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軍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
歷史之窗
反思蘇聯解體的國際影響
馮玉軍
蘇聯解體是世界歷史發展和當代國際體系變遷過程中的重大歷史性事件,對于人類社會的發展有著深遠而重大的影響。蘇聯解體已經過去了整整20個年頭,它的國際影響有的已經充分展現,有的尚難為人察覺。在國際權力結構和運行機制經歷深刻變化的今天,總結蘇聯解體的國際影響,對于我們有著重要的意義。
蘇聯解體造成了自莫斯科公國對外擴張以來俄羅斯歷史上最大的逆向地緣政治變動,俄羅斯的地緣政治環境發生了重大變化。首先,俄羅斯自身遭受嚴重削弱,它作為一個地緣政治實體在世界地緣政治版圖中的地位明顯下降。其次,俄地緣戰略空間大幅縮小,出海通道也受到鉗制。第三,由于統一的聯盟國家分裂,俄羅斯周邊出現了一系列獨立國家,歷史矛盾、領土爭議、民族糾紛和宗教沖突使俄羅斯的周邊地緣政治環境處于非常不穩定的狀態。更重要的是,蘇聯解體使俄羅斯的國家發展方向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盡管過去了20年的時間,但俄國內關于國家身份和未來發展走向的爭論仍未終結:是依賴廣袤的領土和豐富的自然資源維系“粗放型”增長還是在充分發揮科技進步和人力資源潛力的基礎上實現創新發展?是固守資本與權力密切結合的寡頭專政體系還是建設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公民社會?與前兩者密切相關的是,俄羅斯究竟是重新崛起為一個“帝國”還是成為一個正常的民族國家?可以說,發展的“路標”尚未最終明確,這仍然在困擾著俄羅斯,它不僅體現了梅德韋杰夫和普京之間治國理念的根本性分歧,更影響著俄羅斯的對外政策,決定著其今后在國際政治、世界經濟中發揮怎樣的作用。這也是國際社會如此關注俄羅斯戰略走向的根本原因。
蘇聯解體之初,俄羅斯的政治精英為本國公眾描繪了一幅以西方價值觀念為導向的美好前景: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經由休克療法向市場經濟的過渡、從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經由實行“三權分立”向“民主制度”的發展、從社會功能發育不全經由培育中產階級向“公民社會”的發展,將使俄羅斯在很短的時間內實現經濟繁榮、政治民主、社會公正和國家強盛。但20年的轉軌實踐并未實現這些政治精英們的美好預期,改革之初確定的目標已經扭曲,歷史的合力使俄羅斯的社會發展進入一個長期的痛苦轉軌進程。新俄羅斯政治體制建設的總體趨勢是由蘇聯時期的高度集權向“分權制”過渡。在聯邦一級,立法、行政與司法“三權分立”,相互制衡;在聯邦中央與聯邦主體的關系上,強調聯邦制原則,中央與地方權力劃分。但“權力制衡”不是一個抽象原則,需要細致周密的制度設計和有條不紊的貫徹落實。而新俄羅斯在政治制度創新實踐中卻再次體現出“激進激烈”的民族特性,制度漏洞不少,權力危機頻發。回顧葉利欽時期的俄羅斯政權體制建設,可以看到“雙頭政治”與“超級總統制”均不完善,導致政治斗爭激烈,政局長期動蕩。普京繼任后,加強了垂直權力體系,一定程度上結束了政局混亂狀態,建立起了一套“可控民主”的制度。但權力重新集中、政權黨的坐大又導致社會政治參與的弱化和公民的政治冷漠,許多學者認為如果普京重回總統寶座,可能導致俄羅斯重蹈勃列日涅夫時期長期“停滯”的覆轍。激進經濟改革的倡導者們曾認為,產權制度改革是突破既有經濟體制的捷徑,迅速、大規模的“私有化”是在500天內建立“自由市場經濟”的“不二法門”。但實踐表明,俄羅斯的私有化進程嚴重扭曲,經濟轉軌是在法律真空中進行的,這為部分官僚和“紅色企業家”借機掠奪國有資產、進行個人原始積累提供了條件。“私有化”成了“強盜經濟”和“影子經濟”的代名詞,通過掠奪國有資產形成的金融工業資本操縱了國家的政治、經濟命脈。普京時期打擊寡頭、建立國有企業航母的思路盡管一度使俄羅斯經濟實現了8年的高速恢復性增長,但2008年的金融危機表明,這套“國家資本主義”的發展模式千瘡百孔,難以使俄羅斯實現可持續發展。更為重要的是,轉型不是可以在實驗室里封閉完成的物理性實驗,而是牽涉到億萬人利益與命運的社會進程。在轉型過程中進行的利益重新分配、社會結構調整會形成新的利益集團,也可能引發新的社會沖突。因而,如何確保利益的重新分配符合絕大多數公民的利益,引導社會結構的變化向“兩頭小、中間大”的方向發展從而避免兩極分化,是保證社會轉型進程平穩、避免大規模社會沖突的世界性課題。
兩極體制崩潰以來,歐亞地區的地緣政治結構發生重要變化,新獨立國家的出現、領土邊界爭端、宗教矛盾、極端民族主義、發展困境、強權干涉等各種矛盾相互結合作用,成為引發沖突的根源,也醞釀著難以預見的危險。而隨著地緣關系的重構,非傳統安全問題更加凸顯。因而布熱津斯基等西方戰略家將歐亞核心區稱為“不穩定弧形地帶”,并劃出三條“危機弧”:第一條從波羅的海經中歐到巴爾干,是歷史上有名的“火藥桶”;第二條是沿中亞、阿富汗、伊朗、土耳其經中東直到阿爾及利亞、蘇丹的“伊斯蘭教新月形地帶”;第三條位于印巴邊界地區。可見,該地區是世界地緣政治格局的焦點,其走向影響著歐亞大陸乃至世界格局的穩定。可以說,如何化解由于地緣要素結構變化引發的劇烈動蕩,直接關系到歐亞大陸新地緣構造的穩定和發展方向,是這一地區所有國家共同面臨的任務。在這方面,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解決方案,一是以北約東擴為代表的政治—軍事同盟的地域擴大和功能擴展,一是以上海合作組織為代表的多邊睦鄰友好合作機制的發展。從現實而言,這兩個機制都存在著不足之處,前者更多地體現了冷戰時代的集團政治,而后者面臨著如何將“上海精神”真正貫徹于實踐的考驗,仍需在確保歐亞地區穩定、促進歐亞經濟發展、推動多元文化交流方面做出諸多努力。
冷戰時期,兩個陣營之間的對抗也導致了“兩個平行市場”的存在,盡管隨著20世紀60年代東西方關系的緩和,兩個平行市場之間的經濟交往也日益擴大,但“經互會”的存在毫無疑問地占據了世界經濟的半壁江山。這一方面導致了資本、技術、商品和人員難以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性流動,另一方面則促使兩個體系之間始終在進行著激烈的競爭,而這種競爭促使資本主義體系不斷的修正錯誤,以避免被社會主義體系所戰勝。但蘇東劇變使西方資本主義體系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自己的參照系和競爭對手,一方面世界經貿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迅速擴展,極大地加速了全球經濟一體化進程,另一方面壟斷資本主義的頑疾在失去抗體的情況下迅速漫延,華爾街的貪婪和狂妄一再將世界經濟拖入危機的泥潭。
特別是金融危機重創了美國式資本主義的信譽和全球主導地位。未來10年,新興市場和低收入國家將進一步改革自己的經濟政策方針,利用與自由市場模式相關的靈活性和效率,增強國內政策應對競爭壓力和全球經濟創傷的能力。這些國家將不再過分推崇資本的自由流動,而更關心構建社會保障網絡,更積極地支持國內工業,并通過改革提高政府部門效率。因此,世界多極化進程不僅牽扯到經濟和政治權力,還事關各種思想與模式在全球范圍的競爭。西方,尤其是美國不再被看做有關社會政策創新思維的唯一中心,新興市場在創新發展模式方面的聲音與思想正日益受到重視。就連弗朗西斯·福山也不得不認為,“中國模式與眾不同,其政治體制最重要的優點是能夠迅速做出眾多復雜的決定,而且決策效果不錯。而過去十年,華盛頓外交、經濟等政策出錯,美國模式變得兩極分化和思想僵化。如果政府內部分裂且無力治理國家,那么它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模式。”
在國家安全領域,蘇聯解體使中國解除了曾長期面臨的最大國家安全威脅,中國的周邊安全環境很大程度地得以改善,中國國家戰略的重心不必再放在應對可能的大規模武裝入侵,從而可以基本放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國家現代化進程上來;在國家關系上,蘇聯解體加速了之前已經開啟的中蘇關系正常化進程,改變了近代以來中俄兩國國力對比的巨大懸殊,兩國關系中不再有“老大哥”和“小兄弟”的差別,兩國終于可以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發展關系了。更重要的是,中俄兩國的領導人和民眾認識到了中俄關系的經驗教訓,致力于發展睦鄰友好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兩國關系達到了300年以來最正常的狀態;在地緣經濟領域,蘇聯解體使中亞五國、外高加索三國等原蘇聯加盟共和國成為獨立國家,為中國發展與其的關系、拓展與歐亞國家的經濟合作提供了空間;在國家發展戰略和思想文化領域,蘇聯解體反證了改革、開放、發展、創新的重要性和緊迫性,為中國的長遠發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照。當然,目前國內對于蘇聯解體的認識還存在很大的分歧,但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反思蘇聯解體教訓及其國際影響的重要性。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