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 毅
談談中國科技體制改革
■饒 毅
我在美國工作22年后回國,除了歸屬感外,也因為對中國的遠景有信心。但近期,我和很多人一樣有諸多擔憂。作為科學研究者,我擔心中國科學的基礎不夠堅實。
1978年初,我上大學前不久,以郭沫若名義撰寫的《科學的春天》、徐遲采寫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先后發表,激勵了一代中國人投身科學。30年后時過境遷,從海外回來感受到國家的巨大進步,也感到全社會對科學的態度有很大變化。前幾天,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中國科技體制改革,新華社發了消息,但社會上,即使在科研單位似乎也鮮有反響。
當前社會上有幾種說法,比如,中國用不著做科學,抄別人專利也能發展;日本不發展科學,也成世界經濟強國;或認為娛樂、服務和金融是中國強大的關鍵所在。
在這樣的背景下,應該重申科學研究與國家和人民的關系。從精神層面來說,科學研究是現代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強調和培養的創新精神是國家進步所必需;從應用而言 ,科學直接關系國家生存、經濟發展、人民健康,所以科學與技術,不僅是科技人員的事業,基礎研究,不僅是科學家的愛好,它們值得中國科學界之外的民眾來關心,因為它從來就影響著國家興亡、民族強盛。
美國科學家的比喻:面包與面包屑
1883年,美國科學家羅蘭在美國《科學》雜志上撰文,有幾句話非常刺激。他說:“我時常被問及,科學與應用科學究竟何者對世界更重要,為了應用科學,科學本身必須存在,如停止科學的進步,只留意其應用,我們很快就會退化成中國人那樣,多少代人以來他們都沒有什么進步,因為他們只滿足于應用,卻從未追問過原理,這些原理就構成了純科學。中國人知道火藥應用已經若干世紀,如果正確探索其原理,就會在獲得眾多應用的同時發展出化學,甚至物理學。因為沒有尋根問底,中國人已遠遠落后于世界的進步。我們現在只將這個所有民族中最古老、人口最多的民族當成野蠻人。……當其他國家在競賽中領先時,我們國家(美國)能滿足于袖手旁觀嗎?難道我們總是匍匐在塵土中去撿富人餐桌上掉下的面包屑,并因為有更多的面包屑而認為自己比他人更富裕嗎?不要忘記,面包是所有面包屑的來源。”
今天,有志氣的中國人也不可能滿足于面包屑,即使現代面包屑的名目繁多如“新浪”、面值高昂如“百度”、非常有用如高鐵、宏偉壯觀如鳥巢……
科學硬實力是現代大國強盛的基礎
從歷史上來看,現代大國的強盛需要堅實的科學基礎。以曾為“日不落帝國”的英國為例,人口6千萬,面積24萬平方公里,小于四川省面積,但曾占有全世界1/4的土地。原因之一,是此前幾百年,就有以牛頓為代表的科學家,有劍橋大學這樣的高等學府,使得英國科學曾在全世界遙遙領先。
再看現代新產業生物技術在美國如何誕生,這與我1980年代就讀的舊金山加州大學有關。1973年,舊金山加州大學從事基礎研究的生物化學家Herb Boyer,與斯坦福大學的微生物學家Stanley Cohen合作,發明了“重組DNA”技術,不僅推動了生命科學的研究,也獲得廣泛應用。1980年,他們獲專利,該專利成為世界上獲利最多的生物醫學專利。1976年,40歲的生物化學家Boyer與29歲的風險投資家Swanson商談幾小時后,決定在舊金山創立世界上第一個基因技術公司。而后,以教授為首的公司紛紛在舊金山灣區以及波士頓地區建立,這些教授在產業、創新上領航發力,奠定了一個新的現代產業。
以基因工程為代表的現代生物技術,影響了多個行業,如醫療診斷、農牧業,也改造了制藥行業,20個銷售量最大的藥物中,8個是與生物技術相關的新藥,而非傳統藥物。
所以,原創性的科學研究導致技術創新、導致經濟發展,導致國家強大,這是現代大國崛起的必然規律。
健康、生存條件的改善離不開科研
我們固然要發展服務、金融、娛樂業,但是,老齡化帶來的健康、醫療和生活質量問題,人口劇增帶來的能源、資源問題,中國后30年可持續發展需要的原創技術,沒有科學研究做支撐,無法順利解決。
迄今為止,我國絕大部分藥是西方發明的。但是,像肝炎,西方發病率低,因此并非研發重點,而中國高發有近億患者,因為無法依賴進口,我們迄今仍缺乏有效的肝炎治療藥;國人主要食物之一大豆80%依賴進口,而美國農作物生產過剩,如果美國人為我們提供廉價水稻來壟斷全球糧食,我們是否有對策?因此,能否保證中國食品安全,也必需依賴科學技術。
國家和人民對科學有需求,我們中國科學界能應接這樣的挑戰嗎?
我對中國科學遠景很樂觀,但對現狀很擔憂。一般來說,中國的自然科學學科已經脫貧。但不爭的事實是——重大的科學工作少,原創性科學研究對產業和經濟影響小。在科學基礎薄弱時,中國的技術發展絕大部分依賴國外技術,中國科學界培養了一批人,其中部分參與產業,跟蹤國外的科學技術發明,同時微調某些工藝作為創新。
所以,孫中山先生“同志仍需努力”對我們今天的科學界仍然合適。
中國科學研究水平還有很大的改善空間。我們目前的水平不僅低于世界的先進水平,也低于中國的歷史記錄,低于國家科研經費的增長,低于人民對科學的需求。
中國科學與世界先進水平差距大
中國科學與世界先進水平有多大差距?就生命科學領域而言,相對水平低于美國1910年水準。那年,摩爾根發表了對果蠅白眼突變分析的論文,遺傳學的重要部分在美國被奠定,我們迄今沒有這樣的成果。
人均GDP為世界第一的瑞士,國家很小,卻重視科學,有21位自然科學的諾獎獲得者。在生命科學領域,瑞士有較多企業入圍世界醫藥前10強,大藥廠Novartis(諾華)年銷售500億美元,年利潤100多億美元,而年研發經費是80億美元——這個數字可能超過全中國對生物醫藥研發和生命科學研究的資助。
最近媒體報道,說中國科學論文發表量是世界第二。英國《自然》雜志為了賺錢,近年出版《Nature Communiacation》,《細胞》出版社出版《Cell Reports》,前幾年另一國外出版社出版了《Plos One》,這些以版面費牟利的雜志,大量收到中國的投稿,它們不代表中國科學的水平有所提高,僅是低水平論文數量增加而已。
以量取勝會淪為僅做“輔助工作”
當代中國科學研究與近代的輝煌期相比有距離。中國數學的高峰可能是西南聯大同時擁有陳省身和華羅庚的年代;應用方面的高峰,1960年代有“兩彈一星”,1970年代有袁隆平的雜交水稻、屠呦呦的青蒿素和張亭棟的砒霜治療白血病,都優于現在的水平。
與國家投入的經費增長相比,我們也有距離。過去幾年,中國科研經費以每年20%的速度在增加,兩倍于GDP增速。有部分實驗室,不少硬件已經超過國外,有些單位買斷國外某種儀器。經費增加后,成果數量確實增加了,但質量的增加非常有限。在科學領域,數量第二、數量第一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質量。數量和質量之間的比差越大,問題就越大。數量提高以后質量提高,其間有個過渡,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能以數量為目標。科學和技術的本質中,質量和高度特別重要。從科學來講,質量最好的人功勞最大,其他人只是輔助者;從應用專利而言,首先獲得發明和專利的人最能贏利,其他人的改進和應用只是得小錢。所以在科學技術方面,數量常為質量“打工”。
中國今天科學研究的水平也低于國家和人民的需求。在應用方面,我們希望科學研究能促進國家的經濟發展,改善人類健康,并從目前大量的加工、拷貝、山寨、盜版的初級階段,走向自主創新,從而對得起納稅人提出的合理要求。
所以從以上四方面看,中國科學、中國科學界整體仍面臨挑戰。
中國的科學研究要良性發展,體制、人才和經費是三要素。人才,過去幾十年大量培養;經費,近年大量增加;體制則亟需改革。
1949年至今,科研體制在不斷變化。縱觀中國現行科研體制,由于歷史原因,某階段內有過設計,但總體并未完整規劃。中國現行的科學體制,從1928年的中央研究院、1929年的北平研究院開始,那時除數學外,大學科研不夠系統、不成規模。1949年,中國科學院成立,將中研院南京和上海的研究所,北平研究院的研究所和部分私立研究所重組,中國科學有了相當規模。中國科學院在成立的前十幾年是任務帶科學,針對某項國家需求成立相應的研究所。人才和結構由當時國家急需的應用目標所確定。到1970年代,周恩來總理已想過如何改變,不過那時沒有機遇。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從中國科學院分出的一個機構成長為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大學的科學研究不斷增長。1985年,國家發布科學技術體制改革的決定。1990年代后,國家推出了各種計劃,特別是1997年科學院的知識創新體系和1998年的高校建“985”世界一流大學,這些對中國科學體制改革都有很大的觸動。
延遲了7年的科技改革討論重啟
2005年有一批刊物、一批人準備好了文章,以紀念科技體制改革20周年并討論如何推動中國下一步科技體制改革。因為魯白、鄒承魯和我于2004年11月在《自然》增刊發表了有關中國科技體制改革的文章,有關部委通過關系禁止全國的刊物討論科技體制,上版的文章被撤下。而近年很不一樣,國家希望推動改革科技體制。施一公和我于2010年在《科學》雜志發表的英文文章,幾天之內國家領導批示六個主要部委,要求它們提出改革的應對。經過多方面準備,今年國家正式提出要改革科技體制,因此,延遲了7年的科技體制改革,有望有較大推進。
對于中國科學界而言,我相信,在四個層面——國家的宏觀決策、不同部門之間的分工、單位的管理和科研效率等都可進一步改善。其中部分重要問題,可以通過體制改革作出較大調整。如果我們能夠集思廣益,理性地討論和設計,逐漸在多個層面、多個領域進行漸進式的改革,我相信會有成果。我認為科技體制改革,相對獨立于其他領域,關鍵在于我們多大程度愿意改革自己所在的體制。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