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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才知道,他喝了多年的酒,味道實在不咋樣——56度的廉價白酒,入口也只有酒精的辛辣,完全沒有好酒的香。
據說我兩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吃飯,他用筷子蘸了一點酒放到我舌尖上,直接把我辣哭了,他被媽媽狠狠批了一通。
再大一些,七八歲上時,我依舊好奇,那次就偷偷端過他的酒杯抿了一口,立刻齜牙咧嘴。還被他說“沒出息”。
那時候,他常常在有了三分酒意后對我說,趕緊長大啊小伙子,可以陪老子喝兩杯——好像在他看來,酒是所有男人的樂趣。
那時我對此不以為然,倒是讀了高中以后,和同學一起偷偷學會了喝啤酒。入口有點苦澀,回味卻有一種清香。三兩瓶喝下去,情緒略有高漲,話竟然也會比平常多起來——那次就這樣情緒高漲地回到家中,在門口遇見他,冷不丁打了個嗝。
喝酒了?他立刻察覺。
同學過生日,喝了兩瓶啤酒。我笑嘻嘻地答他,挺好喝,比你的白酒好喝。
他撇嘴,啤酒也叫酒?哪有男人喝啤酒的……
話沒說完,媽趕過來一把扯開他,有你這么當爹的嗎,孩子喝酒不管,還慫恿喝白酒!
他嘻嘻笑,男人嘛,不會喝白酒叫什么男人——于是不久后,終于被他拉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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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拿到本市最好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媽做了一桌豐盛飯菜,他花去大半個月工資,買回兩瓶高檔品牌的白酒,將兩個酒杯分別倒滿,拍拍我的肩膀,陪爸喝兩杯,這么大的事,得慶祝。
這一次,媽竟然也沒有阻攔。倒是我自己,想起他喝的白酒的味道,頗為猶豫。
喝呀!他命令我。
我皺皺眉,白酒不好喝。
傻小子,這是好酒,不一樣,你嘗嘗就知道了。他喝一小口,陶醉地瞇起眼睛,好喝。
我看著他,試探著喝了一口。
辛辣、濃烈,入喉片刻,舌尖泛起陌生的醇香的余味——原來白酒和白酒是不一樣的。
爸,你以前喝的沒這好喝。我又抿了一口。
他笑,傻兒子,你爸要天天喝這種酒,早把你餓死了。
媽也在旁邊說,這兩瓶酒夠你爸平時喝倆月了,那些劣質酒,喝了能不傷身體?讓他少喝他也不聽……
別嘮叨了。他跟我碰了碰杯,今天高興。他仰頭干一杯。
我也主動干一杯。爸,等我以后賺錢了,天天給你買好酒喝。
他哈哈大笑,好,好!
那天晚上,他成功地把自己喝醉了,說著車轱轆話,還不停地傻笑。因為媽的適時阻止,我只喝到微微進入小暈的狀態,心里基本保持清醒。聽著他嘟噥,還是好酒好喝……
心里忽然就有些難受,他是家里的頂梁柱,要撫養我,讓我吃好東西長身體、穿好衣服增氣勢、讀好書長本事——剩余的一點,才用來滿足他的嗜好,買回一瓶瓶簡裝的廉價酒……以后,我當真要努力,讓這個男人后半生可以喝上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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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讀大學后,花銷陡然增加許多。為了多賺些錢,他除了干好本職工作,在空閑時還憑借自己過硬的技術攬了一些私活,每天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或者因為白天太累,早上也不起來跑步了。那一年,他47歲,一直引以為傲的六塊腹肌慢慢消失,但并沒有發福,反倒是消瘦了一些。依然每天晚飯時喝那種56度的廉價白酒,只是喝得更多了,基本兩天一瓶。我也意識到他喝得有點多,開始跟著媽勸他少喝點。
他說沒事,喝點解乏,睡得沉。
大三下學期,因為喜歡的女生“移情別戀”,受到人生第一次沉重打擊,竟為此有點萬念俱灰。那天晚上,喝得東倒西歪、酩酊大醉——幾乎是本能地知道了什么叫“借酒澆愁”。后來好不容易被室友拖回宿舍,吐得一塌糊涂。終于領略了醉的滋味,完全不像他說的那么飄忽美妙,幾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能爬起來。鏡子里的我面容憔悴、眼神凌亂,像被打敗的鬼子兵。可是,心里卻不再那么難受了,好像之前的傷心被酒精消滅了。
周末回去,他知道了我喝醉的事,認真地對我說,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少喝養神,多喝傷身。以后再不能喝多了。
我有些奇怪,反問他,那你呢?
他就嘆口氣,我已經戒不掉了,你別學我,喝點可以,但千萬不能上癮。
我忍不住搖頭,這個男人,先是一門心思讓我學喝酒,現在學會了,又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貪杯,真是矛盾。
他不知我想什么,還在嚴肅地問,我說的你記住沒?
記住了。我順從地回答,然后又問,爸,你第一次為什么喝醉的?
他忽然就沉默下來,片刻,壓低聲音說,為一個女人,但不是你媽。你可得為我保密啊!
我一怔,然后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感覺到自己流淚了。忽然之間,覺得和他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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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他的叮囑越發頻繁和嚴厲,我也果然很久沒有再醉過。甚至工作以后,雖然時時會有酒場,也盡量不喝多——不過深懂男人和酒的特殊情感。
工作的第三個年頭,因為公司一個領導的誤解,我的處境格外艱難,那段時間,開始有點貪酒。有時會忍不住放縱自己喝多。我繼承了他的酒量,每次喝到半斤以上才會有醉意。
又因為心情的緣故,只要喝,必須喝到微醺才可以。怕他嘮叨,喝多了就住在公司的宿舍。
后來那件事情過去,我卻開始對酒有了依賴——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當時生活并不富裕的他會有此嗜好。媽說那時候他當學徒工,才16歲,遠離家鄉,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窮小子,想在這個城市生存下來并不容易。受了委屈,遇到困難,遭到排擠,沒有人可以幫襯,也沒有別的出口,于是偷偷喝點酒,緩解生活的重重壓力。久了,就成了習慣。
我現在,也是如此情形——我終于走在了他走過的路上。男人和酒的路上。
那年春節,我用年終獎給他買了兩箱好酒,主動陪他暢飲。
那天晚上,喝著喝著,他又開始勸我,酒這東西,男人是離不了,但一定要少喝,盡量喝點好的。
我忽然眼一熱。知道他看出來我對酒也開始有依賴了,并為此擔心我。
前段時間工作有點緊張,沒事,以后我會注意。我掩飾著。
他點點頭,工作固然重要,身體也很重要,別讓自己太累,也別太拼命賺錢。
我也點點頭,然后我們都沉默下來,后來,他主動跟我碰杯,可我們都只抿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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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更是經常重復叮囑我不要喝多。
我這邊答應著,但只要遇見什么煩心事,就會本能地端起酒杯。只是在他面前,我會盡量克制。
我工作的第五個年頭,他的身體出了問題,腹部總是疼痛,酒喝不下去了。
我堅決拖他去醫院。
路上,他看著車窗外,說,不出意外,肯定是了。
我說,什么?
他又重復一遍,我的身體我知道,肯定是。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說的肯定是肝癌——好多年前他就總是說這樣喝下去,以后一定會得肝癌。但后來,我真的開始喝酒以后,他再也沒有說過。
我問他,真是的話你怕不怕?
我的口氣是輕松的,但心已經重得快要支撐不起。
怕也晚了,所以不想檢查。他呵呵笑。
一瞬間,我心如刀割。
果然不出所料,是肝癌。醫生說,他的肝本來就有點小問題,又常年喝劣質酒……做手術吧,好在還不是太晚,沒有轉移。
我沒有瞞他,他心里那么清楚。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來害怕或頹廢,只有種認命的無奈,第一次說,早知道,真不該這樣貪。然后看我一眼。
我裝作不在意轉過頭去,又聽他說,爸不該讓你喝酒的。
我轉回身,很確定地說,爸,我戒。但我知道我喝酒和他無關,因為我是男人。
他搖頭,也不必那么徹底,別放縱自己就行。男人和酒,應該能和平共處。是我做得不好,我應該聽你媽的,應該好好愛惜身體,多陪你們幾年——我這樣挺自私的,你別學我。
我用力點頭。
然后,他做了手術,又進行了長達一年的三個療程的放化療。被折騰得極其虛弱,卻總算暫時保住了命。
那一年,他56歲,我28歲。
三年后,他的病情復發并且已經轉移,沒有辦法再手術了。
兩個月后,他離開了我。
我并沒有戒酒,但再也沒有放縱自己貪杯,即使遇見再大的事,亦不借酒澆愁。他說得對,總有一種方式,讓男人和酒和平共處——但想他的時候,我還是會去看望他,在他的墓前和他喝兩杯。56度的濃烈,是他給我的愛,從來不曾離開。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