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餅烙得不錯。”李方洪向妻子李貴平丟下一句話,抓起一張她剛烙好不久的餅就匆匆出門了。
7月21日這天,北京市公安局燕山分局向陽路派出所所長李方洪輪休,他出門時沒有著警服,僅穿了一件藍白格子的襯衣。走出去,天空已是陰雨密布,風雨欲來。
前一天晚上,19歲的李鑫和同學玩游戲到深夜,第二天很晚才起床。臨近中午,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爸爸李方洪走了過來,父子倆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了一會。李方洪走出家門時,李鑫仍迷糊著雙眼,以至于現在他也不太記得兩人聊了些什么。
原本這天李鑫應該去練車,因下雨他一整天都呆在家里。下午,屋外的雨越來越大,白晝如夜。李鑫看到媽媽給爸爸撥了一下電話,就立即掛了。在以往,因怕打擾他工作,母子倆總是撥通以后就掛掉,然后等著李方洪回撥過來。
但這天電話一直沒有再打回來。等了會兒,李貴平坐不住了,患有股骨頭壞死的她硬撐著在客廳里來回走動。直到夜幕降臨,李鑫和他媽媽等來了派出所的兩位民警。
他們帶給了李鑫一個消息:他的爸爸死了。
那一刻,鳳凰亭如一艘飄蕩著的方舟 接到李方洪電話的時候,張友生正在泰山頂上旅游。“快來把你老娘接走。”李方洪甚至來不及詢問張友生人在哪里,就在電話中匆匆地告訴他。
張友生的家在鳳凰亭村5號院,小村外是順流而下的一條小河。緊挨著小河邊的一排門牌號是單數,3、5、7、9等幾號院的村民對洪水并不陌生。“一下大雨就會被淹。”雖然前些年已在北京城里買房,但老母親還守著世代居住的小院,所以每逢下雨張友生都得趕回家去。
“得趕緊把河里的水閘打開。”掛完電話,張友生嘀咕著從泰山上下來,一路驅車往家里趕去。
這時已近中午,趕到村里的李方洪先敲開了17號院于鳳友的家。“雨挺大。”于鳳友告訴李方洪。不過他家前些年剛剛翻修,地勢較高。河邊上的村民家可能就危險了。從于鳳友家出來,李方洪跨進了對面開小賣部的孫淑華家里。
“水已經開始進屋了。”孫淑華記得當時她正跟丈夫收拾地上的貨物,又找東西打算擋住涌進門檻的大水,但無濟于事。“雨還在下,趕緊轉移吧!”李方洪叮囑了孫淑華一聲,匆匆向村東頭跑去。
這時,向陽派出所民警管寶華、曲祥也到了村里。“李所今天不輪休嗎,他怎么也來了?”管寶華感覺納悶,來不及多想,他就被李方洪叫去挨家敲門幫著村民轉移。
鳳凰亭是一個有44戶居民的小村落,隸屬房山區燕山石化向陽街道,與北京城區有近50公里的距離。村里地勢低洼,又緊挨著一條近年來日漸萎縮的河道,村東西兩頭分別有兩座泄洪閘。
村民的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前些年因放炮筑路的關系,震出不少裂縫。村里的電線也老化嚴重,前些年曾計劃重新架設。但自從聽說拆遷的消息,就拖了下來。
23號院的18歲女孩楊丹看著屋外傾盆而下的大雨,揪心得厲害。“到院子里去。”因為擔心房屋被水沖垮,媽媽拉著楊丹和10歲的弟弟站到了齊膝深的大水中發呆。這時,李方洪走了進來,“趕緊轉移!”有人跑過來背起了弟弟,醒悟過來的楊丹跟在媽媽身后,著院子里急劇上漲的水向屋外走去。
很快,楊丹發現自己雙腳已經沒法沾地了,洪水漫到了她的胸口。她一陣驚慌,就在感覺自己要被水沖走的時候,李方洪一只手探了過來將她夾住,扶著墻根轉移到了17號院的于鳳友家。
大雨過后整整兩天,楊丹想起洪水的樣子依然害怕。她不知道突然從哪里來了這么大水,感覺整個村子都在水中漂了起來,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
他抓住了所長的一條腿 走進17號院的時候,楊丹看到里邊已經站滿了轉移過來的鄰居。于鳳友家能找著的插座都插滿了,各種各樣的手機正在充電。
趕過來的街道辦負責人也擠到了17號院,一個臨時救援指揮部就設在這里。“得趕緊斷電。”民警曲祥和他的領導李方洪想到了一塊。他們和現場街道辦負責人各自撥通了有關部門的電話。
“李所聽著都快哭了。”一旁的于鳳友看著李方洪挨個撥通電話,請求對方立即斷電,立即將村兩頭的泄洪閘打開。李方洪最后的這個愿望沒能實現,泄洪閘直到洪水完全退去也沒有打開。
那天下雨時,于鳳友只看到河道邊多了6輛抽水車,不間斷向外抽水,但無濟于事。
17號院最終集中了63名村民。于鳳友看著全身濕透的李方洪,滿心憐惜,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給他換上。時間已近黃昏,但大雨沒有停歇的跡象,天色已暗得像黑夜。
村東頭的泄洪閘依然死死關著,隨水漂過來的樹葉、紙袋等垃圾將閘口的鐵篦子封堵,暴漲的河水沖出河道,沿著鳳凰亭村的村路一路傾瀉而下。等李方洪等人再次從17號院走出來時,村路上的洪水已經沒及胸口。
不得已,李方洪和于鳳友等人找來幾根繩子,分別抓緊繩索水前進,再次去挨家挨戶搜索。熟悉路的于鳳友走在前邊,但很快李方洪就趕了上來。“我先來吧。”李方洪拿著繩子走到了于鳳友的前面。
迎著湍急的水流,李方洪沒走出幾米到了38號院的門口。他上前去想把繩子拴在鐵門上,一個踉蹌險些滑倒了。
慌亂中李方洪探出手去抓住身旁電線桿的一根斜拉鋼絲,頓時頭頂一陣電光,李方洪栽了下去。
“李所觸電了!”身后隔開幾米遠的于鳳友大喊了一聲,正在其他房屋排查的管寶華、曲祥聽見呼叫立即沖了過來。
他們的所長已經歪在水里,一只手抓著鋼絲牢牢不放。“李所松手啊!”管寶華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他找過來一根木棍將手挑開,水中的李方洪就隨著水流漂了下來。
站在管寶華身后的曲祥一兜手抓住了所長的大腿,竟也站立不穩。眾人合力將李方洪抬了上去,開始緊急施救,但已回天無力。
在公布這一噩耗后的不到10個小時里,新浪微博已有272716條轉播和41814條評論,成為“7.21”特大自然災害中回復抱怨最少的一條微博,悼念之情在微博上迅速蔓延。
過去兩天后,精干的小伙曲祥提起在他眼皮底下死去的所長,依然會痛哭失聲。讓他郁結于心的是,有些事兒也許可以避免。
積水、山洪和泥石流高發區 李方洪倒下去的時候,有村民看了下時間,晚上7點20分。又過了近兩個小時后,風雨中的鳳凰村終于斷電了。村兩頭的泄洪閘則一個也沒有開啟。
這是張友生事后了解到的細節。大雨過后的第二天中午,他從泰山趕回到鳳凰亭的家中。
和所有文學作品的記載一樣,村頭的這條沒有名字的小河,也曾承載著這個45歲的漢子許多童年興趣盎然的過往。“從小就在這里頭光屁股游泳。”在張友生的印象中,早年的河道有十余米寬,加上兩側的河灘寬達數十米。
鳳凰亭的改變肇始于1967年。因當時語境下的戰備考慮,東方紅煉油廠在此建立,并逐漸成為中國大型的石油化工基地。如今的燕山石化系中國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北京燕山分公司,早年政企一家,北京市政府曾設立北京石油化工區辦事處。
1980年,成立北京燕山區;7年后,燕山區與房山縣合并成房山區,設立房山區燕山辦事處至今。在過去的40多年間,燕山石化已經有10余萬居民,他們中的大多數從父輩起就與燕山石化的命運息息相關。
燕山地處燕山山脈西山的東南端,歷史上一直是各類積水、山洪和泥石流災害的高發區。一篇由北京市地質研究所李長偉2005年寫就的論文《北京市房山區地質災害分布特征及防治》就曾介紹,由于地質結構構造、地形地貌的特殊性和人類不適當的經濟活動等,在房山地區常引起顯著的地質災害。
2011年3月,北京市房山區水務局副局長高福金也曾撰文說,早在2009 年房山區就開始進行山洪災害防治試點建設,在房山區北部山區大石河流域上游的6 個鄉(鎮),重點開展實施雨量監測、預警系統等非工程措施,提高試點區域的山洪災害防治工作水平與力度。
顯然,這些努力還抵御不了此次特大暴雨。
干凈如常的人工潮 缺水,長期以來一直困擾著燕山地區。2009年2月,燕山石化在鳳凰亭附近啟動金燕雨水收集及環境治理工程,投資巨資、人工修造水體面積達3萬平米的“兩湖一河”。
通過各種媒體的報道所知,燕山石化旨在收集雨水,以“承載本地水系蓄水及泄洪的功能”,并使之成為“燕山居民美好生活的見證”。“兩湖一河”有著動聽的名字:金鳳湖、金燕湖、如意河,而張友生等附近村民,則將它們統稱為人工湖。
鳳凰亭村旁的小河也被整治,被新修的兩道水閘拉腰切斷,密集的鐵篦子將各種垃圾阻隔以免流入修葺一新的湖中,使能下泄的河水有限。孫淑華的小賣部就臨河而立,推開門就看到不時漂在河面上很少動彈的垃圾,“嚴重的時候水都是臭的”。
在張友生的印象中,往年雨再大的時候哪怕近兩米長的條石被沖走也不會漫到村民家里,但這幾年鳳凰亭幾乎逢雨必受威脅。已在燕山工作多年的李方洪也深知這一點,這次北京降下特大暴雨后他就直奔鳳凰亭。
2011年汛期,鳳凰亭也曾因大雨而使幾戶村民家進水,村民因索賠不滿還找燕山石化鬧事。“那還是我調停的,”張友生說,當時就曾聽說鳳凰亭村將要拆遷,村民們改善電線老化、整治房屋的要求就此延宕了下來。
大水過后的鳳凰亭村一片狼藉,村兩頭被警戒線攔了起來,幾處圍墻被沖倒,路上是散布的殘垣斷壁。一些村民住在街道辦安置的酒店里,被洪水肆虐過的“家”要還是不要,他們也沒了主意。
村里不敢通電,孫淑華的小賣部一片黝黑,一箱箱的礦泉水裹著淤泥堆在墻角,洪水漲到冰柜開門處的水線依然顯眼。
離鳳凰亭村幾十米外的人工湖波平如鏡,除了岸邊被洪水沖刷過的痕跡外,湖里干凈如常,見不到多少洪水沖過來的垃圾。
7月23日中午,村民在李方洪倒下的地方找到一塊平整的條石,擺上花籃,點上兩盞蠟燭。大伙相互招呼著在花籃前站成一排,默默給派出所長三鞠躬。一旁的楊丹見狀擠了上去,右手捂著臉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再直起腰時雙肩聳動著早已淚流滿面。
張友生跑出去很遠買回來幾袋桃子、葡萄,蹲在這簡易的靈桌前一一擺放整齊,然后站起身來再三地鞠躬。他一手抹著眼淚,終于沒忍住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