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馬德俊先生一部長達40余萬字的歷史小說《血戰大別山》由安徽文藝出版社于中國共產黨建黨九十周年之際作為經典原創小說隆重推出。書出后,德俊贈我一本,贈言為“淮河兒女不尋常,大別山水也輝煌”,并囑我看看說說,我竟點頭應允。待到第一遍讀完正文和后記,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等到二次閱讀和第五遍再讀后記,我突然感到,當初的許諾是否有點輕率?我能讀懂這本大書嗎?
一個春節前后,無論是端坐酒宴前,還是散入人群中,我總是神不守舍、癡癡呆呆,我自己明白,我仍然沒有能夠從閱讀的氛圍和心境中走出,我的思緒和情感還在追隨著紅四方面軍的活動而游走。我是一個愚鈍不敏之人,每當友人讓我為其作品寫序或作評之時,我都入迷而謹勉,我捧著原著,潛入其中,力求抓住作者的靈魂,跟隨著作品的文流,精心尋覓和培養自己閱讀的感覺。生怕誤讀難解作品意,淺嘗易傷作者情。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讀到意大利歷史學家、作家的歷史小說《斯巴達克思》,當讀到斯巴達克思遭受重圍,在尸堆和血河中奮勇沖殺壯烈犧牲之時,直讀得渾身冰冷、骨頭作響。同樣,也是年輕時,讀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當讀到李闖王大軍敗退,僅剩17人,逃至商洛山中,飲山泉以解渴,食野果以充饑,與野獸為伍,和百鳥而解語,蓄志東山再起之時,青春的血液莫名地充脹。有論者說,那是姚雪垠懷著右派情結而作,但我卻認為,作為10卷本的《李自成》,那一部那一章節卻是姚先生的精彩頂峰之作:力透紙背的筆力隨處可見,臥薪嘗膽的風骨散漫飄逸。這兩部歷史戰爭小說以其獨到的風采永遠留在我閱讀的記憶中。而今,感謝德俊先生,他奉獻的《血戰大別山》,再一次讓我找回青春閱讀的快感。只不過這種感情更加強烈。因為這一頁沉重的歷史是人民用鮮血和生命鑄就,這一本厚重的大書是作者用眼淚和心智寫成。
回首從1840年鴉片戰爭始至1949年建國止,這一個多世紀以來,戰爭變幻著性質走馬燈似的發生著,廣袤無垠的中國大地就是烽火遍野的大戰場。人民,尤其是年輕的中華男兒,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是為戰爭而生、為戰爭而死。兩次鴉片戰爭揭開了帝國入侵的序幕。其后,太平天國運動持續了13年之久。左宗棠收復新疆的對俄戰爭、中法戰爭、甲午中日海戰、義和團運動,戰爭接踵而至。待到慈禧太后向八國下戰書,八國聯軍一舉占領了北京,時間已跨進了20世紀。繼而武昌起義,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的清王朝,年代進入了民國時期,但戰爭卻一年也沒有停止。緊接著,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于是二次革命、護國運動、護法戰爭、國民革命軍的東征、南征和北伐相繼發生。隨后,直皖戰爭、粵桂戰爭、直奉戰爭,軍閥混戰遍地開花。但這一切好像都還沒有共產黨的事。直到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始,共產黨人才開始帶著自己的武裝出現在中國大地上。1928年底,張學良在東北將代表北洋軍閥時代的五色國旗改掛為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蔣介石政權才實現了表面的形式“統一”。但隨后蔣桂戰爭、蔣馮戰爭打響,蔣介石大戰中原,借助張學良之軍方取勝。那段歲月真是“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當其時的蔣介石想坐穩大中華江山談何容易,他面對的是:日本入侵,紅軍興起,軍閥枕戈待旦,黨內派系縱橫。雖然袁世凱、張勛都演完了鬧劇而謝幕,但丑劇仍然在繼續上演。1932年3月9日,在日本人的支持與導演下,偽滿洲國在長春成立,退位清帝溥儀任“執政”,年號大同。幾年后的1940年3月30日,風華一時的汪精衛,高唱“抗日必敗,大戰大敗,不戰不敗”的論調,離開陪都重慶,成立了南京國民政府,公開叛變祖國,投降日本,人稱“巨奸”。
蔣介石無論遇到多少對手,無論對手是誰,他都是這一歷史時期的主角。于是,戰爭在繼續:對紅軍的“圍剿”和紅軍的反“圍剿”、抗日戰爭、全面內戰,直至敗逃臺灣孤島。于是中國大陸,另一位偉大的主角毛澤東登場。風雨甫停,天下太平。憶及歷史,1966年7月8日,毛澤東在給江青的信中,以自豪自負而又調侃的口吻說給他的老對手蔣介石寫了一份“述職報告”:“中國從1911年皇帝被打倒以后,反動派當權決不能長久的。最長的不過20年(蔣介石)。人民一造反,他們就倒了。蔣介石利用了孫中山對他的信任,又開了一個黃埔學校,收羅了一大批反動派,由此起家。他一反共,幾乎整個地主資產階級都擁護他。那時共產黨又沒有經驗,所以他高興得暫時得勢了。但這20年他從來沒有統一過。國共兩黨的戰爭、國民黨和各派軍閥之間的戰爭、中日戰爭、最后是四年大內戰,他就滾到一群海島上去了。”終于一百多年的中國近現代史在炮火硝煙、血雨腥風中寫成了。
之所以重新掀起這百年戰爭史,一來是讓沐浴在和平陽光之下的人們再聽聽消逝的炮聲,聞聞窒息的煙火,憶憶驚人的血腥。二來是想提醒,這些被史學家定格了的歷史,而對于文學家來說,卻是一塊新鮮的領地。這里發生過的每一次戰爭每一場戰役都能被有志于此、有心于此的作家們創造出一部部皇皇巨著來。而關鍵在于作家自己的選擇。
德俊先生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他在“后記”中說道:“中國工農紅軍自誕生之日起就在‘圍剿’與反‘圍剿’的經歷中發展壯大。鄂豫皖蘇區和紅四方面軍值得寫的內容是太多了,勝仗也多,我卻選擇以紅四方面軍第四次反‘圍剿’失敗開始戰略轉移作為切入口。”一般來說,長篇小說尤其是長篇歷史小說的作者,對題材的選擇是慎重的,主動的,并且帶有天才的成份。他們常常具備了兩個成熟才敢動筆,一個是資料蓄積的成熟,這些資料收藏經年,經過粉碎、消化、發酵,已經草成形象、化作語言,呼之欲出。另一個則是思想情感的成熟,思想以幻化成作品的靈魂,情感將推動著作者宣泄,一切都將噴涌而出。而德俊又為何作此選擇呢?似乎仍需要回首看幾眼:孫中山提出“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之大策不久便因病撒手而去,國共第一次合作也曾有過虛偽的握手與擁抱。隨著蔣介石的“4.12”和汪精衛的“7.15”反革命政變,寧漢合流,一統天下,蔣介石置黨于國之上,高喊“黨國”,一黨專制,豈容他黨存在,于是開始對共產黨下毒手。兄弟失和,同室操戈,殺人者有戈,被殺者無戈,于是共產黨成立紅軍,建立武裝,開展游擊戰爭,進行土地革命。至1930年6月,全國已形成規模較大的湘鄂贛、鄂豫皖、湘鄂西三大革命根據地,組建了中國工農紅軍一、二、四方面軍。見到對手手中有戈,蔣介石怒而征討,先后對湘鄂贛的井岡山地區發起5次“圍剿”,對鄂豫皖的大別山發動了4次“圍剿”。德俊是大別山的兒女,他從小耳濡目染乃至道聽途說,聽到的都是紅軍的故事;抬眼望去,青山綠水間,大棘荒林中,趴臥的都是紅軍的墳墓。還有他們馬家的革命先烈馬寶山,這位徐向前的警衛員,在長征途中犧牲的英雄,至今仍閃耀在馬氏的家譜中。所以德俊深情地說:“他們常常在夢中和我對話,我也想象著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說話的聲音。多少次我走過浸透先輩眼淚和血汗的大別山、紅軍反‘圍剿’戰場,撫摸紅軍將士的墓碑,注視著這塊英勇頑強而多災多難的土地,我仿佛聽到許多地下的英魂在叮囑,‘后輩們,別忘了我們啊!’”一生都在尋找紅軍的德俊,豈敢有一刻遺忘,他要用自己的才、識、學、情與愛,將紅軍的偉業和形象留存在文字里,播揚在后人中,達千古而長在,逾萬載而留芳,這是他真誠的唯一的選擇。
蔣介石對中共蘇區的5次圍攻前4次均告敗,而對鄂豫皖的4次“圍剿”前3次也失利。從1931年11月上旬到1932年6月上旬,紅四方面軍打了黃安、商潢、蘇家埠、潢光4大戰役,皆以勝利而告終,總殲國民黨正規軍6萬余人,尤其是蘇家埠戰役更是以少勝多、充分運用紅軍游擊戰爭的戰略戰術克敵制勝的經典之戰。然而作者并不正面去寫這些勝戰,而是將其穿插文中作以交代,恰恰選擇了第4次反圍剿失敗大軍西去作為切入口,充分看出作者的深思熟慮和精巧架構。一來從根本上奠定了作品的悲劇基調,而我以為全書的基調即是大氣磅礴、悲壯凄美。魯迅曾言:“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德俊就是要做這樣一個美的毀滅者。《洛麗塔》的作者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就說:“美加憐憫——這是我們可以得到的最接近藝術本身的定義。何處有美,何處就有憐憫。道理很簡單,美總要消失,形式隨著內容的消失而消失,世界隨著個體的死亡而消失。”在德俊的筆下,故國河山如詩如畫,皆因戰爭而變色;無數年輕美好的生命,均因了戰爭而消亡。它怎能不讓人為之悲切動容,為之傷悼憐憫。
其次,選擇悲劇,更有利于作者縱橫捭闔濃墨重彩地駕馭戰爭、描寫戰爭,而將哀兵之戰寫到天地驚、鬼神泣的境地。
再者,人生之大事,無非生死之二字,在悲劇中,生的苦難自不必說,而死的來臨卻如影相隨,交戰雙方的將士們都必須在生與死的命牌前接受靈魂的考驗和命運的安排。
所以,打開了《血戰大別山》就等于拉開了悲劇的大幕。閱讀的悲壯和靈魂的戰栗令人充溢始終。
在《血戰大別山》中,作者用藝術的手法,忠實地記錄了反“圍剿”戰役的前奏、場景,過程、結局,真實地再現了戰爭的酷烈、驚心和殘忍,場面的再現和細節的描摹已非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的描寫所能比。從而打破了戰爭題材作品中帶有欺騙讀者和歷史性質的“敵死我不死,敵敗我不敗”的傳統神話,還戰爭以真相。
1932年的國內政局極其動蕩而又變幻莫測。日本于1931年發動“九·一八”事變,侵略中國東北后,又于1932年1月在上海挑起了事端,從而爆發了19路軍抗擊日軍的“一、二八”淞滬之戰。中國國民政府因此從南京遷都洛陽,并以西安為陪都。由于日本的入侵打亂了蔣介石的“圍剿”計劃,使得全國三大革命根據地及眾多小區的紅軍能夠得享短暫的勝利并加以補充與休整。但這種局面并未維持多久,3月,國民黨四屆二中全會召開,任命蔣介石為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張學良、陳銘樞、李烈鈞、陳濟棠為委員。5月,中日《淞滬停戰協定》簽訂,19路軍被調出上海調往福建“剿共”。國民政府又從洛陽遷回南京。政局一時間取得了虛假的平穩。而在政治上,蔣介石和汪精衛已達成默契,共同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戰略方針,而在反共剿共、親日叛國的道路上,汪精衛比蔣介石走得更遠。所謂的“安內”就是要繼續“圍剿”紅軍。鑒于先前“圍剿”的失敗,此番蔣介石作了精心的戰略準備,調集了包括自己的嫡系黃埔官兵在內的81個師63萬兵力,分兩大階段發兵征討。第一階段主要“圍剿”鄂豫皖和周逸群、賀龍領導的湘鄂西洪湖地區紅軍。蔣介石親自坐鎮武漢督剿。在漢口成立了“鄂豫皖三省剿匪總司令部”。大軍分左、中、右三路進發,何成俊的左路軍用來進攻湘鄂西,而中、右路軍則劍指鄂豫皖紅軍。蔣介石再也沒有先前揮鞭斷江、趾高氣揚的氣勢,而變得似乎兼聽則明、禮賢下士,而將兇狠內斂、狡詐深藏。在軍事上,他采納了參謀長曹浩森提獻的“縱深配合,并列推進,步步為營,邊進邊剿”的戰略方針。在政治上,他接受了秘書長楊永泰的設計,即“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的方案。將百姓編組保甲,實行“連坐”,并采取強化各級黨政機關和地方武裝,扶植地主豪紳反攻倒算、還鄉執政,以配合軍事“圍剿”。
這就是紅四方面軍面臨的嚴峻形勢和殘酷現實。
讓我們的視線追隨作者,去領略一下德俊先生的筆下戰爭。全書按紅四方面軍活動的軌跡,依照戰爭發生的時間順序,前后寫下了:麻城圍攻戰、馮壽二、七里坪、扶山寨、飛旗山、河口、仙人洞戰役。
攻打麻城,是張國燾被勝利所左右,遵照“共產國際”的指導而采取的失策之舉。兵書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聽聽蔣介石秘書長楊永泰的分析:“紅軍此時正沉浸在他們已得勝利的喜悅之中,正按既定計劃出擊平漢路,下一步恐怕要攻擊麻城,執行會師武漢、飲馬長江、奪取一省數省首先勝利的任務,國軍進剿戰場形勢不會有太大的變化。”真是一語破的。張國燾尚未出牌,對手已窺猜得一清二楚,勝敗難道天定乎?作者并沒有正面地去實寫麻城圍攻戰,也許實地里真槍實彈,他這里卻“虛晃一槍”。
其實,作為短兵相接的反“圍剿”大戰,作者共計寫了五次:馮壽二之戰可謂阻擊戰,也可稱遭遇戰,紅四軍急行軍趕至馮壽二,為阻截國民黨軍隊進占黃安,兩軍相遇,打響反“圍剿”首戰。七里坪之戰實屬陣地戰,黃安丟失,雙方怨氣仇氣相交加,大戰升級成為惡戰。扶山寨之戰究其實質是新集的保衛戰,但戰爭的形態仍可算作陣地戰。而后來的河口戰已屬敗退之中的遭遇戰。仙人洞之戰則是掩護大軍西撤的斷后戰。作為戰爭小說,有的作者對場面和過程的描寫常常會有自覺或不自覺的雷同或重復,這也是令讀者閱讀極端不悅的。而德俊深諳用筆的簡繁、先后、輕重、主次之道,尤擅把玩個性,努力寫出每一場戰役的不同聲音、不同色彩、不同畫面來。而“決戰七里坪”則是他寫的從容不迫、舒緩有序、藤蘿得體、激情飛躍、血淚相合、悲從中來、氣壯山河、一瀉千里的最精彩篇章。
他將對陣雙方的將領進行巧妙的穿插介紹,用倒敘、插敘、補敘不斷變幻的手法,先后將徐向前、張國燾、成仿吾、程訓宣、徐繼慎、吳煥先等人推出。尤其對徐向前來到鄂豫皖,一步步打開局面,乃至和美麗、賢惠的大別山姑娘產生愛情、建立家庭等都作了工筆描繪,使人在大戰的前夕似乎還感受到些許的溫馨。而對對方的大將陳繼承、黃杰、鄭洞國等人也作了客觀公允的推介,他們也是身經無數戰爭洗禮、深藏戰爭韜略的真正可怕的對手。
作者作為后來人,沒有能夠親歷戰爭,他只能通過藝術的想象來描寫戰爭的場景、細節乃至酷烈的程度。他說:“筆者不能詳細地敘述較大的事件,無法描繪所有的人,甚至是那些最優秀的師長、團長、營長、連長、排長、班長,更不可能對所有戰士作出包羅萬象的分析。我們的紅軍戰士肩負了革命戰爭的全部責任,他們在敵人密集的炮火中前進、戰斗,不惜生命,不怕困難,他們為了戰勝敵人,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激情、智慧和生命。”這似乎是作者開宗明義地在為自己的戰爭描寫作詮釋和辯護,其實不然,他絕不會放棄對雙方正面絕殺的悲壯描畫。他在寫紅軍的反擊:“敵人發現紅軍發起反擊,就集中所有火力向紅軍射擊,不少紅軍戰士倒下去了。雖然到處都是溝坎、田埂、樹林,可是紅軍戰士沒有人隱蔽,仍喊著‘沖啊’、‘殺啊’的口號,蹚過水深沒腰的倒水河,向敵猛攻。紅軍反攻的潮流騰挪上岸后,河中漂浮著一具具紅軍士兵的尸體,而原本清澈的倒水河河面,變成了胭脂河。倒水河兩岸猶如山傾海翻,震天動地。于是,中國20世紀國共兩黨土地革命戰爭史上一場空前未有的惡戰,便在長江這條不大的支流兩岸展開了。”接著,作者以冷峻的筆法行文,以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陽作參照來寫陽光照耀下的已面貌全非、慘不忍睹的戰后河山:“1932年8月16日清晨,初升的太陽,對昨晚的拼殺一無所知,它以鮮活血紅的面孔,從大、小悟仙山后升起,把它血紅的光芒投射到倒水河兩岸硝煙升騰的群山之上,投射到那里的河灘、稻田、草叢、樹林、巖石之上。激戰一個晝夜幸存的雙方,在朝霞露出的一剎那,都看清了昨天白天和夜晚作戰的痕跡:燃燒的樹枝在晨風和薄霧中抖動,尚未化成灰燼的草叢還冒著輕煙,到處是碎裂的頭顱、折斷的四肢、血淋淋的肚腸和分不清是什么的染著血跡的物件。正所謂‘尸填青山峽谷,血流川底溝澗。’”在這里,戰爭的概念已被模糊,戰爭的雙方都被死神驅趕著,天地間被死亡所吞沒籠罩,死神在愉快地收數著死魂靈。
作者的思緒并沒有僅僅停留在藝術想象的空間里,而是延深筆墨,充分利用當事人的回憶資料,使七里坪戰斗的歷史史象更加真實、豐富、生動、飽滿。作者先后引用了良木、王宏坤、汪乃貴、董洪國、許世友等人的回憶錄,他們都曾經拼殺血戰在一線,是為紅軍建立功勛的人,是七里坪戰役的幸存者。而60年后,作者親歷當年的戰場,目睹山包、戰壕、古塔以及紅軍的墳墓,尤其聽一位滄桑老人的敘述:“當年金燦燦的稻田里都是紅軍陣亡將士的尸體。第二年春耕,稻田里還看到許多紅軍烈士的骨架。這些紅軍娃,都是父母十月懷胎,一把屎一把尿撫養大的,來不及掩埋的就這樣陳尸山野,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是年秋冬,因紅軍和白軍陣亡尸體腐爛,招來不少雀鳥和野獸,3人以下不敢上山砍柴,倒水河兩岸日不墜山即關門閉戶。多少大別山的優秀兒女倒在這塊紅色土地上啊!”誰聽了能不為之動容?時任11師政委、后來幸運當上國家主席的李先念重返故鄉,途經七里坪,感慨萬千地說:“柳林河,在這里我們犧牲了多少同志啊!”時任12師師長、建國后被授予大將軍銜的陳賡為七里坪決戰作過經典的總結:“柳林河戰役(即七里坪決戰),比中國任何一次內戰都更為猛烈,比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激烈程度,也是毫無遜色。”
紅四方面軍的第四次反“圍剿”實際上是一次敗仗和悲劇,他所打的5次戰役都是強敵壓境、寡不敵眾、戰略失當、節節敗退的結果。局部的小勝并不能彌補和挽救戰略大局的失敗,若沉浸于此,則是戰爭上的“阿Q”精神勝利法。若以傷亡人數的多少、武器彈藥的失得來算計,則更是五十步笑百步。作者尊重歷史,還原人物,在危局險境之中,在生死存亡之間,在大是大非之前,將諸多歷史名人的真實面貌、真情實感、內質外染推到了讀者面前。
張國燾是一個備受爭議,不可回避的人物。由于張國燾是中共元老,又是鄂豫皖及紅四方面軍集黨政軍大權于一身的人,根據地的生死存亡、勝敗得失都與他有著不可分割、千絲萬縷的聯系,按照今天的俗語講,他是第一責任人。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張國燾很少走路,他總是騎在馬上。翻山越嶺時,還坐在戰士們為他綁扎的抬轎上,頭上有大傘避雨遮陽。他身材高大壯碩,成仿吾和他握手,感到他的手“肥胖而又松軟”。
縱觀全書,徳俊先生既擅長寫戰場,又精心寫會場,寫戰場血染淚浸、凄風苦雨;寫會場汪洋恣肆、風云暗動。會場是最難寫的,最容易寫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但那是凡角所為。而巴爾扎克似的生動描繪,又常常使開會、聚會成為勾勒人物的最佳場所,這是高手,徳俊屬于此中。由于張國燾不懂軍事,既無理論之昭示,又無實戰之經歷,一線戰場從來不會有他的身影,而更多地出現在會場。從開篇的夏店會議到敗退西進前的最后一次“黃才畈”會議,召開師一級以上的會議就不下十余次,而每一次必有張國燾參加,必有他主持,必有他總結發言,必有他拍板決策。可以說,他就是紅四方面軍的靈魂和主腦。
從我們青少年時代起,教科書上張國燾從來就是一個反派人物,他背負的罪名多多。但在《血戰大別山》中,德俊卻是用心地寫出了一個鮮活的真實的變化著的張國燾形象。夏店決策會議,張國燾出場,此前紅四方面軍先后打了4次勝仗,對手的3次“圍剿”均告敗。躊躇滿志的張國燾正為勝利的喜悅所控制。在地方、在軍隊,他儼然一個太上皇。對中央,他在致電中責問中央紅軍無積極行動,并指令湘鄂贛、湘鄂西紅軍投亡之意行動。他認為國民黨軍隊已成“偏師”,堅信共產國際所認為的,要先奪取“一省”或“數省”的勝利,和帝國主義正面交鋒作戰,進而取得全國的勝利已為期不遠。當此時,張國燾正沉浸在勝利的幻覺之中,這也正是他制定第四次反“圍剿”戰爭之戰略戰術的思想、政治、理論、經驗的基礎。
在中外的戰爭史上因盲目樂觀、以為勝利在握,從而導致勝利走向失敗的戰例比比皆是。遠的不說,“二戰”期間,希特勒蔑視蘇聯,他鼓動部下說:“比較起來,對蘇聯的戰役就像是一個小孩在沙盒里玩游戲。”而“我們只需踢開門,然后整個腐朽的體系就會分崩離析。”他同樣小覷美國,認為美國社會是“一半猶太化,另一半黑人化”,是一個不能打仗的“腐爛的國家”。
而在亞洲的戰場上,日本的戰爭策劃者鼓吹可以用不超過5個師的兵力在3個月內擊敗中國。
而在后來的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中,美國人都過高的看重了自己的力量,過早地劃定了勝利的日程表。
在伊拉克戰爭中,驕橫狂妄、不可一世的非洲雄獅薩達姆·侯賽因戰前對美國大使說:“你們的社會不能接受在一場戰爭中死亡10000人。”這似乎是他準備消滅美軍的最低估計數字。他驕傲地在全國宣布,美國人將“在他們自己所流的血中游泳。”戰爭的結果,他本人卻像一只土撥鼠一樣在一個土洞里被對手捉住。
對于個人而言,帶著勝利的幻覺去渴望和夢想著勝利的到來,也許是光榮和可愛的;但對于戰爭的謀略家和指揮家來說,為這種情緒所控制,后果將是致命的、可悲的。于是,我們看到,紅四方面軍在張國燾的帶領和指揮下,霍邱丟失、麻城未克、黃安失陷、新集不保、千里迂回、丟城丟池、全盤撤離、大軍西去……這就是歷史。這就是鄂豫皖根據地從星星之火點亮到燎原之勢既成乃至熊熊烈火燃燒殆盡僅留少量火種待機再燃的歷史。但另一方面,鄂豫皖根據地又是在張國燾、陳昌浩到來之后發展至鼎盛時期的;三次反“圍剿”、尤其是4次戰役的勝利,張國燾是身在其中、功不可沒的;搞內部“肅反”、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殺害功臣和戰友,他是有罪的;攻打麻城、急功近利、戰略失策、戰術失誤,他是難辭其咎的。但當勝利的幻覺漸漸被血腥的現實所驚醒、所粉碎,避敵鋒芒、保存實力、跳至外線、揮師西去,張國燾又是明智的。這就是張國燾,一個內心剛愎自用、充滿軍閥主義色彩、帶有濃厚黨棍味道而又能隨機應變的人。
人們知道茅盾(沈雁冰先生),但未必多了解他的弟弟沈澤民。人們即使了解沈澤民,更多了解的是他作為作家和教授的一面,而作為中共早期的革命者和高級領導人的一面,人們了解得甚少。德俊先生在作品中第一次精心地塑造了沈澤民的藝術形象。
沈澤民1902年生于浙江桐鄉。早年留學日本,就讀于東京帝國大學。1921年回國,由其兄沈雁冰介紹在上海入黨,資格可謂老矣。1926年赴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后成為莫斯科紅色學院教授。1930年10月,被共產國際內定為中共領導班子成員。對黨的無比忠誠的信仰,對共產主義事業必勝的信念,使得他在革命的道路上矢志不渝、勇往直前、目不斜視、永不回頭、絕不拐彎。在他身上屬于人的自然屬性的成分已很少,他已是社會的人、階級的人、政黨的人、集團的人。他對共產國際懷有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對蘇聯共產黨,尤其是斯大林的一套,不但心領神會、自覺接受,而且深入骨髓,自覺仿效。他強調斯大林式的鋼鐵般的意志和鋼鐵般的紀律。他對自己的戰友、文友成仿吾的工作調動,以省委書記的口吻說:“你必須去!這是黨的命令!”“必須”就是神圣的莊嚴的命令。對自己的妻子張琴秋,他也同樣使用這生鐵一般的詞:必須到河口!必須到游擊區去!必須到白區去!
在紅四方面軍內部“肅反”問題上,他是支持張國燾的。在攻打麻城、劍指武漢、永遠進攻、奪取勝利的戰爭之初,他在政治路線、思想體系、軍事方針上和張國燾也是一致的。馮壽二戰斗剛剛打完,七里坪戰斗正在醞釀,在省委機關報《鄂豫皖紅旗》上,由他執筆的社論已經發出,文字慷慨激昂,但對形勢的錯誤估計,對勝利的自我放大,對敵人的盲目輕視,對未來的空洞鼓動,都為瞬間到來的戰爭所證實。
隨著反“圍剿”戰事的日趨嚴峻和被動,沈澤民和張國燾的分歧越來越嚴重,幾乎是逢會必吵、針鋒相對。在最后一次撤軍的會議上,沈澤民依舊抱住“固守一拼”的態度作離別演講:“我要親自帶領省委、我的紅軍和游擊隊在鄂豫皖戰斗。我將使用紅軍的最后一點力量,這力量比膽小的人設想的更偉大!”這膽小的人肯定指的就是張國燾。因為1933年1月15日,沈澤民在致中央的信中,狀告了張國燾“丟了蘇區”和“右傾逃跑”兩大罪狀。而在張國燾的眼里,沈澤民就是一個弄文學的書呆子、一個理想主義者,屬于空想社會主義型的革命者。
沈澤民因肺病未得及時治療和調養,于1933年11月20日病逝于紅安卡房天臺山中老東山劉家灣,終年31歲。魯迅先生“挈婦將雛”、馳騁文壇,而沈澤民卻是別妻拋女(幼女沈瑪婭留在蘇聯),一生為信仰而戰。他是文人革命者的典范,其風骨與文天祥酷似,文山先生的名詩“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是沈澤民先生人生精神之寫照。
如果說德俊在此作中寫出了一個變化著的張國燾形象,寫出了一個不變化的沈澤民形象的話,那么他更用飽蘸深情的筆墨塑造出一個大別山般偉岸、厚重、堅韌、挺拔的徐向前形象。軍事上,徐向前雖是總指揮,但在中共黨內卻不處于主要領導地位,所以他始終處于進退兩難、委曲求全的狀態中。會場上他光明磊落、坦誠直言、高瞻遠矚、剖析戰局,但他的意見又常常不為張國燾、沈澤民、陳昌浩所采納,他郁悶、痛苦,而一旦形成決議,他便會無條件執行,他忍辱負重、分解戰略、細研戰術、親臨前線,將錯仗也當勝仗打。這位從士兵走向元帥的卓越軍人,在國史、黨史、軍事史上永遠都是一顆閃亮的星。作者用準確、概括、深情的語言寫道:“他是這支紅軍的締造者之一,是這支地處危境的紅色大軍的大腦和意志的體現。他性格誠實、心胸寬廣、謙和忠厚;他臨危不亂、遇敵不驚、處之泰然。大別山農民武裝從這位黃埔精英、北伐戰將身上汲取養分,成為一支能征善戰的方面軍。李先念、王樹聲、徐海東、秦基偉、陳錫聯、劉華清、洪學智這些來自大別山的聲威赫赫的戰將在已成為軍事家之后,談起徐向前,猶然發自內心的說:‘是徐帥教會我們打仗!’”他們都說了一句大實話。
但由于受制于人、情勢所逼,徐向前也可謂游走在勝敗之間。“勝敗乃兵家常事”,世上哪有不敗的將軍?這不,他和陳昌浩帶領西路軍西征,遭馬步芳軍閥襲擊,損傷更為慘重。李先念所率之部僅剩400余人,那是后話。但在川陜蘇區空山壩和萬源保衛戰中,在抗日戰爭響堂鋪伏擊戰中,在解放戰爭攻克太原的大戰中,徐向前指揮若定、進退自由、玩敵于股掌之上,盡現一位軍事指揮家的風流。所以,元帥是戰出來的。
同樣,德俊先生在其大作中深情地塑造出紅四方面軍的英雄群像,他們之中,有戰死的、有負傷的、有幸存的,有遭受“肅反”不白之冤而被處死的、降職的……他們是一個個真英雄,他們響亮的名字將與世長存,他們群星閃耀、光照寰宇。舍生忘死為信仰而戰是他們的精神,英雄主義氣概鑄成了他們的靈魂。他們創造的豐功偉績猶如江河行地、日月經天。他們是:蔡申熙、陳賡、陳昌浩、王樹聲、王宏坤、李先念、張廣才、甘元景、徐海東、倪志亮、許繼慎、曾中生、曠繼勛、董洪國、張琴秀、成仿吾、王平章、周純全、傅鐘、徐寶珊、吳煥先、劉士奇、許世友、陳再道、韓先暑、陳錫聯、秦基偉、劉華清、洪學智、高敬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些人,他們哪一個不是大名鼎鼎?哪一個又不是九死一生?共和國給予他們的嘉獎和譽稱,那是他們戰出來的。建國后,軍隊中的高級將領,竟有百分之七十都是從紅四方面軍走出來的。
在本書的《后記》中,德俊先生有一段優美、沉郁、睿智的文字極端重要:“用沉重的思索和無窮的哲理寫出歷史的復雜性,才能給人以真理的啟迪。不能把歷史簡化成好就是好、壞就是壞的抽象線索,任何過分的贊美和丑化都是對歷史的褻瀆,都是對后人的欺騙。寫真史寫信史形成‘史詩’是我的風格,也是歷史的生命……所以我在寫作中既有著對‘正史’的EW0OAsmYEj84uzotgcaIUDbWa+B956vhuXZDdERVCuY=突破和補充,又有著對‘歷史’客觀性、復雜性、豐富性的‘還原’與挖掘,力爭使之成為包孕巨大的歷史、現實和情感內涵的作品。”我以為這就是作者創作此書的指導思想。他恢復了張國燾在這一歷史時期的本來面目,千秋功過,自有春秋評說。他糾正了關于沈澤民是正確路線代表的史說和史學,讓后人看到,無論是“左”,無論是“右”,都是戕害革命,殺戮自己的利劍。他還原了紅四方面軍的真實的歷史地位,為什么湘鄂贛中央蘇區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棄地而走叫“戰略轉移”,而鄂豫皖紅軍第四次反“圍剿”失利,揮軍西去卻叫“右傾逃跑”?他將光榮與夢想還給了紅四方面軍的將士,而將誣陷與垢名輕撣到歷史的塵埃中。德俊是用文學的手法完成了史學的任務。
德俊是史學家,他以過人的“才、學、識”秉筆直書,還原歷史,寫下信史。德俊是軍事家,他雖然也是“紙上談兵”,但模擬戰爭、調兵遣將、排兵布陣,為我們再現了一幅幅歷史戰爭的畫卷。德俊是文學家,他藝術地再現了戰爭,塑造了眾多的戰將、戰神,祈禱了無數的生靈,成功演繹了一幕壯麗的凄美的悲劇。德俊又是史料的收集收藏家。“鳥宿池邊樹,僧推(或曰敲)月下門”,只是“推敲”二字矣。“十年磨一劍”,待到拔劍出鞘,回首十年矣。而德俊創作的準備卻歷經20春秋,直讓人從青年到白頭。
從清朝末至建國初,中國社會的人口總數都是4億5千萬,也就是說人口沒有增長。這在世界各國都是少見的。這正應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其實,除了饑餓、瘟疫,戰爭機器的開動是絞殺人民生命尤其是年輕優秀兒女生命的主要原因。一百多年來,中國的大地從未平靜過,而就戰爭的性質來看,主要是兩大類:一類是反對外來入侵的民族戰爭;一類是內戰。“圍剿”與反“圍剿”是典型的內戰。中國紅軍的起義就其實質來說,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農民大起義,他們為生存而戰,為土地而戰。仇恨廝殺的雙方主體大都是貧窮的農民兒女,他們為政黨的爭斗、王朝的更迭獻出了自己最寶貴的生命。從歷史的縱深處和世界的廣角點來看,都應了張養浩的那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所謂“戰爭是政治的繼續”誠然真實,但“政治是邪惡的,戰爭是罪惡的”也不虛假。有數字統計,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以及373次局部戰爭,共死亡1.88億人,即每22人中就有1人死于戰爭。所以英國的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在《世界戰爭:歷史上的仇恨時代》一書中,把20世紀定義為:“一個充斥著戰爭和殺戮的世紀,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血腥、最為恐怖和最為野蠻的一百年。”
上世紀的70年代中期,我以年輕的腳步走在淮海戰役曾經的原野上,田野里偶爾還能撿到黃銅做的彈殼,偏僻的溝渠里時而還裸露出白骨,今人誰還能夠知曉這白骨屬于哪個政黨哪個階級。壟埂上,無名的野花無聲地開放著,大地一片寂靜,一時間會令人忘記空間、時間與時代。平原的落日圓大而紅烈,驀然西望,一抹滄桑,幾縷蒼涼,忽然就憶起李太白的詞句來:“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當時的我,剎那間就想到了文字,后來者要有人寫出前人的戰爭。多少年后,我終于讀到了德俊先生的《血戰大別山》。愿我的朋友們都來捧讀這本沉甸甸的書。讓我們從心底喊出,愿戰爭的悲劇從此不再重演。愿和平的陽光永遠普照人間。
草于2012年3月26日下午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