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和他離婚多年后,說起他來依然一副怨婦模樣。諸如,太自私,對人冷漠,最經典的橋段莫過于媽媽生日那天:她做好了紅燒排骨,又去炒別的菜,當她將另一個菜端上桌的時候,那份紅燒排骨已經被他吃得一口不剩。這事媽媽嘮叨到現在:“他竟一口都沒給我留,你見過這么自私的人嗎?”他們離婚主要是性格原因,導火索是因為我弄壞了他的郵票。那時他酷愛集郵,簡直可以用癡迷來形容,有一次我翻看他的集郵冊不小心抖出來兩張郵票,掉在了地上,爸爸竟然揪住我捶了兩拳。為此,媽媽現在都不能釋懷:兒子重要還是郵票重要?我自然判給了媽媽,因為她覺得爸爸不會是一個好的生活榜樣。
因為特殊的家庭環境,我從沒打算啃老。可事實是,我不啃老不行了。女友小茹懷孕了,我們相戀三年,感情一直很好,媽媽和小茹的父母都主張我們奉子成婚。小茹的媽媽不想委屈小茹跟我一塊兒租房,她看中一套二手房,希望我把首付出了,然后我們再一塊兒還房貸,可是緊湊慢湊,還差那么幾萬塊。于是媽媽讓我去向爸爸要錢,理由看似頗為正當:“他是你親老子,兒子要買房,老子怎么可以不幫?”
可我卻有些猶豫,第一,我從來沒指望通過父母實現買房的夢想;第二,這些年我們其實走動并不多,而且他重新組建了家庭,就算他真想幫我,估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到底還是去找爸爸了,因為小茹的媽媽說不想讓女兒大著肚子穿婚紗,讓我抓緊點兒。
見到我,爸爸顯然很開心,親昵地拍拍我的肩膀,問起我的近況,我一一回答。好久我才扯到正題上,我告訴他我要結婚了,他有些興奮:“是嗎,女孩兒是干嗎的?”我回答和我一樣是老師。他又查戶口似的問我小茹脾氣好不好之類的問題,最后我囁嚅道,我們想買套二手房做婚房,房子已經看好了,可首付的錢還差幾萬。
我小心翼翼地看他的反應,其實我是想借他的錢,過兩年我手頭寬松了,肯定會還給他的。
“是嗎?多大面積?在什么位置?”他的話題開始圍繞著那套房子打轉。還說二手房挺好的,省了裝修的麻煩。自始至終,他沒理我“還差幾萬”的話茬。而我,也沒再和他提錢,不是怕他拒絕,是怕自己難堪,作為他唯一的兒子,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了,他還裝傻,我挑明了,不是讓彼此更下不來臺嗎?
那餐飯他說他買單,我搶著付了,不冷不熱地拋下一句話:“雖然沒買房的錢,請你吃頓飯還請得起。”
說完我才發現,其實來見他,我就抱著卑微的、請他資助我的愿望。是的,我很傷心,媽媽說得沒錯,他始終是個自私冷漠的人。
“你竟然沒開口要錢?你傻不傻啊?”媽媽有些氣急敗壞,“我和他說。”
“行了,媽,你別管了。他要是真想幫我,不用我開口。”我情緒低落,懶得說話。
“他必須幫,有他這樣的嗎?離了婚就不是你爸了?”大概覺得自己蠻有理,媽媽的分貝很高。
我默然地回了臥室,輕輕掩上門。我知道媽媽已經在打電話了,我沒有細聽他們如何過招,我恨不得堵上耳朵,我不想陷在他們的爭吵里左右為難,雖然失望,但我并不認為他幫我買房天經地義。
一會兒,媽媽推開了我臥室的門。“你就當沒有這個爸吧,從此和他斷絕關系。”她咬牙切齒地說,眼角分明有淚光。
“也許他有自己的難處。”我不是替爸爸辯解,只是不想讓他們的關系再惡化,已然離婚,卻還揪著彼此不放,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為什么不幫你嗎?因為他的錢幫他繼子留學用了,住他們樓上的黃姐告訴我的。既然這樣,將來你也不用給他養老,他那么疼別人的孩子,就讓別人的孩子給他養老吧。”媽媽惡狠狠地說。
我理解媽媽這些年來積攢下的怨恨,問題是,即使爸爸不幫我買房子,我也得幫他養老,因為我的撫養費他一分沒少出。
媽媽還在小聲嘮叨,還是十幾年來說了無數次的車轱轆話,我戴上耳機,任媽媽一個人在客廳繼續發泄。我猛然想到高中同桌,那小子雖沒考上大學,前兩天在同學錄上問起他的近況,似乎混得還不錯,也許可以從他那兒借些錢。
在和小茹拍婚紗照、準備結婚用品的同時,我絞盡腦汁地籌錢,依然不夠,這年頭物價飛漲,除了親人誰愿意借錢給你?我這才發現,作為一個小小的工薪階層,買房成家,竟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幾天后,我接到爸爸電話,說有事和我商量,我本不想去,但隱隱又有一點希望,希望他這次是借錢給我,我恨自己有如此卑微的想法,好像在等待他開恩。
“買房的錢籌夠了嗎?”這次他倒開門見山,我頗感意外,難不成媽媽的電話起了作用?
“還沒有。”我的聲音不大,我鄙薄自己沒出息,為了幾萬塊錢,竟愁成這樣。
“我幫你湊了一些。”他說,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氣色有些不好。
“媽媽不是說你的錢幫繼子留學用了嗎?”到底是我爸,我覺得他應當不會籌出兩筆巨款來。
爸爸臉上有點尷尬:“他留學的錢,是他爸給出的,我只出了一點兒。沒事,你不用管。”他推給我一個定活兩便的存單,“就這些了,剩下的,用在你和小茹的婚禮上吧。”
我看了那個數字,有些吃驚,就算繼子出國他沒幫多少,以他的收入,應當也不會攢下這些錢。
一個可怕的想法擊中了我,莫非,他賣了他的郵票?
“你別管了,總之,和小茹好好過日子。”他笑笑,顯然不愿意再提這茬。
我想起小時候那頓打,知道他有多寶貝他的郵票,于是又把存單推給他:“贖回來吧,我們自己再想想辦法。”
他卻頗為欣慰地笑了:“你和你媽的性格怎么完全不一樣呢?你媽什么都在乎,你卻慢吞吞的,有著平常心,這點像我。”
我當然是在乎的,我只是不想讓他將來有遺憾。我像他嗎?我有點不情愿地反駁:“至少我不會在妻子做菜的時候,一個人把排骨吃完。”
他竟笑著搖搖頭:“那是因為你媽把鹽當成了糖,以你媽的性格,如果她發現放錯了調料,不得懊惱半天嗎?”
我徹底怔住了,原來如此。
“收下吧,算是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你媽說小茹懷孕了,我欠了你一個幸福的家,我希望你的孩子有一個幸福的家。無論如何,你能有今天,我很開心,你媽把你帶得很好。”他把存單又推了過來。
我不做聲了,算是默認收下,可又隱隱覺得不安,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兒。我們分手后,我跟蹤他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有什么事瞞著我。出了餐館,他徑直去了街對面的肯德基,我站在窗口張望,繼母竟坐在那里等著他,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溜了進去。
“你把錢都拿出來了,你的病怎么辦?”
“人嘛,遲早都會死的,但房子孩子卻可以住一輩子,與其花錢看不好病還不如給孩子買套房子實惠。”
我怔住了,他得了重病?怪不得臉色那么差。那筆錢,是他的醫藥費?
晚些時候,我打了他家的電話,我知道他有散步的習慣,那個點兒,只有繼母一個人在家。
“是白血病,他不想治了,他說活得也差不多了,錢寧肯給你買房子結婚,還不讓我告訴你。”
這個消息于我而言,無異于五雷轟頂。這就是我長期以來用“自私冷漠”評價的父親?不,即使他沒給我一個有父愛的童年,可無疑,他和天下父母一樣,為了孩子可以傾盡所有,甚至生命。
我把自己準備的首付錢拿出來,和那個存單放在一起,我想改天一塊兒再交給他。有人說,父母想要的并不多,兒女們幾句貼心話,常回家看看就夠了。對于長期缺乏父愛的我來說,想要的也并不多,知道他很在乎我,就足夠我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想告訴他,相比于房子,他活著更重要,哪怕僅僅是多活一段日子。我會說服小茹和媽媽,因為我堅信,一套冰冷的房子不能稱為家,有愛才是真正的家。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