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把手伸出暖融融的被窩,從枕下摸出表,手握空拳,擋住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他猛地從床上彈起,出操要誤了,你真渾!他在心里罵。今天每周一次武裝五公里越野訓練日是他爭來的。為這個科目,鐘離費了九牛之力,冒著得罪團首長的風險,事實上已經得罪了——政委認為,他不是個安分之人,不可重用。
十多年前,鐘離還是個排長,一次實彈訓練后,因為排里一個戰士為了個人恩怨,槍擊司務長。鐘離在部隊干了八年團職正準備提升團長時被處理轉業,第七艦隊被總參謀部通報批評,為此背了行政記過處分,從此全團的槍彈清點入庫,由團軍務股統一保管。這一保管就是近十年。鐘離感到極窩火和沮喪,但他還是堅決認為,軍人不操槍射彈,決不是真正的軍人,是名副其實的贗品。不能因為出了槍擊事件,就槍彈入庫馬放南山。鐘離給團黨委寫了封信,檢討自己管理上的失誤給全團帶來了災難,提出軍人必須操槍的觀點。鐘離經過了多年磨難在正式擔任13連連長的當天,即向營長提出要恢復武裝訓練科目,營長讓他別沒事找事,說,和平歲月,連隊不出事故就是最大的勝利。鐘離不屈不撓,在他的血液里意識中,槍成了他的命根子。鐘離又給團黨委寫了報告。團里為此事專門召開了常委會。通信總站是技術部隊,政委和政治處主任堅決反對,政委說,鐘離好了傷疤忘了痛,真是個不安分的人,本職工作是保障全艦隊線路的暢通無阻。
最后還是團長表了態,恢復武裝訓練,但不配子彈,只在13連搞試點。后來,政治處主任下部隊,微笑著看了鐘離半天,說,鐘離,你還真有新名堂。你們要吸取槍擊司務長事件的教訓,千萬別再出事故,否則不僅你吃不了兜著走,通信總站也吃不住。鐘離“叭”靠腿立正說,請首長放心,若有差錯,撤我的職!
怎么沒動靜了,往常這時候,山里的鳥開始鳴叫了。鐘離拿起表,表針指在6點。他的心落回原處。這是他第八次看表。第一次是5點半。昨天和李明亮談話到夜里3點才睡,睡到5點半猛地驚醒,看表,便閉眼再睡,剛睡著又驚醒,看表,才過五分鐘。再睡,驚醒。這樣折騰到現在。他甩了甩沉甸甸昏懵懵的頭顱,手壓太陽穴,心想,今天要讓文書去鎮上,把修的鬧鐘取回來。他拿過毛衣,套上腦袋。驀地,一股強烈的悲哀像網一樣把他罩住,他一陣心酸。這件毛衣是結婚前妻子給他打的,至今已翻織了多少次,他自己也記不清。毛衣上,鐘離看見了妻子含嗔蓄怨的眼睛。近來他常這樣。鐘離啊,你怎么現在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他在心里責問自己。
天色已蒙蒙亮,山頂上一片魚肚白色。一層淡白色曉嵐飄過滿是黛色松林和青翠欲滴的竹子的山腰,飄過山腰上那些風吹上去會嗚嗚作響的天線群。寂靜中,珠頸斑鳩的鳴唱和山背面隱約傳來的大海波濤聲格外撩人。鐘離從枕下摸出手槍,左手撫摸著槍管,凝視片刻,然后塞進槍套,背上背包,走出底層是宿舍,二層是報房的兩用大樓,在樓前被雨水沖出石頭的籃球場上來回躑躅。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自當新兵來到酈山腳下,老班長就把這酈山人的傳家寶傳給了他,它幫助他度過了最初的孤獨和寂寞,使他能在這荒涼的大山腳下扎了十七年。他從褲袋里摸出一只皺巴巴的上面印有“秦西煙葉”字樣的塑料袋,掏出老煙斗,松開扎口的橡皮筋,捏出一小撮煙絲放在鼻孔旁使勁嗅嗅,然后塞進斗孔,把煙斗銜在嘴上,點燃,猛吸一口,再把袋口扎緊,揣回褲兜。煙霧慢慢地從鼻孔溢出,飄過頭頂。
報房里燈火通明。單邊帶機房偶爾傳來電傳的呼叫聲,緊接著電傳機便“噠噠”地響起。“噠嘀嘀”的電鍵聲不時從222機房傳出,宛若在彈奏一曲美妙的鋼琴曲,在早晨的靜寂中格外清晰。數傳機房有人在打電話:“北京,改頻,1175K,怎么這么笨?還不服?真是。”鐘離緊鎖眉宇。指揮室已不止一次批評連隊,報房的工作態度太傲、太狂。13連的業務水平、值勤能力,在鐘離的調教下確實成績突出,在歷次評比及比賽中均獲優勝,因此值班時,配合單位跟不上或出現差錯,13連的人毫無疑問會訓人,就是北京的上級單位,也照訓不誤。鐘離多次強調值班時的責任與文明形象,怎么還這樣?鐘離感到腦袋脹痛,像有無數條蟲咬。他走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把頭伸到涼嗖嗖的山水下,頓時感到清醒了許多。他把頭向左邊平移,右手擰緊龍頭,彎腰離開水池,使勁甩甩像刺猬般堅硬油黑的頭發,手在頭上捋了幾把,直起腰。他古銅色的臉毫無表情,額上幾條刀刻一樣的皺紋,敘述他的滄桑和自信。他抬腕看表,6點25分,他拔腿就往廣播室跑。
清脆嘹亮的軍號聲回蕩在酈山間這塊狹窄的谷地,吹醒了一百八十多個腦袋,一百八十多個甜美酸澀或者是悲傷的夢。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春天還是秋天,每天一律的生活在這軍號聲中開始了。一樓的燈陸續拉亮,起床后的騷動破壞了早晨的寧靜。陸續有人出來,李明亮第一個跑到位置。值班員三排長魯明扯著細軟的嗓子,催那些還沒有出來的人快點。他的嗓音還沒下去,便有人背背包扎腰帶急急忙忙跑出來。鐘離抬腕看表,心里很不滿意。13連曾創下了從吹號到武裝集合完畢一分二十一秒的第七艦隊紀錄,是鐘離當連長第二年創下的,今天卻用了整整五分鐘!鐘離注視著在魯明口令下集合成形的方隊。這時,錢進晃悠著腦袋一顛一顛地出來,帽子歪扣在頂上,兩根飄帶落在左前胸,披肩折在脖子上,背包繩壓在肩上,袖管被壓在背包繩下很不整齊,雙手正把白上衣往肥大的水兵褲里塞。
“報告!”錢進說。
“入列!”魯明尖叫。
隨著魯明細軟的口令,隊伍像條蠕動的巨蟒,跑上那條谷地唯一的充滿碎石、摔一跤可以讓你露出白花花骨頭,寬不足三米的酈山大道。
這時,山腰上錯綜交叉的天線密密麻麻構成了一個神秘的空間。對數天線像長頸鹿,伸直脖子;環形天線墩實有力,牢結在水泥柱上,像一排堅強的衛士終年守護著營地;魚龍天線高高地架在兩根電線桿之間,風吹上去嗚嗚作響。生活在酈山灣狹窄谷地的通信連戰士們就被這些天線包圍著,每時每刻收聽著從大海深處軍艦上發回的電報、信息、戰斗情報。天線和戰士們息息相關,情感相融。
鐘離沒跟著隊伍,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神思恍惚,腦袋脹極了,似乎腦殼快要裂開。他知道偏頭疼又犯了。自從被提升連長后,六年來他就沒有一天輕松過,連休假在家心都不能完全松弛,時刻擔心一份電報催他回去,每天一睜眼就開始忙、煩、訓人、罵人、被訓、被罵、沒完沒了的電話,有時是三個電話同時找他。管一百八十多個生靈的吃、喝、拉、撒、睡,直到上床閉眼。就是睡覺也得留個心眼,只要有異常響動便會從夢中驚醒,生怕出事情。他的偏頭疼就是當連長的第二年上蒼對他的賞賜。他感到太累了。最近,除了以往的沉重和疲倦之外,又罩上了一層濃重的憂郁,尤其是這幾天海軍先進臺站檢查完,連隊和他都松口氣,這種感覺便像大雷雨前黑壓壓的濃積云涌進他的心里。半月前,政治處主任把他叫去,在那間掛滿錦旗的辦公室坐了半天。主任并沒有明確告訴他,今年轉業有他,可他很明白……主任怎么會毫無緣故地在百忙中抽出時間,把他從四十公里外山溝里叫去聊家常呢?十七年,他的鼻子已練得十分靈敏。當時,他心里十分悲涼,一股極強的委屈和被拋棄感油然而生。這年頭是怎么啦?鐘離那么熱愛部隊,對部隊忠心耿耿,恨不得剖開自己的血管讓熱血全部流到酈山的營區里,后進的13連讓他帶成一個硬邦邦的高素質連隊,怎么還讓他轉業呢?他當時盯著主任半天,用極誠懇的語調向主任表示,他堅決聽從黨委安排,但他熱愛部隊,不在乎職務,愿意在部隊干下去,部隊是他的理想。鐘離想,他還得為妻子和孩子的“農轉非”奮斗啊!妻子在家太苦了。
鐘離走進大樓檢查宿舍,發現張雄屠夫般的身軀在顯得有些窄小的床板上躺著。他敲敲床架,張雄翻身看到他鷹一般的眼神,說,胃痛。
“胃痛,躺著干什么?起來!”
張雄雙手伸出被窩,床遭受蹂躪般嘎嘎地呻吟。宿舍里腌臜,膠鞋和襪子臭氣熏天。鐘離看到張雄的槍放在床底下,槍上還壓著一雙鞋。鐘離大怒:“你他媽的,槍怎么在床下?”
張雄笑著說:“老鐘你別生氣,我是為了早晨集合快些,才放那兒的。”
“那鞋怎么放上面?”
“喔,不小心,不小心。”
“把槍給我放好!”
張雄騰地跳下床,把槍支在槍架上。
“我處分你!”
鐘離走出門。樓道里有幾顆煙頭,他緊皺眉頭。轉了一圈回來,見張雄依舊躺在床上。他七竅生煙吼道:“死啦?!”
張雄雙臂伸出被窩,嗯啊叫喚,坐起,沖鐘離笑笑:“老鐘,昨晚上胃痛了好半天沒睡著。唉,都該走的人了,還那么認真干嘛?”
“張雄,我告訴你,只要還穿一天軍裝,就要二十四小時有軍人的樣子!”
“我懂,我懂,來,抽根煙消消氣。”
張雄從枕旁摸過煙,抽出一支,扔過去,發現鐘離已轉身走了。
“唉,老鐘,把煙給我扔回來。”張雄在床上叫。鐘離撿起煙扔了回去。“一根煙五毛錢呢!”張雄噘著嘴嘀咕著。
操場上響起聲音,已經有人跑回來了。是李明亮第一個跑回來。鐘離看著他,心疼地想,他昨晚上3點才睡啊!鐘離迅速跑出大樓,看著陸續不斷跑回來的戰士。他們個個頭上冒著熱氣。待全跑回后,鐘離集合隊伍。他掃視著方隊,良久,忽然發問:“我們13連是什么連?”
“硬漢連!!!”
一百多個喉結同時滾動,雄壯的吼聲在酈山谷地久久回蕩。
“可是,今天集合,你們卻用了五分鐘!五分鐘!!!我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一排長!”
“到!”
“你給我說說,你們今天為什么這么慢?”
一排長低下頭。
“剛才我在宿舍里轉了轉,臭鞋臟襪,煙屁股亂丟,簡直是狗窩!更有甚者,張雄的槍放在床底下,上面放上一雙臭鞋!叫人不能容忍!我說過軍人對待槍要像對待自己的眼睛一樣,槍是軍人的命根子,對槍要愛護,還要崇敬!你們忘記了艦隊司令員授予我們錦旗時的激動和誓言了?!當時我們宣誓,有許多人是流著淚說,要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來捍衛連隊的榮譽。你們難道忘了嗎?!”
鐘離頓住,眼里涌上淚水,他使勁睜了幾下眼睛,沒讓眼淚流下來。每當他回憶起從司令員手中接過錦旗的情景,淚水就控制不住地往上涌。那天,當主持會議的艦隊政委說請硬漢連連長講話時,戴了多年“土匪連”帽子的13連官兵刷地起立,舉起右手,在鐘離的帶領下,高聲宣讀了他們的誓言。雄勁的誓言在艦隊坐得滿滿的千人大禮堂里傲然回蕩。眼淚大串大串地流過鐘離臉頰,砸在地上叭叭作響。當時,鐘離想到,我的生命交給艦隊了。
“報告!”張雄突然在隊伍中大聲喊。
“什么事?”
“連長,隊伍剛跑回來,得立刻擦洗換衣,否則要感冒的。”
“解散!”鐘離瞪眼高吼。
頭痛得厲害,像有無數根針在扎他的腦子。鐘離走回宿舍,打開抽屜,翻了半天,找出不知猴年馬月從機關大院拿來的已發黃的“去痛靈”。他掂量一番,倒出兩片扔進嘴里,咕嘟一聲咽進肚里。文書已把他的被子拉開疊好,床單拉得沒一點褶皺。桌上收拾得整整齊齊,地下干干凈凈,剛拖的水痕還沒干透。清鮮的風從窗口涌進來,隱約可嗅到山上植物的苦孜孜的香味。鐘離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兩個粗短的食指揉著太陽穴。每次到機關門診部去看病總是拿些不管用的“去痛靈”回來,還得忍受那些像看待八百年沒出過山的野人一樣的眼神,漸漸地,鐘離就不去看病了,也不愿再到機關露面,偏頭痛便越來越厲害。
司務長穿著兩襟油乎乎的、太陽照上去都會反光的肥大的冬罩衣走進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兩條牛腿樣的粗臂。
“連長,米沒了,派車吧!”
“糠還有沒有?”
“還能頂一陣,也捎上點吧。”
“你去跟司機說一下。另外,你把三排長叫來。”
司務長走出門,一會兒,三排長魯明噔噔噔跑進宿舍。
“吃過飯到鎮上買米、買糠,你叫幾個公差。”
鐘離坐在椅上,腦中想著今天有什么事要辦,營里的、司令部的、政治處的、后勤處的。他一一想過來后,沒什么。他感到輕松了點。他掏出老煙斗,點燃,猛吸,煙葉發出細碎的脆響。窗外,幾個新兵扛著掃帚走向大樓。籃球場上全是掃帚劃過的看上去令人舒坦的痕跡。有幾個人在看張雄撐雙杠。張雄臉脹成猴腚,眾人喝彩。一排的幾個戰士,拿著一個表皮已全部磨掉的籃球走向籃球場。集合散漫,不好好反省,還打球,鐘離頓時生怒,從嘴上拿下煙斗,“誰讓你們打球?”
驀地,全停住,集體向后轉,怏怏地走回樓。
鐘離想,要敲敲一排長,這小子鬧著要轉業,不好好干。
外面嘰嘰喳喳響起了上山村姑的說笑聲,口中像含著珠子咕嚕咕嚕說著天書。她們掮著扁擔,扁擔的頭上系著一串繩子,走路急速有力。鐘離盯著她們,心里猛地涌動。漸漸地,人群融化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他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淚漣漣的。他使勁甩了甩腦袋。“老鐘,這可不是你干的了。”一個聲音在空中嗡嗡響起,他心中嘆了一聲,掏出手巾,擤了一下鼻子。
他的視野里走進一個婦女,手里還牽著一個不足二尺的男孩。他的感情再也不由他操縱,面前走過的不就是妻子和那個不認他的,而他朝思暮想的兒子嗎?兩只奶子像面袋子墜在胸前,把他的四號Ⅲ型干部服撐得滿滿的。兩塊皮膚粗糙黧黑、冬天表皮都皸裂的顴骨上,一雙眼睛滿含怨嗔。流著清鼻涕臟乎乎的兒子躲在妻子腿后,用一種畏懼的眼光窺視著他。當兵十七年了,從結婚到添丁,像現在這樣洪水般地思念妻兒,對他來說實屬罕見。恍惚間,鐘離看見了家鄉那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坡,殘破不堪的昏暗窯洞,妻子那張額頭上粘著發絲,汗津津鼻尖上不斷滴下汗珠的臉,腰上系著另一頭連著桌子的草繩,臉上滿是眼淚鼻涕的兒子……結婚十年來,他和妻子在一起只有一年零十個月,他捫心自問:結婚后盡了多少丈夫和父親的義務?十年來,妻子累死累活支撐著這個家,可他不能使妻子改變現狀。他欠妻子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魯明吹起了哨子,隊伍走向食堂。鐘離抹一下眼,帶上門走了出去。
吃過飯,大交班,全連的班長以上干部集結在連部。鐘離點了人頭。
“鈴……”電話鈴聲打斷了鐘離的話,魯明拿起聽筒聽了聽遞給鐘離。
“喂,連長吧,我是周股長,通信部長一小時后就到你們連檢查工作,你們趕緊把環境衛生、機房衛生搞搞,尤其是大樓周圍的雜草要除掉。上次來檢查,你們干得可不行,部長在你們那兒吃中飯,下午到二營檢查。另外,你趕緊讓老兵上機值班,若新兵一定要業務好的。”
“你跟營里講過沒有?”鐘離問。
“都什么時候?還那么死板,怪不得你提不起來。”
對方把電話掛了。鐘離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怒氣。周股長兵齡比他少四年,現在職務比他高。他回頭看了一眼,大家已從剛才電話里傳出的說話聲知道連長挨訓了。魯明用細軟的嗓子罵道:“哼,一到機關就抖份,盡他媽的訓人。”
另幾個分隊長便同聲譴責,因為他們經常遭到訓斥。
“長話短說,這星期的主要工作是迎接9189任務。機務室李技師在吧?李技師,你們是關鍵,機器一定要保證。好了,下面全體打掃衛生,夜班的不能睡覺,各單位負責包干區,要求清除所有的草、臟物。所有的臭鞋襪、臟衣褲全拿到倉庫。抓緊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卡車走了沒有?走了?魯明,你派個戰士騎車到鎮上,告訴司務長,準備一桌部長級別的十人左右的菜,這可是在我們酈山軍區就餐的最高級別的首長。分頭行動!”
鐘離緊張得頭疼都不覺得了。他腳下生風上躥下跳,叫喊聲遍布營區各個角落,直到他的嗓音慢慢的變調。他感到燥熱難忍,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他折回宿舍,扒掉毛衣,捋起海魂衫的袖子,甩動兩條粗壯的臂,噔噔噔走出宿舍,門砰地撞上。
“連長,電話。”文書在對面連部的窗口叫他。
“政治處的,要抽樣了解基層連隊黨員發展狀況。”
“讓他下午打來。”
他急步走向水池,那地方最臟。
“連長,一定要你接。”
“操他娘!”鐘離真想這么罵出來。他跑步過去,喘著粗氣問:“誰啊?”
“我說連長,你口氣還不小嘛!”對方的語調平緩但明顯地帶有慍怒。
“哪一位?”鐘離壓住嗓子問,胸膛脹得難忍。
“畢干事。”
“你好。”
鐘離心里罵道,小新兵蛋子。
“黨員發展工作做得怎么樣?”
“指導員休假去了,一些情況我不十分了解。”
“我說老鐘,盡管我比你少八年兵齡,職務比你低,你又是硬漢連的連長,但我還要批評你,你作為支部副書記不十分了解連隊的黨員發展狀況,太失職了吧!不要以為連長就是管軍事,管業務,我若把這些跟主任、首長匯報,這可對你不好啊……”
聽筒里傳來畢干事最后一句像女人似的帶著拖音的聲音。鐘離眼睛猛地瞪出來,頭發豎直,臉脹成猴腚,牙咬得咯咯響。他舉起聽筒使勁地砸了下去,就在砸到機座前的一瞬間他停住了。他想到了連隊的誓言和榮譽,過去機關都說13連是“土匪連”,難道還如此無禮和粗暴?再說,畢干事也沒說錯,再大的屈辱也得咽下。鐘離慢慢拿起聽筒。
“老鐘,怎么啦?”
“畢干事,因為部長還有半小時就到我連,我們急著搞衛生等事情,所以……請您原諒,千萬請您原諒。”一股極度的悲愴塞滿了他的胸膛。
“那你忙。”畢干事把電話掛了。
鐘離點上老煙斗,狠吸一口,瞇眼望著慢慢吐出來的青煙,然后猛地站起,“文書,再有電話就說我不在!”
鐘離話音剛落,電話鈴又急響。文書看著鐘離,鐘離示意文書去接。
“不在,也不在,休假,唉,知道了,我一定告訴連長。”
文書掛上電話說:“是艦隊通信部方參謀電話,明天要十個公差,幫他搬家,他新分了房子。”
鐘離皺著眉頭剛走出去沒幾步,電話又響。鐘離怒目圓睜。文書急抓電話:“副連長集訓去了……連長不在……到鎮上辦事了。好好。”
文書放下電話說:“后勤處陸助理要搞服裝發放情況的調查。”
“真他媽的湊熱鬧!”鐘離在心里罵道。
酈山大道傳來了喝彩聲。鐘離看見一群人圍著,張雄手拿掃帚在耍猴拳,晃蕩腦袋,嘴里“嗚嗚”地叫喚。鐘離腦袋都炸了,噔噔噔幾步沖進人群。眾人嘩地散開,神情緊張,看著鐘離鐵青的臉,啞然無聲。
“老鐘,火氣別那么大嘛,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待人要和氣……’”人群中響起嗤嗤的悶笑聲。
“你,你……我饒不了你!”
鐘離猛地轉過身,對圍著的人訓道:“笑什么,還不干活去!”
眾人鳥一般飛散。
鐘離又轉過身,狼一樣盯住張雄:“你,張雄……”
“老鐘,我是為你抱不平,你那么玩命干,干出個硬漢連,全艦隊有幾個硬漢連?就一個!可對你……部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這里恭候多時,就想問問他,你老鐘到底怎么啦?”
鐘離的火被他的話澆得只剩下幾縷青煙。他打斷他,“去去,少給我添亂。干活去!”
張雄向人群走去。
鐘離走下酈山大道。他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便迅速走向各衛生區。李明亮在沖籃球場邊的廁所,光著上身,干得熱火朝天,他有些感動,他昨晚3點才睡啊。
“嘿,連長。”李明亮拿著臉盆滿臉堆笑地說。
“別感冒了。”
“不會。”
鐘離跑步進宿舍樓,只有錢進床上不符合標準,立刻叫了個新兵來整理,然后跑上二樓,錢進在走廊盡頭抽煙。
“錢進!”
錢進慢悠悠地轉過身,把煙頭掐滅,漠然地望著走過來的鐘離,然后走回遙控報房。錢進是個讓人猜不透的謎。自他一到連里,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怪癖和極度拖拉的習性便占去了鐘離的半個腦子,使他的偏頭疼越加厲害。鐘離感到錢進的心里隱藏著某種秘密。鐘離沒心思多想,以后有時間猜他的謎。他檢查了遙控機房,讓錢進把不符合標準的重新搞,然后向外走去,猛地又轉回,“錢進,我再重申一遍,機房不許抽煙。”
錢進漠然地看著鐘離。
鐘離走進電傳機房,在電傳機的背后摸了一下,沒什么灰,滿意地點點頭。當他的手從222機器的背后出來時,立刻把值班員訓了一頓,因為他的食指上有一層厚厚的土灰。十個值班員馬上把所有222機器的背后擦了一遍。他最后從數傳機房出來時,心里有底了。他對總值班說:“禁止任何人吸煙。”
鐘離走下樓回到宿舍重重地坐在椅子,長長地吐出口氣,心想,以后上面來檢查什么時候才能不檢查衛生?真是本末倒置。查軍事素質,業務水平,什么時候檢查他都不怕,而且根本不用刻意準備。他摸出老煙斗,裝煙、點燃、猛吸,整個過程穩當,有條不紊。十七年的軍營生活已磨礪了他的意志,培養了他的毅力,練就了他的從容自信。多年來,遇到再大的事情,再緊迫的任務,鐘離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像抽老煙斗一樣有條不紊。鐘離檢查了一遍全連后,心里踏實了。他往煙缸里敲出老煙斗里的煙灰,然后又塞煙葉。他看到站在外面和戰士聊天的魯明,把他叫過來。
“派個人到路口望著,看到部長的車,立即集合隊伍。”
樓道里立刻響起哨聲,魯明用細軟的嗓音叫道:“著裝待命。”
鐘離吸著煙,斗孔里絲絲作響,這時他稍感到輕松了點兒,立刻,腦殼上像有無數根針在扎,心緒變得狂躁不安。他打開抽屜,又吞下兩片發黃的“去痛靈”,突然從椅子上彈起,帽子一扣,拿上外套匆匆往外跑。中午這頓飯還不知怎么樣呢。“鈴……”電話鈴響,他看了一眼電話,不想接,鈴聲又急促地響起,他折回身拿起話筒,另一臺電話又急促地響起,他邊對著話筒講話邊拿起另一個話筒。
“哪里?噢,您好處長,這邊請稍等,處長您好,好好,一定辦到!可是處長,上兩次的錢到現在還沒給撥來,都半年多了,我們可受不了。就是優秀報務員檢查團和裝備檢查團兩次。這次可一定得撥來,處長,最好借這個機會多給我們連撥點錢,現在青菜都要一塊一斤,四塊多點的伙食,光吃青菜也不夠!我們的戰士真是吃得太差了,還三天值一個通宵班。好,太好了!謝謝處長。您放心,今天中午一定準備得讓您滿意。”
鐘離放下電話,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同時,在心的一角又泛出一絲心酸。
另一聽筒里傳來輕微的喂喂聲。鐘離急忙對著電話說:“抱歉,久等了,哪一位?”
“又是哪個衙門上你那兒吃啦?”
鐘離聽出是總站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孫干事。
“你好你好,有什么吩咐?”
一聽是女的聲音,鐘離心里生出幾分親切,在酈山一年四季聽不到講普通話的女性聲音。
“快過‘十一’了,有沒有家屬來隊呀?要做好計劃生育工作,別現在圖痛快到時候就不痛快了。”
“那是那是,點名時我一定重點講這個問題。”放下電話,鐘離想,怪不得連里的戰士老是想和總機上的女兵吹牛。
鐘離直奔伙房。炊事班及幫廚的戰士在司務長的帶領下,正干得熱火朝天,說的、揀的、切的、剝的、嘴里罵罵咧咧的。鐘離看了菜,然后把在刷鍋的司務長叫到一邊,低聲說:“再去買兩條左口魚、一條鱒魚。”
“左口魚幾百塊一斤呢!鱒魚也得一百多一斤。”
“這次上面撥錢……”
“兩回了,錢呢?你知道的,弟兄們每天吃什么。”
“唉,去吧,這次會撥的。”
“不去!把俺的志愿兵撤了好哩!”
鐘離看著司務長有些顯老而嚴峻的臉。“那,拿我的錢先墊上。”
這個有十二年兵齡的老兵,從一當兵就在這大山腳下扎著,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嘴像巖石一樣,感情從不輕易外露,這時,他仰起頭,厚實的臉上肌肉顫動,“唉……”
“再買兩瓶五糧液。”
“唉!連長。”
“去辦吧!”
“真他媽的,欽差下來了。”
“唉,別說了。”鐘離拍拍司務長那寬厚的肩問:“中午吃什么?”
“豆芽、豆腐。”
“豆芽里放不放肉?”
“沒肉。”
“冰箱里呢?”
“還有點。”
“全放上,提前一刻鐘開飯,你別吃,中午陪陪。”
“不陪!”司務長瞅了鐘離一眼,走進伙房。
太陽從酈山頂上照下來,暖融融的,最后一縷山嵐被太陽驅散了。黛色的松林,青翠的山竹,威武的天線群,還有山腳下那碧綠的小水庫,在太陽的照射下,層次分明,美麗異常。珠頸斑鳩在山腰飛來飛去婉轉鳴唱,遠處酈山谷地青山村炊煙繚繞,一條和酈山大道連通的馬路像白緞帶沿著山腳向下延伸。鐘離抬腕看表。十點半,怎么還不來?他心里犯嘀咕。球場有人打籃球,鐘離勃然生怒,扯著嗓子吼著:“打什么球?臟乎乎的怎么辦?!”
幾個人拿起掛在籃球架上的衣服,回去了。
鐘離頭上冒著氤氳熱氣,額頭和鼻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太陽穴上青筋拱跳。他的眼睛盯住遠處山腳下馬路盡頭,盼望著有一輛桑塔納或三菱車出現。他又不時地瞭一下連隊,可千萬別在這當口出事。現在出事,可是幾年都白干了。他一片模糊,眼珠酸疼,點上老煙斗,嘴巴發出悠悠的脆響,心里生出一股不安。他又望了一眼馬路的盡頭。
“連長,電話。”文書跑得臉通紅。
“哪兒的?”
“周股長的。”
鐘離急步走進連部,拿起電話。“什么?!不來啦?先去大林島?一星期后再來,也不一定?真……那……好好,再見!”
太陽當空,氣溫驟然升高。酈山谷地變得燥熱起來,珠頸斑鳩也停止了鳴唱。吃過午飯,勞累緊張了半天,人們都進入夢鄉。鐘離推開宿舍的門,腦袋沉甸甸的,脖子上好似架著鉛球。他重重地坐在床上。文書把水盆端了上來,里面放著毛巾。鐘離抬頭望了一眼已坐在床沿默默看書的文書,心里一陣涌動,兩年了,他天天如此。洗完臉、腳,他擋住文書自己把水倒了。鋪開被子,解衣,鐘離想好好睡一覺。他的頭太痛了。他剛躺下,門敲響,李明亮探進腦袋,吱唔著要和他談談。
“怎么不睡?一夜沒睡。”
“睡不著。”李明亮翻動憂郁的眼,神情萎靡。
鐘離穿上老婆做的寬大的布鞋,把臭哄哄的膠鞋塞進床下,拿上罩衣折出門,李明亮遞上根健牌煙,鐘離晃了一下老煙斗,李明亮把煙塞回煙殼。他們剛出門,便聽到六班宿舍在吵架,鐘離走過去。
“兩性人,你他媽的是個排長就這樣,官再大點,我還不跪著跟你講話?”張雄高叫,眼瞪成銅鈴。
“怎么回事?”鐘離粗聲問。
“老鐘,你評評理,好不容易有一場意大利足球甲級聯賽錄像,他非不讓看,說我上午裝病不干活。我怎么不干了?要不要找幾個弟兄來證明一下?”
“你干得不賣力。”魯明說。
“我做啥要賣力?我又不要入黨,像你這種黨員……哼,多向老鐘學,實在點兒。”
“你少廢話!”鐘離打斷張雄的話。
鐘離把魯明叫到一邊,問明情況,然后對張雄說:“你必須向排長道歉,否則別想看球,你怎么可以罵人?”
張雄看著鐘離半天才轉過身,對著魯明不情愿地說:“我不對。”
鐘離把電視室的鑰匙給他,幾個球迷立刻歡呼雀躍,奔向電視室。
鐘離和李明亮沿著酈山大道往上走,很快,道路變為滿是松散碎石的羊腸小道,酈山近在眼前,松樹濃郁的馨香沁人心肺。鐘離看見山坡上躺著幾個曬太陽的戰士,手捻動蒲公英,不時地鼓起嘴吹,像兔絨毛似的蒲公英花絮飄揚,陽光照上去閃閃爍爍,美麗異常。鐘離不想破壞這寧靜,悄悄地繞過他們,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又點燃老煙斗,然后望著李明亮,等著他開口。
“連長,聽說嫂子病了,我……我也不會買東西,這……就給大嫂買點補品……”李明亮結巴地說,顫抖地從袋里摸出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疊錢。他瞥了一眼鐘離,惶恐地低下頭。鐘離心里像被鐵錘重重地擊了一下,血立即沖上頭,他的眼睛銅鈴般圓瞪,盯著李明亮。
“你哪來的錢?”
“我……家里寄……”李明亮囁嚅著。
“你家窮得叮當響……”鐘離頓住。
“我……”
“到底哪來的?”鐘離嚴厲地問。
“我……”
“說實話!”
“我賣血……”李明亮羞愧地低下頭。
一股熱浪在鐘離心里翻涌,他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抬頭望著酈山長吸一口氣,然后狠勁地對李明亮說:“留志愿兵,我一定盡力!你從今天開始必須更好地工作。這兩天你全休,去買點奶粉、麥乳精,補補。”他停住,手捂了一下眼睛,猛地凝住眼神問:“你賣了幾次?”
“三次。”
“三次?多長時間賣過三次?”
“七八個月。”
大串的淚水滾過鐘離的臉頰。
“你!我們的伙食這么差,還要值夜班,這樣身體要垮的。身體一垮你怎么通過體檢?”鐘離頓住,良久又問:“你的錢還給過誰?”
“指導員沒要。”李明亮的眼睛像被追逐的鹿的眼睛,閃著驚恐和不安。
“還給過誰?”
“給過副指導員……連長,你千萬別講!連長,我求你了。”
李明亮“撲通”跪在地上,“你講出去,萬一你提了,我怎么活呀?!”
鐘離怔住,旋即拉起他,望著他抽搐的臉頰,眼窩里澀重地掛著兩滴淚。鐘離點點頭。
“連長,我謝謝你!”李明亮哽咽著說。
李明亮該有二十五歲了吧,鐘離想,心里一陣酸痛。猛地,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出現在他眼前,他頓覺整個心里充滿了白色的空茫,猶如原始森林里浮蕩的霧嵐。
“你一定好好干,業務上不懂我一定幫忙!”鐘離堅定而充滿激動地說。他心里似有把重錘在敲。
血一般的太陽已落到酈山谷地上空,渾渾沌沌。山下村子里炊煙裊裊,沒有一絲風。鐘離絲毫沒感覺到夕陽的純甜和溫馨,腦顱內像有無數條蛆蟲在咬,吞吃他的腦汁,一陣緊似一陣的劇痛,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腦殼砸開。他從衣袋里捏出兩片“去痛靈”仰脖吞下,然后點上老煙斗,充滿深情地吸了一口,嘴巴咝咝響。他瞇起眼打量那輪紅太陽,怦然心動,胸膛里涌浪翻滾,鼻腔發酸,他抹了一把眼,便朝山上那條蜿蜒小路走去。這條酈山大道,自從老班長帶他走過后,鐘離已走了十七年,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抬頭望著茫茫蒼蒼的酈山,漸漸覺得他的血液都融進了這大山里。鐘離啊,你的職務盡管是全團最低的,可是你并沒有失敗啊!多少年來都落后的13連不是在你手上變成一個真正的英雄連隊?!你無愧于這身軍裝。你已經從一個渾身是泥、土里土氣的農民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老鐘。”
鐘離抬頭,看見張雄和三個戰士坐在山坡上。
“聊聊?”
“等月亮呢。”張雄疲沓地說。
鐘離點點頭,繼續往前走,腦中出現壯實彪悍的張雄當新兵時一次打架的情景。那是新兵到連里沒幾天的一個早上搞衛生,張雄動作慢了點,帶他的老兵罵道:“新兵蛋子那么懶。”張雄看了老兵幾眼沒吭氣,干活。老兵撩起一腳踢在他腿上問:“不服氣?”張雄迅疾回身,像武俠影片中的打斗一樣,一拳砸在老兵臉上,頓時老兵臉上開花,滿地找牙。張雄還不解恨,又將老兵幾腳飛踢,踢得老兵山呼救命……后來上面要送張雄去勞教,鐘離死保了下來。從此,連里的老兵新兵對張雄都有一種懼怕的心理。“這小子今年要走了,可別再添麻煩了。”鐘離心里想。
遠處傳來悠緩憂郁的琴聲。鐘離循聲望去,看見錢進坐在水庫的堤壩上彈吉它,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形影相吊楚楚悲哀。錢進一分到連里,便像謎一樣讓人琢磨不透。他近乎于病態的沉默寡言,幾乎使所有要和他說話的人惱怒。他懶散、虛無、冷淡,到酈山后從來就沒有笑過,成天抱著那把吉它,彈那些誰也聽不懂的憂郁的曲子,一彈就是半天。他偶爾也會挺尸床上,睜著眼看天花板,哪怕宿舍里鬧得天翻地覆,他照樣臥床不亂,直到吹哨為止。他那雙膠鞋可以穿到味大得讓你恨不得把昨天晚飯都吐出來。他穿的冬裝油光閃亮,太陽照上去幾乎令人眩目。他那對眼睛像鴿子一樣麻木。指導員曾用酈山的另一傳家寶——強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和他談話,可每次完了回到宿舍就對鐘離嘆氣,說,絕對是個啞巴,不可救藥。鐘離找過他一次,他沒那么多政治理論,只是實打實地談。他朝鐘離多看了幾眼,鐘離看到他眼中一閃即逝的充滿生氣的光,心里一動,他想再說些什么,可錢進緘默不語,眼中再沒有出現生氣。
鐘離向堤壩走去,走到錢進身旁一米處的石頭上坐下。錢進看了鐘離一眼,回頭繼續撥弄著琴弦。嘴角的煙頭快燒完了,他停住,右手摘下煙蒂,向水中彈去,又繼續彈琴。整個過程,不慌不忙,有條不紊。鐘離掏出煙袋往前伸,“來一炮?”見他搖頭便自己點上煙斗,煙葉絲絲響,青煙裊裊飄去。東南風緩緩推動天上稀薄的云層,空氣中開始醞釀著潮濕的水氣。夕陽染紅了谷地上空,滯重而美麗。鐘離盯著他手指的動作,看得入神。琴聲像一股山泉流進他心底,甜滋滋的。他想以后連里搞晚會,讓你小子彈一曲,豈不美哉。鐘離用食指和拇指拿下煙斗,在手上拍拍,從地上拾起根小枝,把斗孔里的黑煙油撥出,從兜里摸出廢紙把煙油擦凈,一股嗆人的煙油味直撲鼻孔。鐘離把紙揉成一團扔到水里。
“錢進,到時候為大伙彈一曲怎么樣?”
錢進頓了一下,又繼續撥弄琴弦。鐘離嘴咧了一下,裝上一斗煙,點燃,透過飄蕩的煙霧,看著錢進。
“錢進……錢進,我覺得……”鐘離低緩地說。
錢進宛若正在舞臺上表演的藝術家,手指更加瘋狂地敲打著那幾根可憐的琴弦,全然不顧旁邊的頂頭上司。琴弦發出激越而痛苦的聲音。
“錢進!”鐘離吼道。
琴聲戛然而止。鐘離眼睛瞪大,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動。他猛地吸一口煙,煙憋進肚里,然后慢慢地吐出。這口氣長得足有半分鐘,鐘離摘下煙斗,敲掉煙屑,捋了幾把他那頭粗短的夾雜尼龍絲的頭發。
“錢進啊,我老是為你擔心,你肚子里一定有許多事情,能跟我說說嗎?不能老這樣憋著,這樣會……會傷身體的。”
錢進緩緩地摸了一下弦,“謝謝你。”他轉過臉,眼睛慢慢睜大,從瞳孔里又射出兩道像鴿子一樣的光。
“每一個人都有苦難,一生中會遇到許多坎坷,可我們不能被苦難打敗啊,生活冷落了我們,但是我們不能冷落生活。”鐘離頓住。錢進茫然地望著湛藍的水面,手臂擱在膝蓋上,手腕彎曲,五指無力地垂著。
“說實話,我也有很多苦難……嘿,可是總不能認輸啊!”一股蒼涼的情緒涌進鐘離胸膛。他點上煙斗狠吸一口。“人是要有點精神的,人活著應該認真點,尤其是我們軍人,活著要堂堂正正像條硬漢。否則,太對不起自己。”鐘離望著谷地上空最后一抹如血的晚霞,猛然發現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在霞光中碩大無比,充滿鮮血,向他緩緩飛來。他閉上眼。皮膚粗糙黧黑,冬天表皮皸裂的顴骨不斷在他眼前晃悠,兒子的陌生眼光猶如錐子一樣刺得他鮮血淋漓。他甩動頭,睜開眼。從酈山上吹過來的風推動著水,碎浪嘩嘩地砸在堤壩上,日復一日d837c29eb0e29769fe25580fa484f88438f5b652100b57dcbc247b73458ad009孤獨寂寞的黃昏來臨了。
“按理說,我只要搞好值勤訓練就行了,這些話都應由指導員來說。可是,錢進,我真為你不安,每天都為你睡不安穩……我這人脾氣很壞,批評人的時候過于嚴厲,可能傷了你的自尊心。”鐘離敲敲煙斗,又裝上一窩,點燃。“錢進,能和我談談嗎?”
錢進嘴巴嚅動了一下又停住。
“我在這兒也多年了,大小事也經歷了不少,我想能給你出點主意。錢進,你若相信我的話……”
錢進痛苦地望了鐘離一眼,終于咬牙說:“你知道我怎么來當兵的嗎?不僅破財,還搭上我母親……”錢進沒說完,五個指頭向琴弦砸去,弦斷了兩根,血順著無名指滴下來。鐘離怔住,腦袋猛地炸開,他感到血染紅了谷地的上空,浸透了胸膛。
“連長——連長——”一陣急促的叫喊聲把鐘離的思路打斷。
“那你更應該去考軍校才對得起你母親!”鐘離說完就往回趕。
碎石在腳下嘩喳嘩喳響。又出什么事了?鐘離的神經宛如拉滿的弓。文書站那兒高聲說,是處長電話。鐘離急奔向連部。
“處長您好,什么?早上6點?嗯,嗯,馬上動員。處長,天線怎么辦?尤其是那副魚龍天線,現在只是湊合用,估計還會有臺風,會出問題的,馬上來人修?好,再見。”
鐘離放下電話,籃球場上響起了粗魯的吵架聲。一個軍士掄起拳頭捶在一個下士的臉上,立刻兩行紅鼻涕蠕動而下,下士痛得直叫,捂鼻仰起脖。張雄沖過來拉住還要動手的軍士。“一邊呆著去!小新兵蛋子。”軍士沖張雄當胸一掌。張雄氣得滿臉緋紅,青筋暴跳,眼瞪成牛眼,拳頭猛地砸在軍士的臉上,頓時兩顆門牙落地,緊接著左手當胸一拳,軍士一個趔趄,彈出幾米。這一切都在鐘離跳出窗口的瞬間發生。
“張雄!你給我住手!”他吼道。
張雄的第三拳打出一半停住,他手指對方罵:“小赤佬,欺侮人,是要松松筋骨!”
“你們三個給我滾到連部去。”
鐘離沖進連部,眼睛充血,渾身顫抖,“你們這幫豬!我給你們處分!一天到晚給我惹事。我他娘的要死在你們手里。文書,起草三個處分,嚴重警告!”鐘離看到軍士和下士滿手是血,流血不止,“快去找軍醫看一下!”
兩個剛出門,張雄說:“老鐘,這不能怪我,我可是伸張正義,像啥話,老兵就可以欺侮新兵?我們連里這風氣一定要改過來。只要我老張看到,一定要管一管,你給我十個處分我也不怕。”
鐘離盯著他,沉默,臉頰抽動著不知該說什么。
“你……你先回去,馬上點名。”鐘離眼睛瞪著,張雄搖頭晃腦地走了。
“回來!”
張雄停住。
“你回去少啰唆,先寫檢查。”
“我沒錯,寫什么?”
“沒錯?打人沒錯?”鐘離眼瞪成三角眼。張雄低頭走了出去。
鐘離腦袋嗡嗡脹痛,他點上老煙斗狠吸一口,沉重地吐出來,感到精疲力竭,就像孕婦生完孩子渾身疲軟無力,腦袋變得空蕩蕩的。斗孔里絲絲響,一縷青煙氤氳無力,到高處便淡化在空氣中。他坐在桌前,雙肘支著頭顱,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揉著太陽穴。13連打架的風氣,老兵欺侮新兵的風氣,已經在他手里止住了,都三年了,沒發生一起打架事件,今天是怎么啦?鐘離痛心地想著。由于電壓不足,一閃一閃的日光燈麻木地照著。
“連長,6點50了。”文書低聲說。
鐘離站起,走出門。尖利的哨音在靜謐的夜里炸響。人們魚貫走出大樓,蠕動。口令叫過,來自五湖四海的腳板下刷刷響,隊伍收緊。
“腦袋都帶來沒有?多年前酈山已經勞教兩個了,還要去幾個?動不動打架,簡直是土匪!還有沒有公理?老兵就可以打新兵,塊兒大就可以隨便打人?還像話嗎?勞教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地方怎么安排你工作,想過沒有,腦袋被大糞塞住啦?”鐘離頓住,喘著粗氣,牙齒打戰,兩眼狼一樣盯住方隊。
一片寂靜。
一會兒,鐘離變得溫和起來。“剛才接到電話,9189任務提前,明天上午6點開始。現在我宣布,進入一級戰斗準備。各單位要盡全力。我們酈山執行重大任務從來沒有熊過,是不是!”
“是!!!”
一百多個喉結同時滾動,天崩地裂,酈山似乎也抖了抖。
“干部志愿兵8點到連部開會。魯明留下,解散!”
方隊轟地炸開,等人走凈,鐘離問魯明:“丁非嶺哪兒去了?”
魯明啞然。
“你分隊長怎么當的?你別看他蔫蔫嘰嘰的,像是老實得很……他現在老是往村里跑,等到小姑娘肚子鼓起來還來得及?你以后每天要盯住他,尤其是晚上。現在你到那家去看看。”
魯明怏怏地離去。
氣溫變得溫涼,空氣中和著清鮮的松籽香味。風吹過,山上松濤聲嘩嘩一片。沒有月亮,天際漆黑,隱約可見酈山那巨蟒一般的輪廓。黑暗中鐘離凝視著遠方,驀地產生一股強烈的惆悵,他開始懷疑自己所干的一切。他感到黑暗像洶涌的海潮奔騰而來,把他吞沒,把他消滅,他戰栗著。猛然,他又看到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閃著綠光,盯住他。驀地,一個滯澀而沙啞的聲音猶如空闊教堂里的鐘聲從曠茫中傳來。“鐘離,你沒錯,你要堅信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是輝煌的。你定要堅持!忍耐到底,才能得救。”他怔住,渾身燥熱激動,睜大眼尋找這聲音。這神秘而偉大的聲音喲,像這茫茫的大山,荒落沉重而充滿深情。
“突突突……”隱約從谷地方向傳來摩托車聲。一道雪白的光柱,像柄利劍刺進黑暗的心臟。鐘離跑上酈山大道,須臾,炫目的燈光刺得他眼前一片空茫,他急用手遮住。突突聲戛然而止,摩托在他旁邊停住。
“老鐘,急件。”機要員支好摩托,從背包里掏出司令部文件,右上角醒目印著“絕密”二字。他看了一眼標題——關于執行9189任務的通知。他在機要員遞過來的文件發放本里簽上自己的大名。
摩托調過頭,順著下坡滑去。摩托聲消失了,谷地恢復寧靜。鐘離往機房走去,剛走下酈山大道,在通往青山村的岔路口撞上了魯明和低頭跟著的丁非嶺。魯明把鐘離拉到一邊,低聲說:“差點上床。”
鐘離抬頭,狼一樣盯住丁非嶺,又轉頭問魯明:“到什么程度?”
“襯衣扣子開了。”
“媽的給我關起來!”鐘離牙咬得格格響,“集合隊伍!”
尖利的哨聲劃破寂靜,人們涌出大樓,走向電視室。鐘離站在電視機前,古銅色的臉板結著,兩眼盯住門口方向。人們看到鐘離的表情,緊張而迅疾地找位子坐好。鴉雀無聲。
“現在宣布對丁非嶺同志進行隔離幫助教育。一二三四班長,帶丁非嶺到隔離室去!”鐘離低沉有力的宣布。近百雙驚訝的眼神齊刷刷地落在丁非嶺身上,丁非嶺低著腦袋,怏怏地走出大門。
“好好的人不做做鬼!關他一個月!”鐘離吁吁直喘,牙齒打顫。
鐘離走出門,太陽穴突突地跳。黑暗中他產生了空茫感,那股從來沒有過的疲勞又襲向他,使他難以自已,兩腿虛軟無力如灌滿鉛汁一樣。他在球場邊上的石頭上坐下,兩眼茫然地望著報房。從當兵開始,他就面對這報房,十七年了。猛地,他生出股從來沒有過的厭倦,仿佛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他點上老煙斗,深深地吸一口,煙葉發出臨死前細脆的呻吟。他緩慢地站起,走進大樓。他把急件交給二分隊長,讓他立刻寫好值勤文件。他走下樓,撞開連部的門,重重地坐在椅上。老舊的椅子發出痛苦的嘎嘎聲,似乎快要散架一般。他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不時地往下搭,眼睛澀重難忍。他站起,倒水呷了一口,重重地吁出口氣。
熄燈號吹響時,鐘離檢查了機房宿舍,又到隔離室去了一趟后,回宿舍。他躺在床上,困頓異常,可頭顱中像有根木錐子在轉,一陣緊一陣鈍的脹痛。太陽穴抵住枕頭,突突的筋跳更加猛然。他重重地翻個身,難以入眠。一只蚊子在寂靜中嗡嗡作響,能使人感到翅翼的振顫。這也是酈山的特產——能往脖子里鉆,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拍死中秋還不死的饕蚊。他睜大眼,仔細辨別蚊子的方位、落點。他要拍死它,決不能讓它咬上一口而增加半兩肉難受三天。嗡嗡聲近了,他能感覺到蚊子扎在右面臉頰靠近耳邊的地方,猛一巴掌,耳邊一陣強過一陣的轟響,他清楚地感到轟鳴聲越來越多被天花板吸進去,最后連尾聲也吸去了。一片漆黑,像個窟窿。靜謐中,他聽著氣流磨擦的喧囂,眼前一片空茫。指導員該回了,三十天休假,路途十天。副連長集訓還有四天回,但愿他別再溜回家去。劉本、朱大偉休假該歸隊了。下面安排誰呢?一大堆人想探親,明天開始執行任務,80號網絡可不能漏聽啊!讓丁非嶺上嗎?這兩年的兵,軍事技術差遠了,還是老兵上吧。這次可千萬別出差錯,否則轉業是無疑的。讓轉業太不夠意思了,他娘的拚死拚活在山溝里呆了十七年,連老婆孩子的戶口都解決不了。還去干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活計嗎?對不起子孫后代啊!這狗脾氣啊!那么全身心投入部隊都不要啊!若離開部隊,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說不定真會衰弱下去。部隊真是我的生命啊!不,絕不認輸!完成任務去找團長,團長還是賞識我的。
李明亮無論如何得給他轉志愿兵,不都是為了生活嗎?技術是一般,但作風踏實。張雄只要控制住打架是不會出大事的。丁非嶺很危險,肚子鼓起來,硬漢連的榮譽全毀了,我還不打背包滾蛋?這個狗日的!錢進也不敢說保險,唉,他也是夠慘的,這個社會什么人都有。魯明鬧轉業,一二分隊長仗著營長是靠山,哎!四五分隊長還行,六分隊長怎么提起來的,毫無管理能力,七八分隊長在混。部隊待遇那么低,又有幾個想干的呢?像這樣每一個細胞都是職業軍人的又有幾個?
篤篤,窗子玻璃上有輕擊聲,鐘離靜住神,他以為是野貓,篤篤聲又響。
“連長。”有人在叫。
他擰亮臺燈。
“那小妞上來了。”
“哪個小妞?”
“丁非嶺的。”
他腦袋一脹。媽的,賤貨。他心里罵道,套上毛衣,翻身下床,輕輕地把門掩上,走進涼氣襲人的黑暗中。
“連長,在這兒。”黑暗中,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叫他。
他朝聲音方向走去,漸漸看出三個人影。
“連長,她想找你單獨談談。”
兩個人影離去。鐘離看了姑娘一眼,點上老煙斗,抽著。寂靜中煙葉的絲絲聲格外清脆。抽完一斗煙,鐘離在手上敲掉孔里的灰,看了姑娘一眼,裝煙葉,低沉沉地說:“有什么事?”
“鐘連長,請您不要給小丁處分。”帶哭的聲調脆生生的。
“媽的,還有臉來說!”他在心里罵道。
“鐘連長,請您無論如何別給他處分。”姑娘哭起來。
“為什么?”
“處分,他這輩子就完了。”
鐘離兩臂抱胸,低頭抽著煙。
“我愛他……我跟他走……”姑娘悲戚地說。
“你先回去,這件事,我們會斟酌處理。”
“鐘連長,我求您了。”
鐘離聽到“撲嗵”一聲,心里一陣涌動。
“快起來!”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聲音更加悲戚。
鐘離想到妻子,質樸忠誠。他狠勁地說:“我們會考慮你的要求的,但有一點你必須做到!在他復退前不準單獨見面。”
良久,姑娘才“嗯”了一聲。
望著消逝在黑暗中的姑娘,鐘離重重地吐出口氣。他在黑暗中,慢慢地走,一口接一口抽著煙,腦細胞如自由電子飛轉,猛地折身,來到隔離室。丁非嶺躺在床上,吸著煙。房間里煙霧彌漫,床前幾十個煙屁股。他看到鐘離進來欠起身,滿臉憂郁,眼里充溢焦慮。鐘離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白紙,只字未動,火頓時躥上。
“怎么不寫?”
“我想和你談。”
“你寫吧!”
丁非嶺沒動。
“你要相信我老鐘!”鐘離頓住,看著他,“不會坑人。”說完走出門,旋即又折回,“你先回宿舍睡覺,明天值80號網。”
丁非嶺驚愕地盯住鐘離,瞳孔放光。
這時值夜二班的人已經坐上機臺。
第二天早上當東方露出第一片魚肚白時,報房里已進入戰斗狀態,電鍵聲緊張地敲響,值機員手指不停地轉動著調諧旋鈕,猛地又停住,立刻,鉛筆在紙上飛出一片阿拉伯數字,四個一組,整潔、漂亮、瀟灑。80號網絡上,丁非嶺很慢地轉動旋鈕,神態平靜,眼珠默默地盯住調諧指針。
80號網是專門接受海上遇難呼救的,只要抄收到就記功,漏抄則處分。每次執行任務都是由那些抄報技術相當過硬的人值80號網。丁非嶺自當新兵起,別看他蔫蔫嘰嘰的,可收聽技術堪稱一流。入伍四年來,每年的業務均是第一。這著實使鐘離覺得奇怪,有幾次鐘離在信號源中加了許多干擾,通常是不可能聽到信號的,可丁非嶺奇跡般地抄到了,事后鐘離問他怎么聽到的,他怯懦地笑笑,低聲說:“憑感覺。”在去年全海軍的業務競賽中,丁非嶺獲得第一,記二等功一次。這是丁非嶺第二次執行重大任務。上次他記功一次,這次說不定他又得記一次功。入伍四年記功三次不容易,可和村里那妞的關系使鐘離極為惱怒。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呢?都怪自己,鐘離想,非要讓丁非嶺去當什么青山小學的校外輔導員。他認定,丁非嶺如此蔫勁是絕不會出問題的,沒想到,那妞剛中學畢業分到學校當老師便和丁非嶺黏住了,而且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哎,軍民共建……差點共出小孩。昨晚那小妞的舉動,確實打動了鐘離。他產生了不處分丁非嶺的想法,生活都很難啊!可以后怎么辦呢?其他兵跟著學怎么辦?這洶涌的愛的洪流他鐘離能阻擋嗎?那小妞的保證能相信嗎?就算小妞不告,能肯定消息不傳到機關?傳到機關鐘離的軍人夢還能做下去嗎?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盼了多少年,難道就讓她失望嗎?給他處分就能保證他們不再來往嗎?不處分機關知道了怎么交代呢?處分了,丁非嶺這輩子不完了?哎……鐘離站在丁非嶺身后,茫然地望著,腦中宛若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頭緒。
“還有三分鐘。”機務室李主任走到他身邊耳語。
鐘離猛然清醒,轉身沖他點點頭,走向403號網。值機員正緊張地坐著,瞳孔閃亮,時間嘀嘀嗒嗒地敲著沉寂的空氣,凝重而滯緩,三分鐘似三年一樣。鐘離的心突突地拱跳,不時抬腕看表。還有三十秒,二十五秒,五秒,一秒。大約一分鐘后,幾個值機員的鉛筆像打印機的鍵針迅速在抄報紙上,寫出一行阿拉伯數字。
“成功沒有?”鐘離急問。
“沒有,偏離目標。”
鐘離移到了丁非嶺的80號網絡旁,他在等待丁非嶺的報告。鐘離很清楚,彈頭偏離目標很有可能擊中周圍觀察爆炸的艦船,美國、蘇聯、日本、英國等國的軍艦和飛機肯定都在那一海域。鐘離看表,表針猶如被磁化過一般,跳動得澀重、困苦,每次跳動指針都沉重地敲在鐘離的心房,他感到胸膛揣著只小兔撲撲急跳。
“有情況沒有?”
“沒有。”
鐘離急步走向領班室。“給上海、舟山、福建打電話,問問80號網。”電話通過后總領班報告說沒情況。鐘離站在窗前吁出一口氣。
突然,一陣黑壓壓的颶風猶如沙暴,鋪天蓋地從酈山頂上沖過來,窗戶立刻像爆竹一樣乒乓亂響,玻璃落地的碎裂聲清脆瘆人。不好,臺風來了。這幫官僚,太平洋深處沒臺風,可西海域有,鐘離猛地閃出門。
“突擊小分隊跟我來!”立刻就有十幾人沖出宿舍,跟著鐘離向酈山腰的天線群跑去。老天爺變了黑臉,像鉛塊般的烏云從酈山頂上滾滾而來,足有十級以上的颶風猶如草原上一群竄蕩的匪徒鳴叫著掠殺過來,酈山谷地飛沙走石,玻璃窗上響起小碎石駭人的敲擊聲,仿佛隨時都會被敲碎。臉上像被無數根針不規則地扎著,麻痛,眼、嘴、鼻、頭發、脖子里到處灌滿了如粗鹽粒般的沙石。十幾個人艱難地向天線群疾奔而去。驀地,酈山頂上一陣深悶的雷聲宛若戰場上齊發的重炮,隨后是一聲清脆的、使人心驚膽顫的閃電,立時,像蠶豆般的雨點噼噼叭叭砸在腦袋上。須臾,十幾個人從頭到腳猶如從水里撈起來一般。老天爺定要報復酈山似的,迅速將云塊從遠處向酈山推來,風雨交加以更兇狠的形式低吼著朝酈山,朝這十幾個軍人的頭頂蓋來,似乎口中念念有詞:淹掉!全淹掉!雨點強勁地掃在臉上生疼生疼,天線群發出痛苦的呻吟。
“老鐘,這天氣出來,發瘋了嗎?!”張雄邁著大步說。
鐘離瞪了他一眼,雨水打在張雄的臉上、身上,狂風一吹衣服貼著肉,顫抖。張雄沖著他微笑。
“各小組分頭檢查天線!”鐘離在風的嘶鳴中吼道。
五對人向各自的天線走去,張雄跟在鐘離后面。風更狂烈地刮著,像狼一般嗚嗚嘶叫,撕裂空間,吹斷樹枝。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肉上,風吹著,身軀瑟瑟顫抖,牙齒不停地打架。
“老鐘,變冰棒了!還不回去?”張雄又貧嘴。
“你啰唆什么!”
“老鐘,我——有個三長兩短家里媳婦你負責啊!”
“小毛孩子!”
“嘿,老鐘,都他媽老毛了。要不在部隊,孩子都會叫阿爸啦!”
天更加黑沉,仿佛快要塌下來一般,一陣悶雷排炮般響過,雨發了瘋地下,密匝而清脆,老天爺發誓要淹掉酈山。風的怒吼駭人,天線群發出令人恐懼的嘶鳴,仿佛隨時都會被吹斷,風勢還在不斷加強。
五個小組的人陸續回到鐘離的身邊,報告天線安然無恙的消息。鐘離心里還不踏實,他清楚,那副魚龍天線是無論如何也扛不住這風打擊的。他看了一眼眾人,見他們臉煞白,唇發紫,渾身透濕,盡是泥水,個個打戰,鐘離心里發酸、發痛。酈山之歌不就是由這些戰士的青春和熱血譜寫的嗎?他猛然感到平時對待他們過于嚴酷,關心不夠盡心盡意,想到許多對不住戰士的地方,心里一陣疼痛,發狠地警告自己:以后要多關心,要寬容,盡最大努力……
風又一陣加強,鐘離帶領小分隊急速往魚龍天線的地方趕。他預感天線要折。果然,老遠他就看到一根線蕩了下來。糟了,他看表,還有三十分鐘就要進行第二次發射試驗。
他向天線疾奔而去,到了近旁,鐘離從張雄身上取過工具往腰上一扎,“誰跟我上去?”
“我!”十幾個人異口同聲,高昂的叫聲蓋過了風的怒吼和密匝的雨聲。
張雄瞥了眾人一眼大聲道:“老鐘,你不能上!下面還有一個連隊,任務還沒完成。媽的,我來!誰再來?”
“我!”幾個戰士往前沖。
“算了。張雄跟我上,三十分鐘內必須修好天線。”
張雄跟著鐘離一步一步爬上三十多米高的架子。天線架在颶風的襲擊下,劇烈地搖晃,前后幅度有兩米。風嗚嗚地吹,天線發出隨時可以繃斷的吱吱聲。鐘離左手死死抓住當作梯子的大鐵釘,右手攥著那根斷了的天線,右腳像蛇一樣緊纏住天線桿。一陣勁風,鐘離身子猛地向一邊彎去,他死勁抓住大鐵釘,心里突突劇跳。他對張雄吼道:“手抓牢!”
“老鐘,你和你老婆一起放心好口來!”張雄仰頭大叫。
鐘離用左臂抱住天線桿,左手張開老虎鉗。張雄爬到和鐘離一般高的位置,左手使勁抓住折斷的天線。鐘離臉抽搐著,肌肉顫抖,牙咬得山響,把斷天線往天線桿上固定。雨變小了,風勢卻越來越強,一陣颶風又一次撲來,天線桿發出嘎嘎脆響,向一邊晃去。鐘離腦中嗡地炸開,臉色變白。“柱子斷了!”他腦中閃過這念頭——天線柱又向另一邊晃去。
“下面,拉住那三根固定鋼絲!”眾人立刻向三處散去。
“老鐘,我死了,可虧了,連他媽的女人也沒摸過。”
雨又下大了,汗水和著雨水從臉頰滾滾而下,流進嘴里,鐘離感到咸絲絲的。他在心里禱告:千萬別打雷!尖端放電,不把他們燒成灰才怪呢!雨聲、風聲、天線的嘶鳴聲,山間的流水聲交織在一起,含混不清,構成令人恐懼的宏音。
“還有多長時間?”
“十二分鐘。”
“娘的!”鐘離在心里罵道,“13連在大任務面前從來就沒有熊過。就是他娘的死了,也決不給酈山的榮譽抹黑!”他眼里噴射出兩道火焰,牙咬得足以嗑斷鋼絲,右手一下一下擰緊直徑為五毫米的天線,嘴里念念有詞:“擰緊!擰緊!”天線終于牢牢地釘在天線柱上。他心中猛然鑄成一種當兵十七年來從來沒有過的驕傲。他感到此時此刻他比酈山還魁偉。在這全世界都矚目的試驗當口,他這顆拳拳之心賽過太陽,亮過明月。憑著他這顆拳拳之心能經受任何巨大的打擊。他感到這個地球也是渺小的,因為他戰勝了它。驀地,他感到渾身冰涼——他無法戰勝來自人類的打擊……
“成功啦!發射成功啦!”機房里歡聲雷動。眾人涌出大樓,奔進密匝的雨中,擁抱住渾身透濕的突擊小分隊隊員。鐘離看到錢進、丁非嶺在人群中,放開面前的戰士,走過去,伸出虛軟的雙臂使勁地擁抱他倆……
晚上8點,鐘離摘下老煙斗,望著老天爺賜給他的一輪明月,想到明天是八月十五。噢,明天的月亮會更亮更圓,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又一次在他面前閃過,他眼里滾出兩行深藏了十七年如鉛汁一樣的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