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成 摘譯
譯作者單位:中央編譯局
揮之不去蘇聯人心態
張文成 摘譯
2011年12月英國《經濟學家》雜志刊登了不署名文章《長命的蘇聯人》,代表了西方典型的批評普京的聲音。摘譯如下。
就在蘇聯瓦解20年之際,憤怒的青年人成群結隊地走上莫斯科街頭抗議政權黨統一俄羅斯黨。盡管與當年涌上街頭埋葬蘇聯的50萬人相比,這次抗議的人數少多了,但這是近年來最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引發這次危機的直接導火線是12月4日議會選舉受到操縱,但真正的原因要深刻得多。
當普京宣布“穩定”贏得了最后勝利,承諾他將作為總統重返克里姆林宮,并誓言要與蘇聯的幾個共和國一起重建一個歐亞聯盟的時候,執政當局開始失去其合法性了。所有這種蘇聯式的言論在11月底舉行的統一俄羅斯黨大會上凸現出來,在那次大會上普京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
后蘇聯時代已被理想化,沒有令人討厭的政治辯論,相當廣泛的個人自由,商店里琳瑯滿目的食品。這不正是人們想要的東西嗎?但不可思議的是,普京先生得到的卻是噓聲。
獨立民調組織列瓦達中心的列夫·古德科夫表示,這種反對壟斷、腐敗和獨裁政權的抗議本身就是蘇聯遺產的一部分。它的力量不是來自對變革的共同憧憬而是來自選擇的缺乏。因為俄羅斯仍然是一個新舊交織的國家。和蘇聯相比,它的地域小了,消費主義多了,集體主義少了。但是在意識形態消失的同時,維系政治權力的機制卻依然如故。一些重要的社會機構,包括法院、警察和安全部門、電視和教育等,都掌握在官僚手里,被用來維持他們自身的權力和財富。
更重要的是,蘇聯人心態(mental software)比其意識形態本身生命力更強。1989年,當尤里·列瓦達率領一批社會學家開始研究他們稱之為“蘇聯人”(Soviet Man)——一種具有雙重思想、家長制作風、猜忌疑心和孤立主義特征的心理建構的時候,他們認為有著這種建構的人正在消失。但在接下來的20年里,他們意識到蘇聯人(Homo sovieticus)已經出現了突變和再生,并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了新的特征,例如憤世嫉俗和充滿敵意。這并不是某種基因遺傳造成的,而是克里姆林宮所宣傳的制度約束和扭曲的經濟與道德刺激的產物。
這種心態并非是某一代人的特征。在莫斯科操縱選舉的不僅有蘇聯記憶尚未消失的中年人,也有數以千計力挺克里姆林宮但對蘇聯沒有任何記憶的年輕人。然而,選舉結果也表明有相當大一部分俄羅斯人不愿意讓現有體制繼續下去。數以千計憤怒的男女老少試圖阻止舞弊,維護自己的權利。這兩個群體的沖突實際上是兩個文明的沖突,這表明20年前開始的摧毀蘇聯制度的進程還遠未結束。
1991年共產主義政權垮臺時,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俄羅斯,都出現了一種期望,即這個國家將接受西方價值觀、加入文明世界的行列。但是這種期望沒有考慮到蘇聯統治所造成的經濟崩潰、人力資本枯竭和精神與道德傷害。當時,誰也不知道哪種國家會取代蘇聯,也不知道作為俄羅斯人的真正含義。意識形態與地域限制的消除,并沒有增加道德的清晰性。
尤其是知識分子這個推動蘇聯瓦解的力量被搞得措手不及。當他們的“毫無希望的事業”變成現實時,情況很快表明,這個國家缺少一個有責任心的精英階層,一個能夠而且愿意創建新制度的精英階層。蘇聯的過去及其制度一直沒有被認真地審視過,相反,蘇聯的一切都成了笑柄,就連“蘇維?!?Soviet)一詞也被縮寫成“蘇沃克”(Sovok,俄語的意思是“畚萁”)。列瓦達中心的古德科夫先生說,其實,這種自我嘲笑不是對蘇聯制度的理性否決,而是對它的輕浮戲謔。大多數人由于多年來在國家的家長主義的排斥下無法參與政治活動,他們不愿為國家事務承擔責任。
隨著政府取消價格管制、蘇聯積蓄變得一文不值,這種輕浮戲謔態度做法結束了。很快地,人們對奇跡的希望被幻滅和懷舊情緒所取代。這并不意味著大多數人想要回到過去的蘇聯時代。但是他們渴望秩序和穩定,并把它們與軍隊和安全機構而不是政客聯系起來。
普京年輕、沉著、冷靜,長著一雙迷人的藍眼睛,完全符合人們的期望。盡管他是葉利欽一手提拔的,但他與這位疾病纏身的領導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有兩個因素使他受到歡迎:一個是經濟增長,這使他能支付拖欠的工資和養老金;另一個因素是發動車臣戰爭。這兩點都象征著國家的回歸。
在缺少任何新的憧憬或認同的情況下,要和20世紀90年代劃清界限,只能通過求助于它之前的蘇聯時期。普京利用了對理想化的蘇聯時代的懷舊情緒,重新啟用了蘇聯國歌,但是他無意在經濟上或是地理上重建蘇聯。
作為一個前克格勃,普京非常了解國家控制的蘇聯經濟沒有前途,其意識形態也是空洞無物的。同樣,他也確信民主和公民社會不過是西方采用的一種意識形態掩護。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最重要的是金錢和權力,而這才是他想要鞏固的東西。
當時,這個國家已經厭倦了意識形態,他也沒有強加于人。他所承諾(而且基本上都兌現了)的就是提高收入;恢復蘇聯時代的穩定和價值感;提供更多的消費品;讓人們可以自由旅行。這些東西滿足了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人們對“自由”的大部分要求,因此,人們很高興地接受他的要求,遠離政治。盡管普京先生是一個專制主義者,但在他們看來,他似乎是“民主的”。
普京輕而易舉地就消滅了除他以外其他所有權力來源,這并不證明他有力量,而是證明俄羅斯的制度存在缺陷。葉利欽憎恨共產主義,拒絕搞媒體檢查或干預司法體系。普京先生則沒有這種顧忌。他先后控制了電視臺和石油、天然氣。
90年代的俄羅斯比普京治下的俄羅斯自由多了。不過這種變化是漸進的而不是突然出現的,而且它是以從前一個時代繼承下來的金錢與權力關系為基礎的。90年代的私有化,將財產權轉移到蘇聯官員和一小群俄羅斯寡頭手中。但是正如俄羅斯歷史學者和分析家基里爾·羅戈夫所指出的,真正的問題不在于資本積累不公平,而是沒有建立起清晰的競爭規則和機制來將財產權從無效率的持有者向高效率的持有者手中轉移。
葉利欽當權時,寡頭利用他們的政治勢力避開了競爭。普京反其道而行之,把所有者變成了奴隸,他們只有征得他的同意才能保有自己的財產。從此,官僚的權力而不是所有者的財富成了保障財產所有權的關鍵。政治權力與財產權利之間的紐帶在俄羅斯從未被打破。
在共產主義制度下,沒有私有財產權,但權力和地位補償了這種缺失。一個黨的干部,就其個人來講,并不擁有一個工廠的所有權,但是他在黨內的地位使他可以掌握國家的集體財產,包括給精英的住房和特別供應的食品?!疤貏e”一詞在蘇聯制度下備受寵愛,有“特別會議”、“特別公寓”和“特別制度”等等。
在高級干部決定把他們的特權“貨幣化”、轉變為財產權之后,蘇聯制度瓦解了。在普京執政期間,“特別”又重新獲得了它在蘇聯時期的含義,而且也沒有失去其商業價值。一輛閃著藍光在人群中穿過的黑色奔馳車,成為權力和金錢的最高象征。它也成為在最近一系列抗議活動中推波助瀾的社會不公正象征之一。
現在,官僚機構尤其是安全部門對商界施壓的事件屢見不鮮。統計數據顯示:過去十年里,每6位俄羅斯商人中就有1位因所謂的經濟犯罪受到起訴。而且這類案子大多沒有原告,無罪開釋的數字幾近于零。這意味著,大量身陷囹圄的俄羅斯商人是檢察官、警察和法庭腐敗的犧牲品,后者可以隨意沒收企業財產而不受懲罰。
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葉戈爾·蓋達爾1994年的警告已經一語成讖,當時他說:“官僚系統和黑手黨組織沒有區別,區別只是目標不同而已。”過去幾年里,這個“巨大的混合體”已經開始將其觸角伸到每一個有利可圖的公共生活領域。針對商人的暴力事件隨處可見。這就進一步加強了蘇聯式的逆向選擇政策,根據這一政策,最優秀的、最活躍的人遭到壓制甚至消滅,而寄生蟲一樣的官僚和執法人員則獲得獎賞。當年斯大林用鎮壓和滅絕達到的結果,今天的俄羅斯用腐敗和國家暴力取得了同樣的效果。
官僚的主要資源在于加入租金分配鏈。雖然這個鏈條使官僚得以把資金分配到敏感的地區和工廠,但它也增加了這個國家對石油天然氣的依賴,助長了家長主義。普京花了很大的力氣塑造了國家是唯一恩人的形象,把石油價格上漲帶來的收入增加記在自己的功勞簿上。正如他在統一俄羅斯黨大會上所強調的那樣,只有國家及其執政黨才有能力解決人民的問題。“沒有其他人能為一個村莊、城鎮或地區甚至整個國家的事務負責。沒有這種力量。”
這個觀點通過地方長官廣為傳播。這些地方長官在選舉前告訴他們的百姓:只有投票給統一俄羅斯黨,才能獲得地區撥款。批評者認為,實際上,國家沒有履行它的很多職責,比如提供足夠的醫療、教育、安全和公正。但是,在俄羅斯,口頭承諾和象征意義常常比實際經驗更重要。
在普京重新發現的眾多的蘇聯象征中,最重要的莫過于俄羅斯是一個被敵人包圍的大國。他在大肆推銷“斯大林代表俄羅斯的偉大”(他的鎮壓活動只不過是美國強加于他的冷戰的一個不幸的副產品)這種歷史觀的時候,采用了斯大林最愛用的老套:俄羅斯是一座被包圍的要塞。
盡管俄羅斯現在沒有鐵幕,互聯網也很自由,“但是似乎還有一道看不見的墻把所有‘我們的’事物和‘外國的’事物分隔開來,”列瓦達寫道。確實,他的民意調查顯示,到2004年,認為自己和其他國家的人民沒有什么差別的俄羅斯人減少了,而認為俄羅斯被敵人所包圍的人數則顯著增加了。
最近的議會選舉伴隨著一場拙劣的宣傳運動,這場宣傳把美國反導系統描述為對俄羅斯生死存亡的威脅。俄羅斯總統德米特里·梅德韋杰夫發表了一些好戰言論,而國家電視臺則播出了冗長的鏡頭,展示俄羅斯導彈、雷達和其他威脅性武器,還配有緊張的背景音樂,好像俄羅斯就要受到攻擊一樣。這場宣傳運動的目標不是西方而是國內觀眾。
誰要是在俄羅斯國內批評政府,誰就是在幫助外部敵人。普京在黨的大會上講話時,特別抨擊了一些拿西方的錢來“影響我國的選舉過程”的非政府組織,指責接受資助的人像猶大一樣。他講完話不久,俄羅斯的那些傳聲筒似的電視臺馬上播出了一部關于“呼聲”協會的宣傳影片,該片試圖將這家一流的獨立選舉觀察機構的工作人員描述為西方代理人。
敵人無處不在,無人動機高尚,這種策略培育了普遍的憤世嫉俗心態。在這一點上,蘇聯瓦解后的俄羅斯讓人覺得與蘇聯截然不同。那時,蘇聯領導人有價值觀而不只是利益。共產黨或許很僵化、壓制人,但是至少沒人叫它“騙子和盜賊的黨”。蘇聯領導人也不鼓勵憤世嫉俗。他們自矜身份,說話嚴肅。
很多克里姆林宮政客其實都把自己看成進步的西方化的人,而落后麻木的老百姓不喜歡民主、也沒有能力實行民主,只要收入保持增長,他們什么都能忍。不過,當普京表示他與梅德韋杰夫換位是早就計劃好了的時候,人們感到被騙了。當克里姆林宮決定公開操縱選舉的時候,人們的怒火終于爆發了。
在經過了十年的“穩定”之后,俄羅斯現在看上去像蘇聯解體前夕一樣脆弱,難以經受任何沖擊。但是,兩者最大的區別在于,蘇聯有一個清晰的結構,有一個不準備用武力捍衛自己權力的領導人戈爾巴喬夫?,F在的情況則截然不同了。
普京不大可能采納戈爾巴喬夫的建議,取消舞弊得到的選舉結果。他可能進一步采取高壓手段,從而使這個國家看上去更像蘇聯。但那只能使危機愈演愈烈。普京高度個人化的權力可能遭到多大的挑戰,其最終結果如何,還要等著瞧。但是,只要俄羅斯人還沒有建立倡導誠實、開放、寬容和積極精神的制度,無論領導人如何更迭,都不能使他們擺脫蘇聯的陰影。
譯作者單位:中央編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