒人,一起來,記下了?”
朱玉良高興道:“記下了,記下了。”
朱玉良走后,牛奎回到臥室,心情有點激動地對妻子說:“太巧了!太巧了!”妻子問:“甚事讓你也驚驚咋咋起來了?”牛奎說:“今清早我還想,在咱們家做過工的年輕人一茬一茬不少了,我捋了一下,朱玉良條件最好,勤快,孝順,腦子活絡,還識字,我們怎么沒有早點想到他呢?我清早這么想,咳,他前晌就上門來了,獨自一人,你道他干甚?求婚!你說這不是姻緣嗎?”妻子說:“要我說,居然獨自上門求婚,也夠得上是怪人了。你怪,他怪,丈人女婿一起怪。要說緣,也是一種怪緣吧。”牛奎說:“要說怪緣,你也跑不了。他說你當年主動捎話要嫁我,這種精神鼓舞了他,才敢上門來的。那該是三怪,連你這丈母娘也怪到一起了,對不對?”妻子聽了,一副窘羞之態,推了丈夫一把說:“這樣的人,八字還沒一撇,就刨根揭底編排咱,我可不喜歡他!”牛奎說:“人家是實話實說,咱要的就是這樣的女婿。我已告他后天再來一趟。你不喜歡,等他來了,你把他趕走好了。”
第三天上午朱玉良隨同媒人一起來了,提了一包東西,除食品和兩瓶燒酒外,還有當時青隆鎮正時興的洋卷煙,嬰孩牌和公雞牌各兩包,單刀牌三包,這都是剛進來不久的英國貨,對當地人來說,既是稀罕貨,也是高檔品。牛奎指著洋卷煙,晃了晃手里的白銅水煙袋,說:“羊煙狗煙,不如我這水煙。你以后別瞎花錢。”說著給客人讓座,自己也坐了。媒人是朱玉良的一位本家嬸子。媒人說:“要不是東家有話,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來……”牛奎說:“他嬸子,咱不用繞彎子,說套話。你來為玉良提親,我同意了。”接住宣讀了他草擬的一份婚約。媒人聽了,很是驚訝,但凡定親,禮金必須有的,只不過富人多出,窮人少出,不能不出。可牛奎他分文不要,還有首飾、戒指之類也一概不要,這是她從未聽說過的。這當然是玉良碰上天大的好運,跟他要他也拿不出,不要不是正好嗎。還有一條她也很不理解:三年以后摘日成親。為甚要等三年?可玉良卻說,只要是你老人家定下的,我都同意。這樣婚事就說定了,牛奎留媒人吃飯,媒人謝絕而去。消息在村里很快傳開了。牛奎選了一個窮家子弟做女婿,又寫下這樣的婚約,人們都不理解,就說,牛老財在女兒婚事上,又怪出新水平來了。
訂婚后第五天,未婚女婿朱玉良就上門來了。這是訂婚后第一次上門,朱玉良這一回就得改口。鄉俗規定,岳父歲數小于自家父親,稱叔叔,大于自家父親,稱伯伯。因此朱玉良一進門就說:“叔叔,我打擾你來了。”
牛奎說:“怎么叫打擾?我倒是想,你是訂親后首次上門,該好好招待你一下,同時也慶祝慶祝牛、朱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朱玉良說:“叔叔,我今日沒心思慶祝。我兩三夜睡不好覺了。我想,咱這親事不牢固,到時肯定會退婚的。”
牛奎問:“退婚?誰退婚?”
朱玉良:“首先是你,一看女兒要嫁一個沒出息的窮光蛋,能不后悔嗎?就算你不后悔,我也得退,我不忍心讓紅秀嫁過去過寒窯冷炕的窮日子,這樣我對不住她,也對不住叔叔你老人家,我咬住牙狠了心,也得把婚退了。”
牛奎:“咦,你是退婚來了?
朱玉良:“今日不是退婚,今日是請教叔叔,如何才能不退婚。”
牛奎:“我都沒想過這事,看來你想過,你說吧。”
朱玉良:“我想,我不能老這么窮,到紅秀過門時,起碼得像個樣子,能說得過去。要想做到這一步,我得做生意掙錢,從小本生意做起。”
牛奎:“這想法很好,生意你做呀!”
朱玉良說:“可苦于沒本錢,起不了步呀。”
牛奎點點頭:“明白了,你是要錢,幫你起步,對吧?”
朱玉良說:“叔叔,我不是要,是借,我打借條,掙了錢要還的。”
牛奎好一會沒有說話,只是一股勁咕嚕嚕咕嚕嚕吸煙。朱玉良有點緊張,已在考慮碰壁時如何離去了。這時牛奎說話了:“借錢可以,明天我打發人送過去,你在家等著好了。”
第二天,朱玉良在家等著,左鄰右舍的鄰居們說,大老財給他女婿借錢,少吧也得給千把兩銀子。朱玉良希望不敢太大,他想攔腰砍,給一半五百兩就可以了。他已按五百兩作預算了:比如做堿生意,在鎮上租賃一間房子得多少錢,到內蒙進貨,買一千斤堿得多少錢,裝船運輸得花多少……正在這時,牛家傭人老呂趕著大車來了,說:“東家說,這是兩石高粱,論斤秤是六百斤,借給你的。”說罷卸了車走了。不一會又吆了兩口母豬來了,說:“兩口母豬,剛從鎮上買的,東家讓給你吆過來。還有十兩碎銀子,要你零星花銷用。”
面對這兩石高粱兩口母豬,朱玉良愣住了。他需要的是錢,是做生意的本錢,可不是糧食,更不是母豬呀!母親更犯難,要借給糧,你給兩石小米不行嗎,為甚給連皮帶殼的高粱?高粱只能磨面吃,可高粱粘性差,一入鍋就化開了,必須摻榆皮面才行,可到哪兒找榆皮面呀?還有這兩口母豬,自家地不種一犁,無糠秕、麩皮之類,給它吃甚呀?鄰居們也一片嘩然:牛老財啊牛老財,你可是又犯怪了。那年遭了災,你拿出幾石糧來救濟眾人,如今你女婿要做生意,沒本錢,你卻舍不得給錢,你讓他背上高粱吆著母豬去做生意?對眾人都慷慨大方,對女婿反倒這么摳門?”
這天晚上,朱玉良對母親說:“媽,先不要亂吵。我估摸我叔他絕不是人們說的犯怪或摳門小氣,我看他是有用意的,也就是說,這高粱母豬里面一定有文章。”母親問:“有甚文章?”朱玉良說:“我還沒琢磨透,讓我想想再說。”
這天夜里朱玉良囫圇身子躺在鋪蓋上,反復琢磨到深夜。他覺得母豬更令人奇怪,因此把思索的重點放在母豬身上。像他這樣的人家根本沒條件喂豬,這一點叔叔是清楚的,那為甚還要給了兩口母豬?種地的人家用糠秕、麩皮做飼料,做豆腐的人家是以豆渣為飼料,做粉的人家以粉渣為飼料……想到這里,他頭腦里嘩的一下,豁然醒悟:粉渣可喂豬,高粱可以做粉呀!他霍地坐起并下地,拿出紙筆,畫了一張圖:左面畫一個大圓圈,右面也畫一個大圓圈,中問畫了一杠將兩個圈連起來。左圈里寫了“高粱”二字,右圈里寫了一個“豬”字,中間一杠上寫了“粉渣”二字。寫好后,左瞧瞧,右看看,很是得意了一番,才上坑睡覺。
第二天上午,朱玉良拿了圖去見牛奎。一見面就說:“叔叔,兩石高粱、兩口母豬、十兩碎銀子均收到,這是我打的借條。”牛奎說:“好,你放下。今天是專門送借條來的?”朱玉良說:“借條是順便帶過來的。叔叔借給我的東西其實是無字天書,我想了一夜,好容易才讀懂。我是來向你請教對不對。”牛奎問:“我的糧就是糧,豬就是豬,三歲娃都認得,你讀懂甚了?難道能把高粱讀成黑豆,把母豬讀成綿羊?”朱玉良展開圖紙指著說:“這第一個圓圈是高粱,它是個輪子,能轉動。高粱做成粉,賣了粉買成高粱再做粉,這樣滾動發展。第二個圓圈是豬,也是個輪子。第一個輪子轉動產生粉渣,這樣帶動第二個輪子也轉動起來。兩個輪子同時滾動發展,我的生意就越做越大,越做越紅火。叔叔看是不是這樣?”
牛奎嘴沒離煙袋,喉嚨里哼哼哼笑著。等抽完一袋,吹掉煙灰,這才瞧住朱玉良說:“你讀出來的就是這?”朱玉良點點頭。牛奎說:“那就按你的兩個輪子轉好了。還需要什么?”朱玉良說:“做粉要礬、漏瓢、晾粉架及繩子等東西,你給的十兩銀子足夠了。”牛奎說:“你想到的都是小事。你做粉不是自家吃,是賣,得有做粉技術。憑家庭做法做出來的粉條能賣得了?這樣吧,我給你請一位師傅,再從我的雇工里撥一個人過去打下手。你用人,工錢我掏,行不行?”朱玉良十分感激地說:“叔叔的支持玉良永生難忘。我一定要把生意做好,做不好我就無臉見你老人家。”牛奎說:“今天你可不能走,你的兩個輪子把我給轉得想喝酒了,你得跟我喝幾盅。”朱玉良說:“叔叔既然有興致,我一定陪叔叔喝幾盅。”
幾天后,朱玉良的兩個輪子開始轉動起來。粉條越做越多,越做越好,豬也在不斷增加。一年下來,規模很可觀了。特別是朱玉良采取的兩條措施引起轟動:一是高粱粘性差,粉質不太好,朱玉良一改傳統作法,高粱中摻入山藥(土豆),做成“高粱山藥粉”,價格仍便宜,粉質卻好多了;二是聽說紅薯粉好吃,可本地不種紅著,他就從外地運來紅薯,做成“紅薯粉”,為本地增添一個新粉種,吃起來又軟又精,口感極好,深受本地人歡迎。有人顧不上趕集去,就讓鄰居捎買粉條,要特地囑咐一句:“要玉良粉,不要別的。”走親戚,朱玉良的粉條也可當禮品,說:“買了幾斤玉良粉,你嘗嘗。”玉良粉成了一種品牌,賣得很火。
朱玉良也的確能干,又干一年下來,他的粉條做到種類齊全,有高粱山藥粉、純山藥粉、紅薯粉、綠豆粉,而且花樣也多,有圓粉、扁粉、粗粉、細粉、線粉、粉皮,分門別類,覆蓋了對粉條有著不同要求和愛好的所有人,且外形色澤及捆扎包裝也頗有點藝術觀賞性,就粉條生意來說,可謂已臻極致。前來買粉條的人絡繹不絕,有時還有排隊爭購現象。有一天,人們突然發現,朱玉良的粉鋪不是那一間小屋了,而是成了一座院子,成為青隆鎮街上的一家新字號,叫“泰山恩”。匾牌一掛出,招來好多人觀看。有人說,人家的字號有叫興隆久的,世德昌的,他怎么叫泰山恩?泰山在山東省,他的粉條咋能跟泰山連到一起?識文斷字的人說,書上說,老丈人的別號叫泰山,這是指他老丈人牛老財哩。
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時牛奎正好走來了,站下看了看匾牌,就往賬房走去。朱玉良忙將他迎進屋,讓座、裝煙、點火,熱情接待老丈人。等坐定以后,朱玉良說:“叔叔,我正想一兩日之內請你來看看,指點指點。另外粉條生產已達極限,再擴大就會過剩滯銷。我想,下一步應是鞏固舊業務,開拓新項目……”牛奎擺擺手:“我當緊聽的不是生意,我是想問你,你訂下的這個媳婦要不要啦?”朱玉良說:“要呀,我怎么會不要呢。”牛奎說:“那就辦呀。”朱玉良說:“叔叔你忘啦?婚約上定的是三年,還有一年呀!”牛奎說:“三年是我定的,現在我要變。”朱玉良笑道:“叔叔要變當然可以,不過我想知道為甚要變呢?”牛奎說:“我的變是你逼出來的。你出去看看,我都上牌匾了,可你們還沒完婚,我這泰山還名不副實,這個滋味不好受啊!”
朱玉良知道,當初定三年,是要放長時間觀察他,現在要辦,說明觀察好了,這使他很感興奮,但有點猝不及防。他平靜了一下心情,說:“既然叔叔想提前,那就秋后吧,比如中秋節左右。”牛奎搖頭:“不,幾天之內。”朱玉良說:“我得好好準備一下,幾天不夠。”牛奎說:“準備甚?請一班吹鼓手,殺一口豬就行了,還要咋準備?”朱玉良說:“就這?這有點委屈紅秀,你老人家面子上也不好看。”牛奎搖搖頭:“我是個在乎面子里子的人?我外甥借錢,我沒理,人家說我怪,說我小氣,我當沒聽見。他也是娶媳婦,家里給他全準備好了,他嫌不夠排場,想借錢鋪張,我能讓他鋪張去?”頓頓又說:“你要記住,人得會花錢。辦事鋪張花的錢一去不回,就跟扔到黃河里一樣。要是把錢投到生意上,有本即能生利,是有回報的,明白不明白?”說著站起來,邊走邊說:“此是談生意的地方,少談家務事。”朱玉良送到門外,望著牛奎有點弓的腰背,生出一種感慨來,心里說:“他老人家這一生,是逆著世俗走過來的,順應世俗的人就說他怪。他的智慧超常,比常人看得遠,看得深,因此常人就覺得怪。這樣解釋對不對呢?”
十天之后,朱玉良和紅秀完婿。朱玉良隨紅秀回門到了牛家時,牛奎在餐桌上對朱玉良非常鄭重地說:“俗話說,女婿能頂半個兒,我可是把你當整一個兒哩。以后生意上用錢,只管說話,我信得過你,你懂得錢怎么花,不會再給你高粱和母豬了。”朱玉良說:“叔叔的大恩,玉良終生難忘。”
婚后,朱玉良顯得精神抖擻,斗志昂揚。家里有美妻紅秀作內助,生意上有泰山資金做后盾,身手如虎添翼,生意蒸蒸日上。十年之后,除泰山恩外,又開了茂盛源、吉順昌、萬世榮三家字號,經營除原有的粉條外,又新增糧油、鹽堿、藥材、布匹綢緞等項目,成為鎮上舉足輕重的大財東。人們說,硬是牛奎的怪人怪招,造就了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