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宗
在中國崛起和美國戰略重心東移背景下,包括東北亞和東南亞在內的東亞成為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中美矛盾最集中、中國和部分鄰國主權爭端最激烈、中美鄰互動最頻繁和最復雜的地區。伴隨著各方外交博弈、軍事角力和規則博弈的升級,東亞地緣政治和經濟版圖正經歷重新分化組合的陣痛,如處理不當,引發軍事摩擦、造成中美和中鄰關系倒退的風險將加大。如何協調中美鄰各方利益,避免“雙輸”、“多輸”,實現各方“共贏”,成為擺在相關方面前的重要課題。
2008年金融危機前,尤其是美國實施“重返”亞太戰略前,中美鄰在東亞的戰略關系并非國際政治焦點。2010年以來,圍繞“天安艦”事件和延坪島炮擊事件、中日釣魚島紛爭、中菲黃巖島對峙和南海問題凸顯等,中美鄰互動進入冷戰結束以來少有的活躍期。中美關系更趨復雜,中國和部分鄰國的主權紛爭加劇,而美國與絕大多數中國鄰國的關系提升。作為一項重大的戰略行為,美國“轉向”亞太或曰“再平衡”戰略包含鞏固同盟體系和與伙伴國關系、擴大出口重振經濟、管控熱點問題、應對中國崛起等多重目標,核心是維持其地區主導權。①朱鋒:“奧巴馬政府‘轉身亞洲’戰略與中美關系”,《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4期,第1-7頁;林利民:“未來5-10年亞太地緣政治變局與中國”,《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4期,第8-15頁。中國崛起對中國東亞外交的影響,在西方和部分鄰國看來有所謂“自信”、“傲慢”及“恐嚇”小國的傾向;②Michael D.Swaine,“Perceptions of an Assertive China”,China Leadership Monitor,No.32,http://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CLM32MS1.pdf(上網時間:2012年8月20日);Thomas J.Christensen,“The Advantages of an Assertive China:Responding to Beijing’s Abrasive Diplomacy”,Foreign Affairs,March/April 2011,pp.54-67.但從中國人的視角看,這大體反映了中國在領土和海洋權益紛爭加劇的過程中更堅定地捍衛主權的決心,在某種程度上也與中國回應美國戰略壓力有關。與中國存在主權爭端的東亞鄰國,則在繼續深化與中美兩國經濟關系的同時,通過自助、互助和依靠美國提升軍事和海上執法能力,以有效擴大回旋空間。
近三年來,中美鄰互動大致呈現以下特點。第一,中美戰略競爭加劇,兩國關系更趨復雜,但雙方均積極加強戰略溝通,力避惡性競爭和戰略對抗。冷戰結束后中美關系雖幾經波折,但兩國通過經濟和反恐合作,雙邊關系在小布什政府時期“處于歷史最好時期”。奧巴馬總統執政后,尤其是2010年以來,中美關系趨緊。目前學術界對此的解釋主要分三類。第一類多屬美國學者,認為中國利用美國過去十年忙于反恐的“戰略機遇期”乘機“坐大”,外交“日益傲慢并開始恐嚇其鄰國”;中國追求東亞的“地區霸權”威脅美國的領導地位并沖擊現有秩序,因此美國強化制衡行動以應對“中國崛起的挑戰”。①Aaron L.Friedberg,“Hegemon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The National Interest,June 21,2011,http://nationalinterest.org/article/hegemony-chinese-characteristics-5439;John Mearsheimer,“The Gathering Storm:China’s Challenge to US Power in Asia”,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3,2010,pp.381-396,http://mearsheimer.uchicago.edu/pdfs/A0056.pdf.(上網時間:2012年9月10日)第二類以中國學者和部分海外華人為主,認為美國長期的戰略目標就是削弱最接近其實力的“老二”,中國崛起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軍事現代化水平躍升引發美國的戰略焦慮。雖然中國一再表示無意挑戰美國,但將中國視為最大競爭對手已成為美國決策層和戰略界共識。美國對華打壓則激起了中國的不滿和反制。②李杰:“美國對華包圍從未停止過”,《環球時報》,2012年7月10日,第14版;陳剛:“美國重返亞太,軍事虛經濟實”,《環球時報》,2012年8月3日,第14版;劉建飛:“邊海問題對中國崛起的挑戰”,《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8期,第12-13頁。第三類除中美學者外,還包括一些其他國家的學者。他們認為這是中美鄰互動的結果:部分與中國有主權爭端的鄰國擔心中國日益強大,因而拉攏美國尋求安全,而美國也利用這些國家牽制中國。③羅援:“南海亂局,美國是幕后推手”,《環球時報》,2012年8月10日,第14版;沈丁立:“南海爭議早有,美國在搞平衡”,《環球時報》,2012年8月10日,第14版;張學剛:“中國邊海形勢與政策選擇”,《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8期,第16頁;胡德坤:“中立美國,構建中國海洋周邊的睦鄰關系”,《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8期,第32頁。筆者認為,首先,中美地緣關系的本質不是大國爭霸,而是美國護持霸權和中國維護主權之間矛盾的反映。中國的戰略目標止于捍衛主權和發展權,既不具擴張性,也沒有排擠美國的意圖,這與歷史上德國、日本和蘇聯建立殖民地和劃分勢力范圍完全不同。不過對美國來說,中國成為越來越多亞洲國家的第一大貿易伙伴,軍事力量“影響到其保護盟友的信譽”,已經對美國的地區主導權構成挑戰。美國的戰略焦慮感,對外體現在“重返”亞太的急迫性上,對內則表現為“壓倒中國”和捍衛“美國第一”成為美國國內政治的賣點上。其次,中美競爭與合作交織,具有全球化時代大國博弈的特點。軍事在歷史上大國競爭中發揮核心作用,而全球化、核威懾和冷戰教訓,已使軍事、經濟和規則的博弈融為一體。例如,美國落實“空海一體戰”的構想,主要借口和目標是打破中國人民解放軍所謂的“反介入和區域拒止”戰略;④“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Report”,February 2010,http://www.defense.gov/qdr/images/QDR_as_of_12Feb10_1000.pdf;“National Military Strategy”,http://www.jcs.mil/content/files/2011-02/020811084800_2011_NMS_-_08_FEB_2011.pd;f“Sustaining U.S.Global Leadership:Priorities for the 21st Century”,January 2012,http://www.defense.gov/news/Defense_Strategic_Guidance.pdf;“Background Briefing on Air-Sea Battle by Defense Officials from the Pentagon”,http://www.defense.gov/transcripts/transcript.aspx?transcriptid=4923;“Joint Operational Access Concept”,http://www.defense.gov/pubs/pdfs/JOAC_Jan%202012_Signed.pdf.(上網時間:2012年8月20日)美國力推“跨太平洋戰略伙伴關系”(TPP),一個主要動機是重整地區貿易秩序,并削弱中國經濟影響力;⑤Tom Barkley,“Framework Is Set for New Trade Bloc”,November 14, 2011, http://online. wsj. com/article/SB10001424052970203503204577036553639815214.html; Jagdish Bhagwati,“America’s Threat to Trans-Pacific Trade”,December 30,2011,http://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america-sthreat-to-trans-pacific-trade.(上網時間:2012年8月25日)美國謀求加入其長期忽視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重要考慮是推動“南海行為準則”(COC),以多邊主義約束中國的海上活動。與此同時,中美又在加強軍事交流,全面深化經濟合作,并表示在維護南海的和平穩定上有共同利益。目前美國仍奉行“接觸+防范”的對華戰略,不過防范的一面明顯上升。再次,中美有陷入全面戰略較量的危險。國家間競爭是國際政治的主題之一,對守成國和崛起國而言尤其如此。就地緣政治看,當前中美在東亞的外交博弈處在所謂“中盤廝殺”階段。鄰國作為中美關系的“第三方”因素,成為中美競爭影響力的焦點。中美關系不同于美蘇冷戰,但兩國國內關于戰略圍堵和軍事遏制等討論明顯增多,擔心和警惕兩國爆發“新冷戰”的觀點頻現報端。⑥Ezra Vogel,“Why China should still follow Deng Xiaoping’s path”,The Globe and Mail,March 13,2012,http://www.theglobeandmail.com/commentary/why-china-should-still-follow-deng-xiaopings-path/article553276/;Gideon Rachman,“The End of the Win-Win World”,Foreign Policy,January 24,2012,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12/01/24/the_end_of_the_win_win_world;Hannah Beech,“Asia’s New Cold War”,Times,October 3,2010,http://www.time.com/time/magazine/article/0,9171,2022546,00.html.(上網時間:2012年8月20日)目前雙方高層和戰略界均認識到這一危險,并通過高層互訪、拓展經貿關系、加強軍事交流、開展亞太磋商、深化人文交流和地方合作等,力圖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以避免重蹈歷史上大國對抗的覆轍。但迄今雙方的溝通與合作還沒有緩解雙方的戰略互疑,也沒能扭轉雙邊關系趨緊的態勢。
第二,美國與中國大多數東亞鄰國的關系升溫,它們互有需求,但這些東亞國家均不愿在中美之間“選邊站”。按照與中美兩國戰略關系的遠近衡量,中國的東亞鄰國大致可分三類。一類是美國的傳統盟友,包括日、韓、菲、澳、泰五國。近年美國利用中鄰爭端,以政治和軍事手段鞏固了同盟體系,將相關國家進一步納入其戰略軌道。如美國在中日釣魚島爭端升溫后,明確表示《美日安保條約》第五條適用于該島,基本解決了沖繩普天間基地搬遷問題并阻止了美日同盟松動的傾向;在“天安艦”和延坪島炮擊事件后,美國削弱了韓國的戰略“自主性”,并順勢將其納入美國主導的亞太導彈防御系統;中菲黃巖島對峙后,美國向菲律賓提供軍事裝備和政治支持,為“重返”在菲軍事基地鋪平了道路。另外,美國還借助在澳大利亞駐扎小規模海軍陸戰隊,在政治上加固了其亞太“南錨”。第二類是美國重點發展的伙伴國,包括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越南和蒙古等。美國通過介入南海爭端和炒作“中國威脅論”,宣布在新加坡部署瀕海戰斗艦,并歷史性地拓展了美越軍事關系;通過簽署《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派駐東盟大使和舉辦美國-東盟峰會,提升了與東盟、尤其是與東盟大國印尼的戰略關系;刻意在政治上拉抬蒙古,稱其為“亞洲民主國家典范”,支持其“第三鄰國”外交并拓展美蒙在礦業等領域的合作。第三類是與美國關系復雜的國家,如朝鮮、老撾、柬埔寨和緬甸等。除朝鮮外,美國與這些國家的關系均有改善,有些進展還較迅速。如美國調整對緬甸的僵化政策,推動其政治改革,不僅實現美緬高官互訪和互派大使,還放松對緬經濟制裁,推動企業赴緬投資。對老撾和柬埔寨這些長期被忽視的國家,美國也發起“魅力攻勢”。如支持老撾加入世貿組織;希拉里對該國進行歷史性訪問,成為1955年杜勒斯訪問以來首位到訪的美國國務卿。對柬埔寨承諾加大援助,并在暹粒舉行首次美國-東盟商業論壇。此外,美國還發起“湄公河下游計劃”和“亞太戰略行動倡議”,向中南半島各國提供援助,拓展在衛生、教育和環境等領域的接觸。這一時期,與中國存在領土和海洋權利爭端的國家,希望借助美國制衡中國,與中國沒有爭端的國家也樂見中美競爭,以期抬升自己的地位,美國與中國東亞鄰國的關系總體呈現改善態勢。另一方面,面對中國崛起和中美競爭加劇,鄰國均不愿在戰略上全面倒向美國,而更樂意“腳踏兩只船”。這些國家在經濟上靠中國、在安全上靠美國,不愿“選邊站”又不愿中美過于接近的特點,有力說明中美鄰關系的復雜性。
第三,中國與部分鄰國的關系滑坡,民意對抗升級,但同時中鄰也在設法穩定雙邊關系,力避爭端失控。近年中日圍繞釣魚島撞船事件、所謂的“稀土出口限制”、解放軍在第一島鏈以東的常態化演練和日本自衛隊將防衛重點轉向國境西南等,兩國戰略互信受損。近期日本對釣魚島的所謂“國有化”,破壞了中日關系的政治基礎,激起中國政府的強硬反制和民眾的極大憤慨,兩國關系在邦交正常化40周年之際面臨巨大挑戰。“天安艦”和延坪島炮擊事件后,韓國一度指責中國“偏袒”朝鮮,而中國則對美韓高密度大規模軍演感到憂心,中韓關系的民意基礎受到一定程度損傷。在南海問題上,越南出臺《越南海洋法》并提升美越軍事關系,中國則設立三沙市并加大海洋維權力度,兩國的公開角力伴隨著民意對立,危險性不容低估。中菲關系則因黃巖島對峙蒙上陰影。面對周邊安全環境的新變化,中國重申和平發展戰略,將周邊外交置于更重要的位置上。除堅持“安鄰、睦鄰、富鄰”政策外,中國對一些鄰國進行了戰略安撫,并在政治、經濟、軍事和外交上加大工作力度。迄今,中越高層保持著頻繁接觸,雙方承諾推動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深入發展。中越兩軍還舉行五次防務安全磋商,在北部灣開展多次聯合巡邏。同樣,中韓兩國高層承諾繼續遵循2008年5月和8月元首互訪時發表的兩個共同文件的各項原則,表示要加強政治和戰略互信,擴大務實合作,改善兩國關系的民意基礎等。①“中國和韓國在北京發布中韓聯合新聞公報”,2012年1月11 日,http://www.gov.cn/jrzg/2012-01/11/content_2041477.htm.(上網時間:2012年8月25日)中國對柬埔寨、老撾、緬甸、泰國和印尼的經濟和軍事外交也漸有起色。中國加大周邊外交的力度,部分是延續既有政策,部分是應對美國的戰略壓力。從某種程度上看,美國“重返”亞洲促使中國進一步認識到周邊的重要性,并加大了地區自貿區建設的力度。
縱觀國際關系史,任何重大的戰略行為均會產生一系列復雜后果。美國戰略重心東移,不僅影響中美雙邊關系,還影響到中國鄰國的戰略判斷和行為。而中美鄰互動正改變著東亞戰略環境,使各方行為更難預測,相關后果也更趨復雜。①關于戰略行為和互動的復雜后果,可參見:[美]羅伯特·杰維斯著,李少軍、楊少華等譯:《系統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第36-58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各方博弈激烈,轉圜空間較小的環境中,一方“微不足道”的行為也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帶來不可逆轉的重大變化。筆者以粗淺的系統論分析為基礎,本著“從最壞處打算,向最好處努力”的原則,設想了中美鄰互動的三種圖景。
第一種圖景:在各方軍備競賽加劇的背景下,中美或中鄰或因海空偵察、巡邏、對峙“擦槍走火”,若危機處理不當則有可能升級為沖突或有限戰爭,這將極大改變東亞的地緣政治和經濟環境。按照各方軍費開支和軍力部署態勢,未來西太平洋將更為“擁擠”。美國表示未來10年將把60%的戰艦配置到亞太;中國實力的增長和對海權的日益重視,必然反映在海空軍力及海洋執法力量的增強上;日、韓、菲、越等國的軍事采購也呈提速的趨勢。中美“撞機事件”、“無瑕號”事件、美艦“麥凱恩號”與中國潛艇遭遇事件、中越執法和巡邏海域的重合、中菲黃巖島對峙等,均表明中美鄰在這一地區海空“暗戰”的危險性。中國基于和平崛起戰略,不會挑起沖突,但與中國存在領土和海洋權益爭端的部分鄰國面對日益強大的中國,感到“時間不在它們這邊”,“拉美制中”的傾向增強。美國的“再平衡”戰略設計精巧,在制衡中國時盡量防止不被第三方利用,但美國并沒有能力完全控制其盟國和伙伴國的行為。為固守和擴大既得利益,部分鄰國有對中國采取冒險行動并將美國“拉下水”的動力。美國《國家利益》就中菲黃巖島爭端載文指出,“這不是第一次了,一個小代理國自以為受到強大保護國的支持而變得大膽,力圖將保護國卷入危險的爭吵,華盛頓需要后退。”②Galen Carpenter,“The Roiling South China Sea Dispute”,July 10,2012,http://nationalinterest.org/blog/the-skeptics/the-roilingsouth-china-sea-dispute-7178.(上網時間:2012年8月20日)同樣,日本政客為使本國突破和平憲法的束縛,成為所謂的“正常國家”,借助釣魚島爭端重整軍備。中日圍繞釣魚島主權的較量迅速升溫,加大了兩國發生執法船碰撞和海空軍摩擦的風險,有可能迫使美國卷入不愿發生的沖突。不管中美還是中鄰發生低烈度的海空摩擦,如艦機碰撞或造成少量人員傷亡,至少會產生兩方面后果:一是嚴重惡化相關國家的輿論環境和政治氛圍,進一步加劇中美和中鄰的疑慮和軍備競賽;二是使各方認識到戰略對抗的巨大風險,保持克制并進行危機管理,在以后的行動中更為謹慎。若中鄰摩擦管控不當升級到小規模沖突或有限戰爭,將帶來嚴重的地緣政經后果。中美出于大局考慮可能加強戰略協調穩定局勢,更可能的是相關方在國內政治裹挾下爭相示強,導致中美和中鄰關系迅速惡化,而美鄰關系提升。在中美陷入戰略對抗的同時,東盟的地位和影響進一步下降,而俄羅斯和印度等東亞“域外大國”的戰略地位將上升。印度作為相對超脫、但在歷史上對東南亞有重要影響的大國,將加速崛起。沖突將使中美鄰各方在地緣政治上有得有失,但就經濟而言,各國均是輸家:中國貿易環境惡化,海外投資銳減,海上戰略通道愈不安全;美國與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經濟關系受損,重振經濟和恢復財政健康更為艱難;部分鄰國因亞太經濟一體化鏈條中斷,也將遭受嚴重的經濟滑坡,社會或將出現動蕩。為避免這一圖景,按理中美鄰都應比較謹慎,但各方可能認為博弈方比自己更理性,或在國內政治壓力下甘冒風險,因此在實施戰略行為時常更有進攻性,反而可能增加危機爆發的幾率。
第二種圖景:美國加大戰略投入,繼續挑撥中鄰矛盾并在戰略上擠壓中國,中美關系承受巨大壓力并趨于惡化,東亞地區的戰略不穩定加劇。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一個重要邏輯,就是“推回”中國在東亞“過度擴張”的影響力從而鞏固其主導地位。雖然美國一再聲稱歡迎中國的“強大和繁榮”、在中鄰主權爭端中“不持立場”,但在實際中卻反其道而行之。如對越南通過《越南海洋法》,將中國西沙和南沙群島囊括進所謂越南“主權”和“管轄”范圍內的做法,美國保持沉默;對中國設立三沙市和警備區,美國則公開反對。這種“選擇性視盲”,暴露了美國“選邊站”和“撥弄是非”的用心。①“外交部發言人秦剛就美國務院發表所謂南海問題聲明闡明中方嚴正立場”,2012 年8 月4 日,http://www.fmprc.gov.cn/chn/gxh/tyb/fyrbt/t958213.htm.(上網時間:2012年8月15日)在過去三年的多項中鄰爭端中,美國均扮演了“不公正”的調停人角色。在經濟領域,美國試圖削弱中國影響力的一面也十分明顯。希拉里2010年訪問柬埔寨期間,勸其“不要過于依賴中國”。②John Pomfret,“Clinton urges Cambodia to strike a balance with China”,November 1,2010,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10/11/01/AR2010110101460.html;Jay Solomon,“Clinton Presses Cambodia on China”,November 1,2010,http://online.wsj.com/article/SB10001424052748704141104575587910123633380.html.(上網時間:2012年8月15日)美國的戰略攻勢,加劇了東亞領土和海洋權益紛爭,惡化了中國安全環境,中美關系的結構性矛盾更加突出。迄今為止,中國出于大局考慮繼續奉行擴大和深化中美合作的政策,如提出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全面深化中美經濟關系等戰略倡議;在與鄰國爭端中保持克制,并堅持推動中日韓和“10+3”自貿區建設,對TPP也持開放態度。但此舉并未得到美國在戰略上的積極回應,這令中國的媒體、軍方、學者和智庫對美國和部分鄰國的動機更加懷疑,對中美關系和周邊環境的樂觀看法減少。目前這種不滿還未全面上升至政策層面,但不可避免地對決策產生一定壓力。如果美國繼續擠壓中國的戰略空間,必然將中國推向對立面。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中心的葛萊儀指出,美國調整戰略在中國引發強烈的反美情緒的宣泄,這可能會對謀求避免與美國形成敵對關系的中國決策者構成限制。如果中國斷定美戰略重心轉向亞洲意味著華盛頓將中國認定為現存威脅,那么北京就會被迫從根本上修訂其對外政策,這勢必導致美中展開一場全球性的零和競賽,從而可能預示著一場“新冷戰”的開始。③Bonnie S.Glaser,“Pivot to Asia:Prepare for Unintended Consequences”,April 13,2012,http://csis.org/files/publication/120413_gf_glaser.pdf.(上網時間:2012年8月1日)美國前副國務卿斯坦伯格也表示,中美對彼此不滿的積累和相互摩擦加劇,未能被正確理解為國家間不可避免的利益競爭,而更多被視為潛在敵對意圖的信號。由此帶來的危險是,雙方各自的大戰略將圍繞“長期敵對”這一假設而制定。④James Steinberg,“2012——A Watershed Year for East Asia?”Asia Policy,July 2012,p.25.如果中國對國際形勢和安全環境的評估出現重大改變,如得出結論認為“戰略機遇期”已結束,將可能改變和平發展的大戰略,并選擇以強硬或不合作姿態應對美國的“戰略圍堵”和部分鄰國的挑釁。這一趨勢很可能發展成第一種圖景,也可能使中美在“新冷戰”漩渦中越陷越深。若出現這一圖景,中國將強化與俄羅斯、朝鮮和部分東南亞國家的戰略關系,美國則可能將其雙邊安全機制升級為東亞“小北約”,東亞的地緣政治將更趨分裂。美國可能在戰略上再一次“失去中國”,而對部分中國鄰國來說,這意味著自身軍備負擔加重、邊界和海疆更不安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徹底失去戰略信任的中美兩國,經濟關系必受拖累而滑坡,而中鄰經濟關系也會受到影響。憑借霸權地位和軟硬實力,美國尚可維護其經濟和美元的超強地位,但國內的通脹、財政和民生問題將混亂不堪,長期難以恢復。這一圖景中,美國短期內會強化對中國的戰略優勢,但中美鄰在戰略和經濟上均是輸家,而歐洲諸大國、俄羅斯、印度和巴西等將收獲中美“新冷戰”的紅利,分別縮小與美國或中國的國力差距。
第三種圖景:中美保持戰略克制和協調,并將競爭集中在經濟而非軍事領域,鄰國則在中美競爭中實現利益最大化,形成中美鄰良性互動。目前除美國外,日本、印度、澳大利亞、俄羅斯等也在加大對東亞的戰略投入,歐盟亦不甘落后。但作為對東亞最具影響力的兩大國,中美對塑造地區秩序舉足輕重。中美“兩國集團”(G2)是實現地區穩定的一個思路,不過這將顛覆現有地區秩序,并不現實。作為霸權國,美很難主動與另一上升的大國分享權力。兩國在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上的差異,進一步降低了此種可能性。中美協調則可能引發美國盟友及伙伴國的抱怨甚至反對,使美難以邁出步子。另一方面,考慮到中美密切的經濟聯系和中國崛起的長期態勢,美國靠透支財力牽制中國并將中國推向戰略對抗面,既不現實也不明智。在“重返”亞太的過程中,美在保持與中國對話和協調(C2)的同時,在中鄰爭端中扮演一個相對公正的“掮客”符合其根本利益。一些學者提出的中美“戰略再保證”、“共同演化”和戰略克制等,均包含中美相互磨合實現戰略穩定的意涵。中美加強戰略對話,就各自的戰略意圖、目標和手段深入交流,并通過軍艦互訪、聯合軍演、搜救和救災等展現安全合作的意愿至關重要。這一圖景下,中美向東亞鄰國發出明確信號,即美國不贊成與中國為敵,不會無條件支持部分鄰國對抗中國,東亞鄰國在中美關系穩定時,在領土紛爭上也會比較克制。同時,中國須充分尊重美國對地區安全的關切,繼續本著“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原則處理與鄰國分歧,推動與鄰國合作。在操作過程中,可實現中美鄰三邊對話,方便戰略溝通和利益協調。①袁鵬:“關于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戰略思考”,《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5期,第1-4頁;馮昭奎:“圍繞釣魚島,中美日應三邊對話”,《環球時報》,2012年7月25日,第14版。通過長期而頻繁的互動,美國發揮“不偏不倚”和“勸和促談”的領導作用,既樹立地區威信,又實現戰略利益最大化。在全球化時代,軍備競賽對所有國家都沒有好處,各方將精力集中在經濟競爭與合作上符合各自長遠利益。如同中國推動東亞一體化引發美國打造TPP與之競爭一樣,TPP的發展反過來又“倒逼”中日韓加速自貿區談判。②劉中偉、沈家文:“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研究前沿與架構”,《當代亞太》,2012年,第1期,第58頁。通過這樣的經貿自由化競爭,東亞將保持開放性和經濟活力,亞太地區也最終向亞太自貿區方向前進。
以上各種前景中,第一種以沖突或有限戰爭收場,結果是“多輸”;第二種以“新冷戰”告終,后果是“多傷”;第三種以中美協調和亞太經濟融合為方向,遠景是走向“共贏”。在競爭心態和安全困境的影響下,前兩種圖景出現的幾率要高于第三種圖景。
目前中美戰略競爭處在初始階段,中國與部分鄰國的主權紛爭也未走到需用戰爭解決的境地,但中美鄰的惡性互動已露出苗頭,因此及時制定各方均可接受的行為準則,在實現東亞戰略穩定的基礎上,通過加強經濟合作緩解主權紛爭和安全困境,具有一定的緊迫性。如果放任中美競爭加劇和中鄰主權爭端升溫,東亞的和平穩定將越來越成為奢侈品。
首先,中美保持戰略克制和推動大國協調,是實現中美鄰良性互動的基礎。中美之間的互信赤字和戰略競爭,是東亞不穩定的重要原因。實現戰略穩定可通過戰略威懾、戰略制衡、戰略克制和戰略協調等多種途徑。中美若追求美蘇冷戰式的對等戰略威懾,將加速軍備競賽,把地區拖入危險境地。實力上的巨大差距,決定中國無法實現與美國及其同盟體系的戰略平衡。奉行戰略克制和戰略協調,雙方則大有可為。戰略克制要求中美清晰界定對方核心和重大利益并對此保持敏感。除恪守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在中鄰爭端中勸和促談外,美國須顧及中國合理的安全利益和感受。就軍事而言,美國追求在“全球公地”的行動自由,意味著安全邊界無限延伸,而美國的絕對安全意味著中國的絕對不安全。“空海一體戰”名義上旨在應對中國的所謂“雙反”戰略,實則可能剝奪中國防衛沿海甚至縱深地區的能力。在進攻成本遠低于防御成本的現實面前,中國予以應對的明智戰略,無疑是發展更先進的反衛星、網絡戰武器和核反擊能力,其結果很可能是中美陷入螺旋加速的軍備競賽和戰略對抗,這對雙方及地區國家而言絕非福音。就外交而言,雙方都有發展與地區國家關系的正當需求,存在一定的影響力競爭。但若不擇手段“挖人墻腳”,將導致雙方競爭心態的變化和連鎖反應。例如,美國視日本為東亞戰略的基石,認為美日同盟松動的“示范效應”可能引發韓、澳、菲、泰等國跟風,導致美國亞太同盟體系的崩盤。中國在發展對日關系和推動周邊外交時,對美國同盟安排表示尊重,并希望其發揮建設性作用。美國在中鄰爭端中靠支持盟友和部分國家對抗中國以強化戰略優勢,已經引發“狼群效應”。如果中國在某個爭端中“示軟”,可能激起相關國家得寸進尺,導致中國周邊環境全面惡化。因此,中美軍事對話和亞太事務磋商期間,可圍繞戰略克制交換意見。戰略協調的范疇大于戰略克制,中美除加強雙邊戰略溝通、強化危機管理和促進安全合作外,還需分階段將周邊國家納入協調框架。東亞峰會和東盟地區論壇因成員過多效率低下,難以滿足東亞戰略環境的新需求。在推動中美日、中美俄、中美印等大三角對話的基礎上,可適時開展包括中、美、俄、日、印在內的六國對話和安全合作。在此基礎上,邀請印尼、韓國、澳大利亞、越南等“中等國家”和其他所有相關方參與對話。相對于美國竭力延續地區主導地位造成的困境,大國協調反映了亞洲國家群體性崛起的國際政治現實,有利于形成新的力量均衡和地區秩序,確保東亞的和平、穩定與繁榮。①關于大國協調和亞洲協調的論述,參見Hugh White,The China Choice:Why America Should Share Power,Black Inc.,2012,pp.125-142.美國一些戰略家認為利用和挑撥亞洲國家互斗有利于強化美國的地區存在,這無疑是戰略短視。
其次,中鄰在主權爭端中回到“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立場,是東亞走向共贏的前提。隨著現代公民社會的發展,依靠武力解決領土和海洋權益爭端愈益困難。即使在軍事和行政上控制爭議地區,也不意味著問題解決。英阿馬島戰爭、俄格戰爭、朝韓沖突、泰柬邊境沖突,甚至中越西沙和南沙海戰等并未從根本上解決糾紛。只要相關國家不達成劃界或和解協議,國內民意和政治將使紛爭“永久化”。東亞過去幾十年的快速發展和國際地位提升,得益于地區相對和平穩定的環境,主權爭端一旦繼續升溫并失控,各國經濟和國民福利必遭重創。中鄰圍繞難以解決的爭端持續斗下去,長期的“消耗戰”將使東亞不得安寧,不僅相關方利益受損,東亞乃至亞洲在國際政經版圖中崛起的勢頭也可能終止。作為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東亞各國應學習戰后西歐解決相關紛爭的經驗。
第三,中美鄰聚焦經濟合作,并堅持“以經促政”、“以經維安”的精神,是東亞穩定繁榮的有力支撐。美蘇冷戰持續近半個世紀,與兩大陣營的“平行市場”和經濟隔離有很大關系。兩次世界大戰前歐洲的經濟融合,與當今的全球化和區域一體化水平不可同日而語。迄今為止,經濟上的互相依賴仍是約束國家間惡性競爭的重要因素。通過加深經濟融合緩解中美結構性矛盾和淡化中鄰主權爭端,符合中美鄰各方的共同利益。雖然各方會計較相對收益和絕對收益,但共同做大蛋糕并更公平地分割,比將蛋糕打翻在地好。在各國視經濟發展、創造就業和提高國民福利為要務的“后金融危機時代”,反對貿易和投資保護主義,繼續擴大東亞和亞太經濟合作具有現實和重大的戰略意義。當前,中日圍繞釣魚島的爭端已波及經濟合作,日韓因獨島(日本稱“竹島”)爭端也傷及兩國金融關系。中日和日韓關系受損,三國歷經十年研究即將啟動的自貿區談判可能受阻,已簽署的投資保障協議和貨幣互換協議能否落實也存在變數。面臨巨大挑戰,三國領導人應在管控主權爭端的基礎上,堅定經濟合作的信心。作為地區大國,中國應堅持中日韓自貿區談判和東盟“10+3”自貿區建設,并對TPP持開放態度。中國政府已明確表示致力于推動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②胡錦濤:“合謀發展 創新促繁榮——在亞太經合組織第二十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上的講話”,2012年9月9日,http://www.china.com.cn/international/txt/2012-09/10/content_26475085.htm.(上網時間:2012年9月11日)美國作為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對穩定地區局勢和制定經貿規則作用突出,不僅不應將戰略競爭引入東亞,還應推動各國聚焦經濟競爭。③鄭永年:“美國‘重返亞洲’與亞洲秩序的巨變”,2012年9月 18 日,http://www.zaobao.com/special/forum/pages8/forum_zp120918.shtml.(上網時間:2012 年10 月5 日)考慮到自貿區建設對各國產業安全的沖擊,各方可遵循漸進和適度原則,做好國內產業轉型和社會穩定工作。
東亞是中國發展的根基,是美國的戰略重心,是日、韓和東盟國家安身立命之所。在逐漸走入國際政治經濟核心圈的時代背景下,東亞再次成為大國角力場和主權爭端頻發的地區。中國如何看待美鄰關系,美國如何看待中鄰關系,鄰國如何看待中美關系,而中美鄰如何互動,均需要相關方加強溝通,學術界和戰略界也應加強研究。中國在亞洲不追求“一家獨大”、“一枝獨秀”和“一言堂”,④“中美在亞太的良性互動——外交部副部長崔天凱在香港亞洲協會的演講”,2012年7月5日,http://www.china-embassy.org/chn/zmgx/t948269.htm.(上網時間:2012年9月11日)但中國一定要發揮自己的戰略塑造和引領能力,確保本地區沿著和平、穩定和繁榮的路徑不斷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