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鵬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
在俄國歷史中理解歷史俄國
龐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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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受洗以后,法蘭克帝國和拜占庭帝國一直在斯拉夫國家中爭奪影響。斯拉夫國家從兩個不同的文化中心,即拉丁西方和拜占庭東方接受基督教,出現了彼此間不同的文化差異。1054年隨著東西教會分裂,斯拉夫文明被分為西方天主教和拜占庭東正教兩個文明區。韃靼蒙古的入侵給羅斯帶來了亞洲文化,但是羅斯文化的主流仍然是拜占庭文化,而且由于斯拉夫文明屬于自然分裂,導致羅斯文明的傳統一直是反西方的。東北羅斯統一于莫斯科后,繼續拒絕了西方文化的影響,這樣, 16世紀文藝復興便未能影響俄羅斯。
歐亞大陸的文明結構就像一個啞鈴:一端是古中國文明和古印度文明,一端是古希臘文明和古羅馬文明,而在歐亞大陸腹地上廣大的草原民族,對古代東西方的交流與溝通起到了獨特的紐帶作用,他們保持著東西方文明的陸地聯系,就像啞鈴中間的把手。草原民族的文明使歐亞大陸文明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其中,西起伏爾加河,東至興安嶺,被稱為“內亞”(Inner Asia)或“內歐亞”(Inner Eurasia)。從公元400年到1400年是由內亞民族驅動整個歐亞大陸變動的時期。在世界歷史上內亞的獨立勢力結果如何?地理環境和自然經濟是不是古代歐亞文化的實際決定力量?由中亞路線向海上路線的漸移對俄國文明的影響是什么?
斯拉夫國家接受基督教的順序和方式不同,比如大摩拉維亞國是從法蘭克帝國接受基督教,而羅斯受洗是988年從拜占庭帝國接受基督教。這直接導致后來波蘭、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等成為拉丁西方文化區,而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等成為拜占庭東方文化區。拉丁西方文化區國家成為斯拉夫天主教國家,始終傾向于加強同西方國家的關系,因此,它們從歷史上一直在進行西方化過程。而拜占庭東方文化區國家成為斯拉夫東正教國家,拜占庭化的過程是與反西方化相輔相成的,因為歐洲基督教分裂為西方和拜占庭兩個文明區后本來就互相爭斗,斯拉夫國家分別受這兩個文化區影響,自然也就在文化上分裂。
從某種意義上看,現代歐洲由三個主體構成——歐盟、俄羅斯和土耳其。亨廷頓認為土耳其是一個被撕裂的國家,即民主化未能脫胎于其文明母體,也就是說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不相容。俄羅斯的歐洲情結這么強烈,但又具有拜占庭文化傳統,是不是也是一個無所適從的國家?
俄羅斯是否屬于歐洲的問題至少可以追溯到500年前。諾曼·戴維斯在《歐洲史》中提到:“500多年來,定義歐洲的核心問題在于是否將俄羅斯包含在內。”葉卡捷琳娜二世在1767年宣布俄羅斯是歐洲國家。陳樂民先生認為,“歐洲”作為一個整體的觀念在中世紀已經存在。雖然近代歐洲有民族國家興起的時代,似乎歐洲在“分”,但歐洲作為一個整體的觀念更加深入人心。宗教(基督教)、制度(羅馬教會)、語言(拉丁文)等文化功能在中世紀的歐洲達到了一元性,萬物歸宗,基督教是這個三位一體的核心。基督教在中世紀成為歐洲的集體認同后一直深深影響著歐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與民族國家興起被認為是中古基督教的近代化,是廣義層面的歐洲共同經歷與趨勢。文藝復興并不否定宗教,而是促進了宗教的人文化;民族國家也不否定宗教,而是使宗教民族化了。歐洲民族國家的民族認同并沒有消除歐洲觀念認同。基督教普世主義等思想深深扎根歐洲。
但是,歐洲哲學的軌跡在俄國從來沒被俄精英復制或者內在化。在俄國作家們一次又一次談論俄羅斯性格與俄羅斯靈魂中,俄國自我形象的中心預設被不斷強化:俄羅斯缺乏防御能力,對外擴張不是一種殖民主義。俄羅斯的國家身份認定,或者說俄羅斯的自我國際定位,從歷史上就與帝國意識緊緊捆綁。這種自我意識在本質上缺乏對他者文化的尊重。這是當今俄羅斯如何融入世界的關鍵問題。與此同時,從轉型學的層面來看,后發展國家要在短時間內接受西方幾百年錘煉完成的成熟民主形式,缺少的因子很多,如果說必須要完成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那么需要完成哪些構建因素才能避免出現消化不良?即使都具備了這些因素,又如何排列組合才能實現平穩轉型呢?
從862年開始,俄國只經歷了兩個王朝:留里克王朝和羅曼諾夫王朝。留里克王朝還是因為1598年最后一位沙皇死后絕嗣,無人承繼大統才導致王朝變更,而在羅曼諾夫王朝之前還出現過偽沙皇。從862年到1917年,一千多年間俄羅斯總共經歷了兩個王朝,這對俄羅斯政治文化和傳統有什么影響?按照霍布斯鮑姆的說法,俄羅斯是古老王朝暨宗教古老帝國中僅存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火下的碩果。
對于很多俄羅斯精英來說,俄羅斯不僅要成為歐亞國家,還應成為歐洲太平洋國家。當前在大國關系中,俄美關系要好于中美關系,中美矛盾超越俄美矛盾。俄羅斯的國際環境比中國要好。美國現處于外交內向型周期。這一時期美國對外戰略的外向性會降低。2011年普京不失時機地提出了“歐亞聯盟”思想,“歐亞聯盟”是俄羅斯高層重大的戰略決策。能否實現暫且不論,但這一思想提出本身就反映了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精英從未放棄對于重新控制原蘇聯地區戰略空間的目標。歐亞聯盟表面孜孜以求的經濟利益背后隱藏著強烈的政治企圖:整合獨聯體,以區域性帝國方式實現重新崛起。
俄羅斯歷史上的民族主義既是擴張性的又是防御性的,擴張性旨在把自己的民族身份強加給其他民族,防御性是獲取自己的民族身份。在俄國人謀求與歐美強國平起平坐的背后隱藏著對中歐弱小民族有意識地視而不見。與歐亞聯盟的戰略企圖緊密相連,當前俄羅斯精英階層表現出一種“新民族主義”傾向。這種意識不同于俄歷史上的民族主義:既不具擴張性也不具防御性,它突出強調俄歷史上的偉大及其對現實的影響。本質上想把新民族主義對內打造成一種精神和新的意識形態,對外成為一種軟實力,服務于俄快速的整體發展和強國戰略。但是,這會是帝國意識的現代版嗎?索洛維約夫早就指出,俄國注定要進行文明的選擇,并由此而產生社會歷史不穩定性這種危險。為了克服這種不穩定性,俄國往往需要超強的整合機制,它們要么以意識形態形式出現,要么以帝國的形式出現,目的都是為了戰勝離心作用力。現在俄羅斯的新民族主義與歐亞聯盟的結合,是俄羅斯發展前景中值得關注的趨勢。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