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陋寡聞的我,第一次見到林賢治的名字已是2010年了。那年回國,逛書店,見到他的書就買,不論題目,不論價錢,雖沒買齊,但心情很爽,很鼓舞。《漂泊者蕭紅》是和我所購的其他書一起從上海出發,在海上漂泊了一個半月后才輕輕叩響我的門鈴。
林賢治說他寫蕭紅的起因是看到一篇雜志文章,說蕭紅身邊兩位最親近的男士——蕭軍和端木蕻良嘲笑她的作品,蕭紅倍感失望,深受打擊。林賢治“頗受觸動,于是萌生作傳意圖”,路見不平,憤而疾書。作者為蕭紅鳴不平,為她被低估的文學成就和被最愛的人藐視而出手還擊。讀完全書,掩卷沉思,直覺兩字可以概括全書:一是“辯”,一是“情”。這是一篇專為蕭紅寫的辯護詞,推翻舊論,建立新說,證據確鑿,理由充分。這又是一篇充滿激情的長篇抒情詩,洋溢著作者對蕭紅愛護、呵護、保護、維護的深情。蕭紅是詩人,林賢治也是詩人,浪漫超脫的情懷互相感應,唱出的是保持獨立,守護個性的激昂音調。
《漂泊者蕭紅》從內容看,作者首先是確認蕭紅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作家。林賢治強調她的生命特質、作品特質,從全新的角度,貼近作品本身,感受蕭紅的生命呼吸。林賢治清晰地指出,蕭紅作品明顯被忽視。“在中國文人集團中,蕭紅是一個異數。沒有一個作家像她一樣經受饑寒交迫的痛苦,像她一樣遭到從肉體到精神刑罰般的凌辱;也沒有一個作家,像她一樣被社會隔絕,身邊幾乎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親人和朋友,而陷于孤立”。
“在文學史上,蕭紅的作品中女性與窮人的雙重視角,以及自由的風格是被忽略的,作為‘弱勢文學’的實際成就被嚴重低估”,“蕭紅不同于許多被稱為‘鄉土作家’者,她沒有遠距離地觀望,她把自己直接燒在那里面”。林賢治對蕭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重新審視,給予充分的肯定和顯赫的位置。他撣去蕭紅身上的灰塵,拭去她臉上污垢,鄭重地把她重新介紹給讀者。
蕭紅的《生死場》曾得到魯迅和胡風的高度評價,后人習慣重復他們的名言。林賢治在權威面前不怯步,依然前行并有所作為。他認為“魯迅和胡風對《生死場》的生存與反抗的主題,及其詩性藝術的肯定,是極有眼光的”,但他又進一步指出他們分析蕭紅作品時的簡單化。談到小說的藝術性,林賢治指出,魯迅和胡風“都沒有從一個女性自由寫作者的內在需要出發,而是依舊用了傳統的小說觀念去衡量,側重人物描寫便是其中之一。尤其是胡風,他所列舉的弱點,如向心性結構和人物性格的欠缺,大體上是基于經典現實主義原則提出來的。至于說語言欠錘煉,大約是不滿蕭紅寫作的隨意性。而這種自由的風格,正是典型的女性風格,與男性的凝聚、嚴密、推進的集權式的風格是很兩樣的。魯迅雖然以贊賞的口氣說作者有‘越軌的筆致’,但也未及做出進一步的闡釋”。
林賢治對權威的話有肯定,也有犀利的批評。之后,發表他獨特的看法:“蕭紅明顯地取性別文化的視角進入她的世界。由于她的眼光既是女性的,又是文化的,敘事就獲得了超出政治斗爭的寬度,除了日常生活,連同畜牲的、蟲子的活動也都進入了生活的界面;此外,女性的弱質,無論作為主體或是客體,都有可能增加人性的深度。而人性,不是階級性所可完全包容的。”“性別帶有物質生命的規定性。即使男性關注到了婦女解放,也只能是理性的,而非生理的、情感的;即使情感,也是悲憫的、同情的、外部的,而不是像她這樣,完全來自個人生活和情感經驗的積累,是生命自身的呻吟與呼叫。”
這里提出的新觀點是,蕭紅的女性視角上升為自覺的女性文化,女性弱質有助滲透人性深度。男性關注側重理性和外在,這種關注本身具有局限性。作品的人性化自然比政治化、階級性要寬廣得多,也深刻得多。林賢治從自然、人性的大環境看蕭紅的作品,在蕭紅研究領域堪稱獨樹一幟,因為終于回到了人與文,主體與客體的相依、默契的出發點上。
作者認為,蕭紅“頑強地表現自己,勇敢地挑戰主流意識和霸權話語”,因此,“她的文學探索及成就,也就必然為廣大文學同行所忽略、回避和貶損”。
蕭紅《呼蘭河傳》出版后,茅盾曾稱贊“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多少年來,人們樂意傳誦,以他的話為定論。林賢治再次挑戰權威。他說茅盾把“小說的價值局限在作為田園牧歌式的美文上面,而無視它的思想價值”,“忽視了蕭紅的底層生活經驗,和她與底層大眾的固有的精神聯系;忽視了作品對底層人物,尤其是女性日常事件的悲劇意義的發掘”。
深邃無比的《呼蘭河傳》,是蕭紅生命凝聚的版本。但是又有人責疑主題的“非宏大”。林賢治反詰:“像《呼蘭河傳》這樣的文本,所敘是凡人瑣事,而且又是散文化的寫法,很可能被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中國弟子們看不起。可是,世界上的文學主題,有什么比人的生存本身更為‘宏大’的主題呢·”是啊,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復雜和難解·
“蕭紅的《呼蘭河傳》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年。整部作品沒有《生死場》的湍急,卻如大河般的開闊、浩蕩、舒緩,然而流動的依然是無盡的憂傷……”作者凝練的詩的語言,觸摸到《呼蘭河傳》的靈魂。
請讀一讀林賢治對該書第二章的評論:“第二章可以說是整部小說的華彩樂章,用語十分華麗。作者善于在氛圍的渲染中勾勒細節,在流暢的敘述中生發議論,大喜大悲,亦喜亦悲,恰如一位油畫家在畫布上豪奢地傾倒他的顏料,又如一位盲音樂家一般地特別敏銳于各種聲音,從歌哭、器樂、喧呼、昵語,直至靜穆。”“作者表現了一個民俗學者和社會批判家的雙重立場:一面記錄、欣賞,一面觀察、批評。文字的基調是熱烈酣暢、溫潤而悲涼的,卻又不時有諷刺切入。小說是復調的、交響的,弦樂之外有尖銳的號聲。”從文學、繪畫到音樂,作者全方位體現著蕭紅小說的優勢,酣暢淋漓的文字把視覺、聽覺的豪華感受獻給讀者,文字的烈度蔓延著,顯然林賢治“把自己直接燒在那里面”了。
蕭紅在完成《呼蘭河傳》后,又寫了諷刺小說《馬伯樂》。就像路邊的野花,雖然極少人關注她,但在林賢治這里,得到的呵護和贊美是前所未有的。“這是蕭紅對于中國文學的一個重大而又獨特的貢獻”。他贊賞蕭紅的諷刺手法,“深入到日常敘事與心理描寫的每個部分,使之擴展成為一種具有相當規模的打擊力量的藝術構型。其手段的豐富與純熟,使人不敢相信,一個諷刺作家和一個抒情詩人竟然出現在同一個女性的身上”。被人們忽略和遺忘的花卉,被他一一拾起,搜集,精心推薦給讀者。
《漂泊者蕭紅》是蕭紅的傳奇故事。林賢治除了隆重介紹作為作家的蕭紅外,還集中筆力描寫蕭紅作為女人的故事,這一部分可讀性很強。作者根據回憶錄和自傳性作品綜合改寫,避免了小說的虛構。人物的內心獨白和心理分析是作者馳騁想象的空間,這部分發揮得意外出色。從蕭紅的靈魂滲出的獨白,細膩而飛揚。作者敘寫蕭紅日常生活,注重細節,房間、家具、蕭紅的衣著及她匆忙奔波的身影,栩栩如生。人物、場景,轉換自然逼真,如引人入勝的電影本。
蕭紅三十一年的生命,林賢治概括為“悲劇英雄”。蕭紅一生追求愛情。她對自己遍體鱗傷的命運總結,“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林賢治把這句話寫在扉頁上,突出蕭紅對女性生存空間悲憤的詰問,也以此作為本書的導讀,凸現他的憂慮和思考。作者認為“蕭紅的愛情悲劇說到底并非由性格釀成,而是文化價值觀念深層沖突的結果,是男權社會處于強勢地位的又一例證”,“蕭紅不曾屈服于傳統道德,不因為愛而犧牲個人的價值與尊嚴,這才終于做定了中國婚姻史上的一名‘悲劇英雄’”。
蕭紅的每一次漂泊都是一種脫離樊籠的出逃,一種追尋新生活的試驗,雖然屢遭傷害,但瘦弱如她,迸發的生命的頑強卻勝過千千萬萬的女人。她勇敢,堅定,飛蛾撲火般的從容,追求自己認定的目標。被傷害之后,舔干自己傷口的血,依然重新燃起愛意和對新生活的期待。逼婚、逃婚、同居、懷孕,懷了A的孩子與B同居,因為體弱貧窮,把親生的孩子送人。最愛的人移情別戀,懷了B的孩子與C結婚,孩子死亡——女性的苦難和折磨,她幾乎無一逃脫,走著最艱險的路,吞咽下全部苦水,這些重重疊疊的災禍沒有把她壓垮。我想,也許任意挑十個甚至更多的女人,把他們全部的苦難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比得上她多。身為女人,她是無比堅強。有人說蕭紅的生活“亂七八糟”,這種非議是對蕭紅的侮辱,紛繁生活表象后面是蕭紅對于新生活追尋的不倦的熱情。
蕭紅和蕭軍之后和端木蕻良的愛情故事,書中占了許多篇幅。林賢治無隙不入的穿透力,對人物細密的理解,與描述人物的功力,使鮮活的人物形象再現,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作者擅長把握人物的個性特點,深度解析人物之間關系。三人的細微心理變化都逃不過作者的眼睛,說不清理還亂的情感,在林賢治的筆下顯得游刃有余。他不回避矛盾,依然繼續辨士身份,為蕭紅追求愛情辯護。林賢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說起蕭軍、端木蕻良,風霜刀劍;遇到蕭紅,則溫潤如玉。“蕭軍的‘兵氣’和‘匪氣’與他先天的生命氣質相契合。他是暴烈的,像麥秸一樣迅速燃燒起來。在他那里,占統治地位的欲望是榮譽欲,表面上寬宏大量,但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驕傲,因為他更愛的是他自己”。“在對待女性方面,蕭軍是輕浮的、庸俗的”,“蕭軍有一個很不負責任的,或者說很不公正的地方,就在于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無事人’的樣子,甚至一再回到一個‘保護人’的位置上,回避了蕭紅赴日的直接原因”。
蕭紅因蕭軍的移情別戀,一人出逃去了日本。東京未滿一年的獨居生活,信成了蕭紅紛繁情緒的窗口,林賢治讀出了她的百媚千態。“留戀”過去蕭軍攙扶她走過的艱難歲月,現在的“寂寞”、“不安”,心情“又愛又怕”。“故意學了長輩的口氣”,有時又用“中學生的口氣”,有時“近于撒嬌”。寫了“帶刺激的話”,“隨即又感到不安”,“這就是女性的特質,在潛意識里,她在懇求:撫摸我罷!但是在文字上卻表現得很平淡,純敘述的”。東京生活表面上平淡無奇,似乎無處落筆,但姑娘信里的百轉千回、淺唱低吟無一不曾被作者忽略;蕭紅有大江大河,也有小溪曲流。林賢治的全面細致,讓我們看到一個真實鮮活的生命。
蕭紅對蕭軍的愛在信中化為細水般的絮叨。“船上買一點水果帶著,但不要吃雞子,那東西不消化,餅干是可以帶的”。林賢治的評論道:“這種囑咐無疑太瑣碎了些,然而,正是這瑣碎,構成了女人命運的全部,也是生活的全部。這瑣碎的、細微的、不起眼的,對女人自身來說完全是瓦解性的,是不能承受之輕;但是對男人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的,蘊藏著生命所必需的潤澤與溫暖。”這是解讀蕭紅和蕭軍,也是在解讀女人和男人。
發現蕭軍不忠后,視自由為生命的蕭紅,在屈辱和痛苦中掙扎,終于受不住了大聲嚷嚷:“我愛蕭軍,今天還愛——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我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聽說蕭紅與蕭軍分手,朋友眼里的蕭紅變得大逆不道。林賢治在這個關鍵時刻堅挺蕭紅,再做辯士,他的聲音是急切的:“那么多的所謂的朋友,為什么關心的只是蕭軍的妻子,而不是一個叫蕭紅的女人·為什么只是指責分手,而不問引起分手的根由·為什么只是究詰與某個男人的結合是否合適,而不考慮對于愛的追求本身是否必要·男女之愛,只有一個真實與否,忠誠與否的問題,而根本不存在正確與否的問題。當一個人已經獲得獨立,并且全身心愛著的時候,為什么要阻擾她、而不是鼓勵她呢·愛情本來就是為了追求個人的自由和解放,而不是使她從一種束縛走向別一種束縛,為什么要向你們的朋友拋出那么多冷酷的繩索呢·”五個問句,句句緊逼,一連串的拷問,直指向蕭紅放冷箭的朋友。問天,問地,問社會。他贊賞蕭紅“在朋友的包圍中,蕭紅成了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然后又回到問題的癥結處,又是女人。“女人是誰·一個符號、一種標簽,而且只有在闡釋男人的時候,才可能獲得附帶的意義。關于女人存在的價值,權力與尊嚴,在文化圈里,恐怕沒有別的女性比蕭紅的認識更深,因為她在男人世界中所受的傷害是過于慘重了!”祥林嫂是符號,是標簽,有文化的蕭紅也未能幸免。那么環視現代女性呢·
蕭紅終于離開了蕭軍,投入端木蕻良的懷抱。蕭紅為什么選擇他·林賢治從端木蕻良外貌、風度、氣質到作品,進而分析蕭紅的心態,提供了蕭紅選擇他切實的理由。“從審美的角度,蕭紅是喜歡特異性和弱質性的。端木蕻良外表的文弱,包括發式與著裝,一副前衛藝術家的樣子,恐怕一開始就獲得蕭紅的好感。在文學才華方面,應當說,他是勝于蕭軍的,而且更帶陰柔性質”,“論作品,端木蕻良與蕭紅都具有鄉土感。蕭紅作品中的詩性特質,與他的小說有更多相通的地方”。小布爾喬亞,“又恰恰構成作為女人的蕭紅所喜歡的日常生活中的情趣”,“端木蕻良不只是尊敬蕭紅,而且大膽地贊美蕭紅作品的成就超過了蕭軍,這正是蕭紅所要求的”,蕭紅太需要這份理解和尊重。蕭紅獲得了一種知己之感,多年來不斷遭到傷害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即使僅僅得到對方的尊重,蕭紅便可以不顧一切地去愛,哪怕他是魔鬼!”
當然端木蕻良不是魔鬼,是與蕭軍不同的另類文藝青年。在林賢治的筆下,他也同樣被剝去外套,靈魂赤裸。“九·一八”之前,端木蕻良過的“完全是少爺的生活”;他的性格:“徹骨的憂郁”與“繁華的熱情”并存,“愛美甚于愛真”。“他頗有點浪漫騎士派頭,對婦女抱有同情心,然而缺乏的是報打不平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的決心。堂-吉訶德那樣大戰風車的瘋狂,他是全然沒有的。相反,他依然一副公子哥兒的脾性,視貴族特權為當然”,“端木蕻良一派自由藝術家風度,拖著長頭發,入晚便睡;次日十二點鐘起床,吃過飯,還要睡一大覺。燒飯洗衣,辦事,看望朋友,全是蕭紅。有一次,當著朋友的面,對蕭紅正在寫的回憶魯迅的文章,用輕蔑的語氣夾著鄙夷的笑聲說:‘這也值得寫,這有什么好寫·……’蕭紅的臉紅了,極力聲辯著……朋友覺得不平,又不好插話,默默走開”。
敘述了這個細節,林賢治有一段議論:“愛情是在一種最令人感動的姿態下出現的。然而,這時對蕭紅來說,感動已成過去。多么短暫。同居是以一種亞婚姻的方式組建的男女二人共同體,如果說一定要以犧牲個人為代價來確保相關者的自由與安全的話,那么這種犧牲應當是等量和等價的。在這一意義上,愛和公正是一回事。因此,在現代家庭中,是不能有代表者和被代表者、支配者和被支配者、服務者和被服務者的。”“端木是不肯犧牲自己的。自私,矯飾,畏葸,不負責任。”大難當頭,端木蕻良竟遺棄蕭紅,只身潛逃。蕭紅在醫院最后的日子里,他可以把她托付給別人,自己不見蹤影,“兩個男人,兩個房間,兩個房間是一樣的陰暗”。
全書的結尾是發人深省的。作者引一位哲人的話:如果是一條魚,要想把魚鰭變成翅膀,它將意味著死亡。而蕭紅是一只長著魚鰭的鳥。“吟游的海浪,日夜涌唱著浩大的英雄史詩。有誰會在意一個關于魚的飛翔的小小傳奇·即使故事不曾為水族所遺忘,那夢想,那隱秘的靈魂、骨頭、心跳,都已在講敘的悲劇的情節中失傳……”“長著魚鰭的鳥”,極具象征意義。應證蕭紅的話,“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落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又覺得——我會掉下來”。她不幸掉下來了,她才三十一歲,但她畢竟振動羽翼,用力飛過了。
蕭紅一生追求愛情和自由,一次次反抗,一次次失敗。作者追隨蕭紅漂泊的足跡,在敘事詩式淙淙流淌的進程中,不斷探索蕭紅的內在的精神實質。蕭紅作品被低估,生命被摧毀。悲劇英雄,悲從何來·林賢治的深情辯護,引導讀者關注人與社會環境的沖突,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沖突。
林賢治的語言暢達、透明。讀者可以一腳跨進他設置的環境,無論是圈里圈外的人,都可以平等直接進入他的故事。這種讀寫之間的交流無屏障阻隔,是直接的,也是親密和強烈的。敘述充滿人性,還有細心周全的體察,蕭紅的喜怒哀樂,緊張、焦慮、凄楚、無助、寂寞、疲憊、痛苦,所有的一切,都化為可讀的文字。比起其他的蕭紅傳,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洋溢著獨特的人格,這是蕭紅傳記中的最深情、最徹底的版本,滲透在每個字中的愛是無法抗拒的,那獨特的思想、尖銳的批評和至情的文字令我感慨噓唏。林賢治一直關注弱小群體的生存狀況和心靈軌跡,這是飛翔的靈魂“長著魚鰭的鳥”與自由靈魂的相遇相識,是以心會心的體驗,他的聲音無法模擬,他的文字難以重復。他對人物的關愛更廣更深,無論是蕭紅的生活、寫作、愛情、還是婚姻,在別人擱筆的地方,林賢治依然能發現異常,追尋沖突,挖掘根源,直逼人物的靈魂,進而拷問社會。六十歲的男人看三十歲的蕭紅是透徹而有底氣的。
在歲月里漂泊,在風雨中舞劍,她是那么勇敢,她是那么美。
蕭紅,不管隔多久,五十年,一百年;不管隔多遠,南方、北方、東半球、西半球,有人懂你,這份愛和理解會讓你欣慰。想起你的《沙粒》:
七月里長起來的野菜
八月里開花了。
我傷感它們的命運,
我贊嘆它們的勇敢。
我們傷感你的命運,我們贊嘆你的勇敢。又想起你的《春曲》:
那邊清溪唱了,
這邊樹葉綠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姑娘啊!春天到了。你看見了嗎·
(林賢治:《漂泊者蕭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