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職業生涯初期,我曾做過旅行樂手,在電視臺干過一陣,還為工黨議員弗蘭克·費爾德效過力。后來,我做過學者,在金融城待過幾年,又管理過一家智庫。我還出版過兩本小說。總之,我對許多領域都有涉足,盡管都談不上十分精通。我這種狀態似乎在為某種工作而準備著,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2004年底,作為英國時任首相托尼·布萊爾的首席撰稿人,第一次走進唐寧街10號的大門,我這才意識到那是什么。
我一向不贊成做事拖拉,但每次都是到最后一刻,我才把首相的發言稿交上去。為布萊爾準備一篇發言稿,這個過程通常需要三周。首先是在首相官邸里開會。在會上,我們會被告知首相要發言的場合和聽眾的身份,但發言的主題和具體內容不會被確定下來,按照以往的經驗,即使這時確定了主題,最后往往也會被更換。接下來,與會者開始心照不宣地走程序。我的任務是就可能涉及到的內容,列出一些浮華的詞句開頭。布萊爾是我認識的講話最有禮貌的人,但他的語言甚是無趣,他會說一些不疼不癢的話,比如“這個倒很有意思”,然后,他會說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則忠實地記錄下來,盡管會后我寫發言稿時根本不會采用它們。首席政治戰略家馬修·泰勒常常思如泉涌,我也會禮貌地一邊點頭,一邊做記錄,這樣所有人心里都踏實了。在幕僚長喬納森·鮑威爾也發表點自己的意見后,大家就開始漫無邊際地閑聊。
會議結束后,我便著手寫一份草稿,以便在一周后的第二次會議上提交。剛剛接手這份工作時,我會在開會前把完整的講稿準備好,并提前發給參會人員閱讀。可當我發現,布萊爾在會前從未讀過我的講稿時,我只能盡力掩飾自己的失望。當然首相總是有無數現成的理由,比如和喬治·布什開視頻會議、和國防參謀長討論伊拉克問題等等。
通常,會議開始后布萊爾才拿起講稿閱讀,但他讀了幾分鐘煩了,會說,嗯,總體寫得不錯,但還需要加入這一點,還需要有更多那方面的闡述,完全沒有談到某一點嘛。我的第一反應是想說:“不是的,首相先生,如果您看第22頁,在下面都寫了。”但我很快打消這個念頭。面對首相的意見,明智之舉是保持沉默,把草稿拿回來,放一個晚上,一天以后,再把同樣的稿子交上去。首相的回答永遠都是:“這就對了,這樣寫好多了,這正是我想要的。”
為了寫好發言稿,我會找相應的部門請他們提供資料和建議,該部門往往列舉出一連串無聊的所謂政府政績。對于較長的發言稿,我們會召開討論會,邀請最著名的學者參加。沒有人會不愿意接受來自唐寧街的邀請。即使在那里工作多年,每次走進那扇黑色大門,心中仍會油然升起一股興奮。此時我仍不會有緊迫感,大多數作家需要截止日,以發揮自身最好水平,這也是獨立工作的劣勢之一。我記得在白宮會見喬治·布什的撰稿團隊,被問及為我工作中的下屬時,我感到無比惶恐。英國政府筆桿子和美國政府筆桿子的區別,就像英國喜劇和美國喜劇的差異那樣大。
可我寧愿獨立工作,一個原因是這可以給我很長的空閑時間,如果任何人問起來,我都可以說我還在“構思”。每寫一篇發言稿,一群利益相關人士都會試圖插手,其中,大部分人的理由合理。相關的大臣想知道你對涉及他或她的段落是怎么寫的;他們所在的部門官員會擔心,你所寫的內容是否超出了政府政策(我經常如此);其他特別顧問會提供大段的文字,好像寫發言稿就像組裝簡易家具一樣。這樣的寫作經歷無比恐怖。所以,我總結出一種復雜的套路以應對所有心懷好意的人。我會遲遲不動筆地拖著,直到快要交稿,再謝謝每個人給予的幫助。
那時,白宮的撰稿團隊由邁克爾·格爾森和馬特·斯卡利領導,他們告訴我,布什永遠只想知道發言稿是否已經準備好,除此之外,具體內容統統交給專業人士。 但就我而言,布萊爾會更多地參與其中。只有一次,布萊爾一字不差地逐字念出我寫的文稿,那成為我們合作最糟糕的一篇。那是2005年的復活節講話,題目是有關政治當中的風險。演講時,首相滿腦子還沉浸在陽光燦爛的復活節假期中,我那篇精彩的文章,正如以往一樣,沒能發揮發言稿的作用。文章太過專業以至于乏味,對聽眾的效果有如催眠。事后,布萊爾倒沒說什么——他一貫如此——但我知道,那是我的錯。我意識到,如果我要贏得他的信任,并勝任這份工作,我必須做得更好。
在那段職業生涯中,我最害怕的事是接到首相私人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他們會通知我,布萊爾突然有10分鐘空閑,他想讀讀我寫的文稿。最終,我和首相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達成交易,我至少需要提前兩個小時通知。在這緊張的兩個小時里,我會盡自己最大能力完成我的工作。
在唐寧街10號,一個人的地位如何,要看其是否能出席重要會議。作為首相的筆桿子,我需要定期和他見面,需要聽他傾吐自己的思想,許多會議也需要在場。唐寧街里的同事都很羨慕我這份不同尋常的工作,我就像是酒吧里風頭最勁的那個人。
通常我會被告知把稿件放入首相的信箱,以便他在周末閱讀。這意味著他將在鄉間別墅看稿件。我可能會在周日接到他的電話,我一邊要趕緊記下他說的要點,一邊還要和4歲的兒子在花園里踢足球。周一一早,我會收到那篇講稿,布萊爾用鋼筆把文章批注了一遍,他的筆跡精致細長。天氣不糟糕的話,我們將在唐寧街的露臺上會面。只有在此時,離交稿只有幾天了,我才會感到首相突然上心了。和他一起坐在露臺的藤椅上,我也總會有好的點子。
從那時到交稿之前的日子,我會字斟句酌。大部分定稿發生在周六早晨。首相在周五晚上會把文稿帶回唐寧街寓所,并將鬧鐘設在早上5點,我于7點半到達他的寓所。布萊爾會坐在書房的小桌前,桌上全是我撰寫的草稿,那些紙張上早已畫滿了箭頭,并圈出了許多第一點、第二點。多數紙張的反面,是大段的文字,全部用鋼筆寫的,布萊爾從不用電腦。
接下來,由我整理這些批注。我把這一過程看作是“剪切和粘貼”。它并不是指在電腦上的剪切和粘貼,而是用真正的剪刀和膠水完成的剪切和粘貼。我不得不按照布萊爾的思路剪裁,然后把它們按順序排好。
然后我會把“作品”拿到唐寧街地下室,其中一位秘書會把文稿打出來。我則站在一旁,澄清任何不清楚的地方,這意味著要澄清幾乎所有的部分。秘書打好后,我會通讀一遍。首相會草擬一個他滿意的開頭,這個開頭往往很長。發言稿的中間部分,無趣,但卻必不可少,這部分充滿了事實性的闡述,他對這部分只字不動。之后,他通常會自己寫一個結尾。我再把講稿拿到樓上,交給團隊進行通讀。整個過程會重復三到四次,只見我跑上跑下,指揮著最后一分鐘的修改。這樣寫文章,根本行不通,也不合情理,但效果卻出奇地好。
終于到了首相發言的時刻,我從不介意觀看首相演講。講壇上的托尼·布萊爾總是揮斥方遒,我對自己的講稿也信心十足。但還有最讓我膽戰心驚的一刻,布萊爾在走出房間去發表演說之前,他總會轉向我,問:“你還有沒有待會兒我能用上的笑話?”
[譯自英國《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