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釵頭鳳》詞本事再辨*

尹占華

(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甘肅蘭州730070)

陸游《釵頭鳳》詞本事再辨*

尹占華

(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甘肅蘭州730070)

《耆舊續(xù)聞》與《齊東野語》所載陸游《釵頭鳳》詞本事，信者有之，疑者也有之，各言理由，未有確論。本文以為上述二書記事細(xì)節(jié)上或與事實(shí)有出入，然大體不差，尤其是陳鵠云其親至沈園見此詞題于壁間，更是不容否定。詞中“宮墻柳”句，疑者云沈園之墻不得云宮墻，本文解“宮”指與沈園相鄰之禹跡寺。

陸游;《釵頭鳳》;沈園;禹跡寺

關(guān)于陸游《釵頭鳳》詞的本事，宋人記載是陸游為其前妻之作，因各書所記頗有牴牾，故有人疑其傅會。如吳騫《拜經(jīng)樓詩話》卷三:“陸放翁前室改適趙某事，載《后村詩話》及《齊東野語》，殆好事者因其詩詞而傅會之。《野語》所敘歲月，先后尤多參錯，且玩詩詞中語意，陸或別有所屬，未必為伉儷者也。”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吾鄉(xiāng)許蒿廬先生(昂霄)嘗疑放翁室唐氏改適趙某事為出于傅會，說見《帶經(jīng)堂詩話》校刊類附識。”今人相信此詞陸游為前妻之作者有之，不信者有之，各抒己見，皆言證據(jù)，未知孰是。疑者最有力的證據(jù)是:詞云“滿城春色宮墻柳”，是詞題于沈園墻壁，沈園是私家花園，宮的本義指房屋，但自秦漢以后，帝王的住處方能稱“宮”，沈園墻怎能稱“宮墻”?于是考證此詞作于成都，是陸游贈妓之作;《釵頭鳳》詞調(diào)本名《擷芳詞》，流行于蜀，亦可佐證陸游此詞作于成都。［1］相信者亦有道理，理由是:陸游詩《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姑惡感而有作》、《夜聞姑惡》(兩首)、《夜雨》，及晚年悼念諸作，均證悲劇之存在，如《夜聞姑惡》:“學(xué)道當(dāng)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風(fēng)雨溪頭姑惡聲。”(《劍南詩稿》卷六六)以“姑惡”之義與《釵頭鳳》“東風(fēng)惡”合參，詞之本事是實(shí)。［2］記陸游婚變之事者有三家，為了將事實(shí)搞清楚，我們先將三家之說引述于下:

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

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所題詞，云:“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恨，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裛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筆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三月題。放翁先室內(nèi)琴瑟甚和，然不當(dāng)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shí)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wù)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懃。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wù)邽橹異砣弧４藞@后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交護(hù)之，今不復(fù)有矣。［3］

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二:

放翁少時(shí)，二親教督甚嚴(yán)。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xué)也，數(shù)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某氏改事某官，與陸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絕，云:“腸斷城頭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后見曾溫伯言其詳。溫伯名黯，茶山(曾幾)孫，受學(xué)于放翁。［4］

周密的《齊東野語》卷一:

陸務(wù)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shí)時(shí)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云……(詞略)實(shí)紹興乙亥歲也。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嘗賦二絕云:“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又云:“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蓋慶元己未歲也。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歲，復(fù)有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詩云:“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題詞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又至開禧乙丑歲暮，夜夢游沈氏園，又兩絕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沈園后屬許氏，又為汪之道宅云。［5］

三家的記載的確有許多不同，現(xiàn)以圖表的形式羅列于下:

項(xiàng)目書名前妻姓氏及與陸母的關(guān)系 離異原因 再適之人及與陸游的關(guān)系耆舊續(xù)聞未出姓氏，未言與陸母的關(guān)系不當(dāng)母夫人意南班士名某，未言與陸游有關(guān)系后村詩話 某氏，未言與陸母的關(guān)系陸游父母恐子惰學(xué)，“數(shù)譴婦”某官，與陸氏為中外齊東野語 唐氏，與陸母為姑侄 弗獲于姑 趙士程，未言與陸游有關(guān)系相遇地點(diǎn)及當(dāng)時(shí)情景題詞之時(shí)間、地點(diǎn)及題詞前妻結(jié)局 前妻和詞后夫家的花園，夫婦遣酒饌招待辛未(紹興二十一年，1151)，沈園，錄有題詞未幾卒 錄二句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無致酒肴事未及 未及 未及沈園，趙遣致酒肴紹興乙亥(二十五年，1155)，沈園，錄有題詞未久卒 未及

以時(shí)間先后而論，陳鵠所記最早，周密最遲;以詳略而論，劉克莊最略，周密最詳。陳鵠與陸游兄弟有交游(見下文);劉克莊說此事聞之曾黯，曾黯是曾幾之孫，曾幾是陸游的老師，曾黯曾學(xué)于陸游，曾、陸二家通舊，他們的記載皆當(dāng)可信，而周密之記不免摻雜道聽途說之辭。然陳鵠記陸游與前妻偶然相遇的地點(diǎn)是后夫家的花園，此記有可疑之處，與劉、周二家不同。陸游怎能隨便進(jìn)入人家花園?于后夫家的花園相遇卻題詞于沈園，理有未通。據(jù)呂祖謙《入越記》，“歷沈氏、李氏園，皆荒蕪，獨(dú)修竹猶森然”(《東萊集》卷十五)，知當(dāng)時(shí)沈園行人皆可入。再如周密所記陸游前妻與陸母為姑侄，有人已證其非［6］，當(dāng)如劉克莊之說，陸游前妻的再婚之夫與陸游為中表親，此屬周密誤記。

然陳鵠的記載大體卻不容置疑，陳鵠云親至沈園見陸游題詞，“筆勢飄逸”，淳熙間猶存，言之鑿鑿，怎能全屬向壁虛構(gòu)、子虛烏有?證之以陸游之詩《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于石讀之悵然》(《劍南詩稿》卷二五)，陸游于沈園所題小詞不是《釵頭鳳》又是什么呢?詩作于紹熙三年(1192)，上距紹興辛未(1151)為四十一年，正合“四十年前”之語。周密記《釵頭鳳》詞題于紹興乙亥(1155)，則距紹熙三年為三十七年，不合陸游詩語，顯然陳鵠的記載是符合實(shí)際的。陳鵠事跡雖不可考，《耆舊續(xù)聞》卷一“太傅公嘗守會稽”一條云“子逸云”，太傅公為陸軫，陸游曾祖，子逸為陸淞，陸游之兄;卷二“陸辰州子逸，左丞農(nóng)師之孫”一條，云“余嘗登門，出近作贈別長短句示公”，并記陸淞云蘇軾《賀新郎》詞本事;同卷“曩見陸辰州，語余以《賀新郎》詞用榴花事”;卷九辨《漢宮春》梅詞非李漢老(邴)作，為晁叔用(沖之)作，云“陸務(wù)觀云”，可知陳鵠與陸游兄弟有交游，曾登門拜謁陸淞，此書記陸家事頗多，可知陳鵠對陸家事相當(dāng)熟悉，既然如此，所記陸游兄弟事當(dāng)有所據(jù)，不可能憑空捏造。

陳鵠云此詞“辛未(紹興二十一年)三月題”，則《釵頭鳳》作于成都之說不攻自破，因陸游淳熙二年(1175)方赴成都為成都路安撫使兼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參議官，遠(yuǎn)在赴成都之前。

陸游與前妻離異的原因，陳鵠、周密皆將責(zé)任歸之于陸母，劉克莊說:“二親恐其惰于學(xué)也，數(shù)譴婦”，則陸游之父對兒媳也有不滿意之處，當(dāng)然，陸母起的作用最大，婆媳不合古今多有之，自在情理之中。至于二人在沈園相遇時(shí)的情景，劉克莊說“坐間目成而已”也最合情理，與前夫相遇總是要講些避諱的。遣致酒肴的當(dāng)是其后夫，前妻也不可能奉陪于酒席之間。《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的描寫即有眼前之景，又有想象之辭，不能皆視為寫實(shí)。

陸游前妻的姓氏，唯《齊東野語》云姓唐，此說疑是。然即如周密所言唐氏是唐閎之女，與陸母也非姑侄。至于云唐氏名琬，最早見卓人月所編《古今詞統(tǒng)》，當(dāng)是后人所編造，不可信。前妻的后夫是趙士程，雖僅周密一家之言，也當(dāng)可信，陳、劉二家因與陸家關(guān)系較近，出于種種原因，不言陸游前妻之姓，也不言前妻后夫之名，合乎人之常情。如劉克莊所言，趙士程與陸游確是拐彎抹角的親戚。［7］

陸游題詞于沈園不容否定，那劉克莊為什么于此事不及一言?觀《后村詩話》之記載，劉的本意是在詮釋陸游的《沈園》詩，意不在詞，故未言題詞事。不說不等于否定，略之而已，劉克莊之記與沈園題詞事并不矛盾。

既然《釵頭鳳》詞是陸游為前妻而作，那“宮墻”之句如何解釋?前引陸游詩以及《齊東野語》已云沈園在禹跡寺之南，二者鄰近。施宿《嘉泰會稽志》卷七:“大中禹跡寺在府東南四里二百二十六步，晉義熙十二年驃騎郭將軍舍宅置。”道觀、寺院也可稱“宮”，如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此宮墻指廟宇之墻;《岳麓道林二寺行》:“塔劫宮墻壯麗敵，香廚松道清涼俱”，此宮墻指寺院之墻。既然寺院也可稱“宮”，陸游《釵頭鳳》“滿城春色宮墻柳”，宮墻指禹跡寺之墻，此“宮”并非指帝王之宮。此疑一解，關(guān)于《釵頭鳳》本事的質(zhì)疑也可冰釋。

《歷代詩馀》卷一一八引夸娥齋主人云:陸游前妻唐氏作《釵頭鳳》以答:“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相問，咽淚裝歡，瞞瞞瞞。”《耆舊續(xù)聞》所載唐氏詞二句亦當(dāng)是真，以理度之，唐氏為一讀書通文之人，這正是與陸游情投意合之基礎(chǔ)。但所補(bǔ)全之詞，則很可能出自后人之手，不可信。

要之，《耆舊續(xù)聞》與《齊東野語》記陸游《釵頭鳳》詞本事，細(xì)節(jié)上或多或少與事實(shí)雖有出入，然大體不差，不能輕易否定。

注釋:

［1］吳熊和《陸游〈釵頭鳳〉本事質(zhì)疑》，吳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第三冊陸游《釵頭鳳》附錄，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039～2045頁。

［2］參齊治平《陸游傳論》，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18頁。

［3］孔凡禮點(diǎn)校《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中華書局2002版第388頁。

［4］王秀梅點(diǎn)校《后村詩話》，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0頁。

［5］張茂鵬點(diǎn)校《齊東野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頁。

［6］見唐圭璋等主編《唐宋詞鑒賞詞典》南宋遼金卷?xiàng)铈R賢、張燕謹(jǐn)陸游《釵頭鳳》鑒賞附記，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376—1377頁。

［7］可參看楊鍾賢、張燕謹(jǐn)之考，同上。

Another Argument on Orginal Story of Lu You＇sPhoenix Hairpin

YIN Zhan－h(huán)ua
(Literature and History Colleg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Gansu 730070，China)

The original story of Lu You＇sPhoenix Hairpin，which records inQi Jiu Xu WenandQi Dong Ye Yu，some people believe it，other doubt about it，they both have their reason，and one final conclusion.This paper thinks that the records in detail of these two works maybe different with the facts，but most same in general，especially the fact that Chen Hu himself comes to Shen Garden and sees the poem written on the wall can not be denied.About the sentence of"palace wall willow"in the poem，skeptic thinks that the wall of shen Garden can not be named palace wall，this paper thinks that the palace refers to Yu Ji Temple which is next to Shen Garden.

Lu You;Phoenix Hairpin;Shen Garden;Yuji Temple

I 207.23

A

1673－2103(2012)01－0020－03*

2011－09－15

尹占華(1947－)，男，河北故城人，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王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