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的同學們:
通識教育也叫博雅教育、通才教育、全面教育等等,其實質是人文教育——以人格的培養為根本目的的教育。最近頻繁發生的幾件慘案,藥家鑫案、中南大學的殺人案等,暴露出當下教育某些方面的嚴重缺失。
現在的教育,偏重知識和技能的傳授,卻忽略了人格的培養;只關注學生將來是否能找份好工作,卻淡化了對其靈魂的塑造。導致有些學生受教育但沒教養,有知識缺素質,嚴重者就墮落成為社會的敵人。論自然天賦,人類不如很多的動物。但只有人類發展出文明,成為地球的主人,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能夠通過教育,將前人積累下來的智慧、經驗、知識、技能繼承并發揚光大。同時傳承的,還有人類立身、立國、立于天地間最根本的道和理,及對終極價值的追問和對生命意義的認同。
“學”這一詞語,在古今有不同含義,班固《白虎通義》曰:“學之為言,覺也;以覺悟所不知也。”用“覺悟”的“覺”來形容學習,意味著“學”不是指學客觀知識或技能,而是完善自己的一個必要步驟,這與西方的人文主義所講,教育就是完善自己、做一個全面發展的人不謀而合。《大戴禮記·保傅篇》講:“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小藝”指文字,“小節”指灑掃應對。學習“灑掃應對”,首先是學習怎樣有禮貌地對待人,其次是怎樣約束自己,人正是通過這類從小事做起的教育,培養待人接物最基本的文明態度,悟到社會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人存在的道理。
古人還認為,受教育并不是純粹的知性活動,它更是生命的實踐。中國傳統思想講究“知行合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說明古人把個人的完善。及天下的完善作為教育的根本目標。古時的教育工作者有經師與人師之分,經師主要傳習“專業知識”,人師除此之外還要教學生如何為人,所以“經師好找,人師難為”。對于受教育者來說,經師固然重要,但受人師教導“覺悟”成人更為重要。
曾擔任清華校長的梅貽琦先生說過,人文教育要培養學生的人格、個性和各種能力,盡可能讓學生的“知、情、意”得到全面的發展。坦率地說,今天大學里有些純知識、純技能的課程如會計學、無機化學等,并不能詮釋人文教育的特性,只有以文史哲經典和人類精神文明類為核心的課程才能擔此重任,使人超出狹隘物質生存的考慮,進入到高尚的精神世界,養成良好的人格、理想、教養、品德。
但人文教育絕不是道德灌輸,它是用人類千百年來積累下來的精神財富去啟發、感召、提升人們;它不是說教,它是讓人看到人之為人應該懂得的道理,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庸俗和渺小,從而存向善之心。孔子有做官做得很成功的學生,有外交方面非常有成就的學生,有經商非常突出的學生,但是他最推崇的還是顏回,雖然顏回無官,也無突出才能,但他有高潔的人格。顏回去世后,孔老先生“哭之慟”,發出“噫!天喪予!天喪予!”的悲號,可見他對人格品行的看重。
現代教育常以實用為目的,這容易使受教育者喪失遠大理想。前幾年復旦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黨委分別在兩所學校做調查,詢問學生的人生理想。大部分學生都說想當外企白領,這一結果令人非常震驚。理想是人類一切偉大事業的必要條件和動力,沒有遠大理想就走不遠。無論是對新思想領域的開拓.還是對知識的追求、對未知世界的探尋,人類靠的都是一股理想主義精神。大學應培養出一些“傻瓜”,他們能不為外在物質利誘所動,行事時只考慮事情本身的意義。愛因斯坦拿了兩次諾貝爾獎。第二次獲獎時正值壯年。如果之后他選擇一個能較快出成果的研究方向,也許能很快拿第三次諾貝爾獎。但他鐵了心要把下半生交給統一場論的研究,只因為他認為這個理論很美。堅持理想不為功利所動,這才是大科學家的真正氣度。中國缺乏類似的大家,不是輸在“硬件”上,而是輸在“軟件”上:中國人智商不比外國人低,但就是缺少那么點理想主義精神;中國不是沒有人才,但還少一把理想主義的圣火。大學里聰明者不乏其數,可這些聰明者沒有為某種理想奉獻一生的精神,于是難以成就偉大的事業。
我覺得,人文教育的主要內容應該是教人以理想。古時司馬遷在身心受到摧殘的情況下,尚有決心和意志寫成偉大的《史記》,現代人更不應該在錦衣玉食、糖衣炮彈中“丟盔棄甲”、拋棄理想。現代教育,專識有余,通識不足。大學應該既有專識教育也有通識教育,梅貽琦先生一再強調通識比專識更重要,他說:“社會生活大于社會事業,事業不過為人生之一部分,其足以輔翼人生、推進人生,固為事實,然不能謂全部人生寄寓于事業也。通識,一般生活之準備也,專識,特種事業之準備也,通識之用,不止潤身而已,亦所以自通于人也,信如此論,則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社會所需要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西方愛因斯坦也有類似的見解,“學校的目的始終應該是:青年在離開學校時,是作為一個和諧的人,而不是作為一個專家”。
現代教育的毛病就是專識有余通識不足,培養出來的人有腦無心。專業很行,心很毒,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就百倍于常人。如果教育只重客觀知識的灌輸,連培養學生的自我認知能力都做不到,也就更談不上使他們正常的“情”和“意”得到發展。傳統教育里同聲相求、同氣相投的師友關系,在現代學校里根本不存在,“以人鑒人,如對古人”的人文環境也不可能存在。梅先生說,古人拜師叫從某某游,這個“游”字用得很好,老師像大魚,學生像小魚,在知識和真理的海洋中自由地航行,慢慢地,小魚就會變成大魚。“游”要有從容的心態,但現在學生就是趕著修學分,趕著實習、畢業、找工作。
人們會講現在的人素質下降,我覺得其中有一個偏向,是把素質理解成了技能。比如家長認為讓孩子學鋼琴、練書法、學外語就是提高素質,其實這些只是技能。你可以不會彈鋼琴,字寫得不漂亮,也不會說外國話,但舉手投足非常有修養,有內涵。這才是素質。人文教育應該加強學生的人文修養,補充人文知識,培養社會責任感。
蔡元培先生講人文教育事關國家昌隆,這不是小題大做、故作驚人之語,現代社會的某些功利趨向使人只重看得見的東西:家長只關注孩子上學將來找份好工作,社會上對學校的評價也是看出了多少高官、多少大企業家,這對學生社會責任感的提升、人文修養的塑造無疑是極大的障礙。謝謝!
也許,只有當“以人為本”真正成為社會評價人的最高價值取向、成為一切活動的基本準則后,人文教育才能得到應有的重視。
(2011年5月11日,復旦大學教授張汝倫在華東師范大學發表演講,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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