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在最初的城

　　
　　沒有光，也沒有你的存在
　　地球一小時。季念一直覺得在這個時候熄燈比較形式化，不過既然連埃菲爾鐵塔都熄了，那她也不好意思太張揚。
　　關掉病房的燈，黑暗中，只有手機的信號燈有規律的閃爍著。原本微弱的光，此刻卻顯得無比的刺眼?；腥婚g，她又想起了剛認識艾超那會兒，她總是在跟媽媽說“我要睡了”之后，躲在被窩里和他“暗度陳倉”。
　　那個時候，黑暗中短信到來時的光芒，就是她快樂的焦點。她總是會因為他而失落，因為他而那樣傷心難過，但卻又是那樣容易因為他而快樂，哪怕只是一個字，一個簡單的表情，一句問候，都能讓溫暖充滿她的心房。
　　她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她的世界里會沒有光，也沒有他的存在。
　　但現在，她的手機屏幕不會在此刻因他而閃耀起來，他再不會成為她黑暗中的那道光束。只是她依然很想念，想念他們的擁有彼此時的時光，想念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愛。
　　忽然，門開了，一束明晃晃的光亮透了進來。Nelson高的修長的身軀出現在門口逆光的位置，她看不清，也知道他臉上一定洋溢著熱情溫暖的笑容。
　　Nelson是她的醫生，認識近半個月，他一直是溫文爾雅又不失溫暖的，像個很好的兄長。平時的時候，季念也會偶爾跟他閑聊一下，聊聊彼此國家不同的文化，只是今天，她忽然很想對他說說她和他的故事。
　　很多事情自己一個人憋在心里久了，無處發泄，突然覺得很難過。明明也才過去不久，只是為什么總覺得記憶已開始泛黃，她真的很怕，很久以后，如果她還有很久以后的話，會記不住那些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在我眼中，沒有人比你更美好
　　“你應該見見我的女朋友。我打賭她可以教你怎樣更可愛一點?！蔽易哌^來的時候正好聽到艾超這樣打發隔壁班的班花安琳。
　　“我靠，大哥你也太絕了?！笨粗谂赃厡擂尾灰训呐?，連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您能委婉點兒么？”
　　“我覺得我挺委婉了已經。”他挑挑眉，嘴角吐出一個壞笑。
　　“你委婉個屁啊?！蔽覛獾弥毕敕籽?。
　　“那不是跟你正配么。”看著艾超那嬉皮笑臉的樣子，我真想一記栗暴敲到他頭上。
　　記得艾超向我告白的時候，我傻愣愣地呆在那兒了，他還以為是把我嚇著了，撓撓頭，說：“得了，我替你說了吧，‘我回去考慮一下’?！笨次覜]有回答，他神情就更沮喪了：“你該不會是想說‘我還小’吧……”
　　結果我一開口，艾超就驚了。
　　當時我“啪”的一拍桌子，上面的筆啊本啊修正液啊全都被我震得花枝亂顫，我說：“小毛小啊，勞資都十六了。只是沒想到啊，第一次被告白就是個校草級的，真是天上掉餡餅啊，不要白不要啊?！焙髞戆f，看我長的白白凈凈一小女，還以為是個閨秀，好么，原來只閨不秀，他算是掉進賊窩了。我就特豪邁的大笑著說，放心放心，姐姐我會疼愛你的，就算將來我在外面彩旗飄飄你也絕對是家里那根不倒的紅旗。不過，校草的女朋友也確實不是好當的，就像所有小說里寫的一樣，艾超總是能收到各種款式的情書，各種樣子的禮物，有時候那些小美女們看的我都流口水了。我就問艾超：“你說你身邊這么多美女啊，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然后我就發現艾超滿嘴跑火車的功力真不是蓋的，他說：“因為你長的好看行吧？”不過這句謊話我愛聽，我就是為了這句謊話每天充分發揮著我“斗得過二奶打得過小三”的現代新女性的優秀品質，高中兩年和艾超相處的越發如膠似漆。
　　他也是在高三的最后一個學期才特煽情的告訴我實話，他說在他眼中，沒有人比我更美好。
　　那時的我正在削蘋果，一激動刀子就砍手上了，他走過來輕輕吻干了我手上的血漬，嘿嘿的笑著說：“這血可是為我流的啊，我得珍惜點兒。”
　　要是換了以前，我肯定罵他惡心，而那天我只是背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我搖搖欲墜的眼淚。
　　然后我拔下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丟給他：“我們分手吧。”
　　你給我的愛，我永遠愛
　　在我絮絮叨叨的說著過往的時候，Nelson溫柔的擰開了病床旁邊的壁燈，柔柔的光線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照出好看的陰影。讓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那天天氣很好，陽光也是這樣，透過火車的車窗，勾勒出他好看的輪廓。
　　那是我到達巴黎的第一天，2月13號，情人節的前一天。巴黎的天空很美，晴空的時候飛機飛過會留下白色的印記，我盯著蔚藍的天空上一條條白色的印記，想著哪條是飛回北京的，哪條是能飛到他身邊的，眼睛突然就變得澀澀的。
　　情人節那天我一個人去了勒芒老城，大教堂和古街。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看著一對對甜蜜的法國情侶，那些鮮艷的紅色玫瑰像火一樣灼燒著我的心，在這種時候我又怎么能不想起艾超，想起我們的情人節。他的臉在我的腦海里慢慢清晰地放大，我漸漸便忘記了是在法國是在勒芒，恍然間好像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我和艾超在一起的第一個情人節，那天特別配合的下起了雪。
　　那年他送我的唯一一件情人節禮物就是一朵蔫了的玫瑰，據說還是他們學生會賣剩下的。我表面上罵他摳門，卻在暗地里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夾在書里，每天做功課的時候看到都會偷偷笑出聲。
　　那些花瓣，我一直帶到了法國。玫瑰脫離了刺的驕傲偽裝，便只剩下最柔軟的芬芳，那就是他給我的愛，我永遠愛。但我抬起頭的時候，依然只看見漫天的風雪。
　　回巴黎的時候，為了省下一半車費我坐了慢車。車窗外慢慢掠過與國內截然不同的風景，不斷刺激著我的神經，提醒我自己是在法國這個事實。
　　我是那種在北京都會迷路的人，艾超總是用很無奈的語氣對我說，我的傻媳婦唉，將來要是一個人出門可別丟在外面。
　　周圍有人問我是第一次來法國嗎，我說是。于是他開始很詳細的給我講解沿途的風光。其實以我那有限的法語水平，并沒有完全聽懂他的話。但是有一個人在跟你講話，即便是不屬于自己的語言也不覺得那么孤單了。
　　我用所有時間，思念你
　　回到巴黎后又過了大概一周，媽媽跟我說已經聯系好了醫院，讓我下午就過去檢查。
　　我卻說不想治療，我不想臨了臨了還被化療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然后我媽立馬就急了，她說：“季念你成心想氣死我是吧？”
　　我趕緊賠著笑臉：“哎呦喂老太太，您可別死。等我掛了之后正好少了一拖油瓶，你這半老徐娘才可以把那猶存的風韻發揮到極致你說是不？”盡管平時經常會說到“掛了”這個詞，但真用到自己身上怎么覺得渾身別扭。
　　本來是想活躍一下氣氛，沒想到我媽的臉當時就撂下來了：“季念你說的這是人話么？”
　　“別別，老太太您消消氣，我這不是逗逗悶子么，您別激動嘿?！蔽疑焓秩ダ氖?，結果被我媽一把打掉，接著就轉過身不搭理我了，但看她明顯抖動的雙肩我也知道她是不想讓我看見她哭。
　　我走過去從后面抱著她的腰，輕輕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說：“媽，你別哭了，我明天就去醫院還不成么?！?br/>　　第二天，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絨服里，到了醫院之后像個大尾巴狼一樣沖著我媽嘿嘿傻笑。我媽嘆了口氣，說：“咱都到這兒了，堅強點?！?br/>　　我沖著她點了點頭，轉身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我不敢抬手抹淚，怕被我媽看見。我使勁掐了自己一把，沒出息，怎么現在跟個淚彈似的，然后就閉著眼進了檢查室。
　　然后，在檢查室里，我看見了Nelson，那個在火車上為我講解沿途風光的人，碧藍的眼睛像海一樣深邃好看。
　　“Nelson，謝謝你?！蔽覍χ媲斑@個一直耐心聽我講故事的男孩子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謝謝你陪著我沿路走來，讓我覺得不那么孤單。”
　　“我第一次在火車上看見你，就覺得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那么孤單的?！盢elson扶我坐起來，拿了個枕頭讓我靠著：“還有什么想說的就繼續說吧，不要時時去回憶它們，那對你并沒有好處?！?br/>　　我點了點頭，繼續回憶我和艾超的事情。
　　我會一輩子戴著它，不管我的一輩子有多長
　　那天艾超急了，撿起地上的戒指對我吼：“你抽什么風呢？”
　　我背對著他，努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的肩膀顫動。見我不說話，他便走過來，拉我的手，溫言軟語的哄我：“怎么著了?。縿e鬧了，乖。”
　　我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后，慢慢的轉過身，撒了我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謊話，我說：“艾超，我父母離婚你是知道的，現在我媽叫我和她去法國一起生活。”
　　自始至終我都沒敢回頭看他一眼，我怕我一轉身，就會把所有的真相告訴他。直到聽見他摔門而去的聲音，我才一攤軟泥一樣靠著墻倒了下去。
　　艾超走前的最后一句話，仿佛抽走了我身上最后一絲力氣，他說：“這就是愛情啊，前幾天還說著一起考XX大，轉臉就能把我晾一邊去法國，狗屁愛情啊。”
　　那枚戒指被他丟在角落里，在塵埃里卑微的發出黯淡的光。
　　我走過去，把它撿起來，微涼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心口?？粗章渎涞臒o名指上戴過戒指的印記，我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那是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艾超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為了這個小小的彩金戒指，他放棄了一個月的可樂，每次打完球就咕嘟咕嘟地喝著一塊錢一瓶的礦泉水。
　　艾超有“籃下美男小霸王”的稱號，我那時特別喜歡看他打球。明晃晃的陽光，水泥地上的籃球架，還有他身上被汗水浸透的球衣，這些交織在一起，勾勒出青春期男孩子特有的朝氣。
　　好像無論是什么事情，只要和“青春”兩個字掛鉤，就會顯得特別美好。
　　我總是坐在艾超的單車后座上，環著他的腰，任由他帶著我橫行霸道的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有時候也會去后海附近租一輛雙人自行車，在傍晚的時候一起慢慢踏著環繞積水潭看夕陽，有時候時間晚了，積水潭邊的路燈會亮起來，沿路都是暖暖的黃色光暈。
　　但我總是喜歡偷懶，在后面放開雙腳看他在前面奮力的蹬，奮力地為我蹬著單車。
　　有次路過一家酒吧，門口有無數人圍觀，我在后面使勁跳著腳也看不見前面有什么。艾超就用雙手把我舉起來，我的眼神穿過前方密密麻麻的腦袋，終于看見了萬眾矚目的焦點：鋼管舞女郎。
　　我手刨腳蹬的讓艾超趕緊把我放下來，然后發揮出在打折店里淘衣服的勁頭拼命向前沖。很快我便憑借著個頭嬌小的優勢順利的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頭，拿著手機玩命的錄。
　　一場過后，人群散去，只有我還戀戀不舍的想著還有沒有下一場啊，開頭都沒看到。艾超無奈地拉著我就走，邊走邊數落我：“快走吧，你再不走里面的人都要出來圍觀你了。你有點兒女人樣子行不啊，怎么比那群大老爺們兒還激動啊。”
　　盡管后來這鋼管舞事件被他無數次拿出來作為吵架時證明我“沒有女人味”、“土鱉”的論據，我也不反駁，因為他最后總是會無奈的說，算了算了，我犯賤，我就喜歡這樣的你。
　　最后，我吹了吹戒指上沾上的灰塵，把它重新戴在了手上。
　　在我心里，它永遠閃耀。我當時對他說過的，我要一輩子戴著它，我一定會辦到的。不管我的一輩子有多長。
　　只要你幸福，就夠了
　　后來我一直追問Nelson檢查結果，他只是微笑著跟我說：“季念，你的情況并不壞?！?br/>　　我覺得以我有限的智商實在是分辨不出“不壞”和“不好”的區別，要說“不壞”我也在醫院里住了快半個月了，每天除了做做檢查打打點滴，也沒什么別的事情好干。
　　于是我征求Nelson的意見，問他我是否可以在家里進行治療。他答應的倒是出乎我意料的爽快，于是我開始家里醫院兩點一線。
　　但我還是不習慣法國的生活。我懷念北京，懷念坐在艾超車后座上橫行霸道的日子。
　　時間一天天過去，漸漸的我每天連點滴都不用打了，只是例行公事的做做檢查，我問Nelson：“我是否已回天乏術，已不需要再在我身上浪費藥品?！?br/>　　他哈哈大笑著說：“季念，上帝作證你還沒有那么凄慘?！?br/>　　我懶得再追問，反正我也已接受了“生死有命”，倒是樂意用原來打點滴的時間跟Nelson散步聊天。由于我的運動細胞實在是不發達，太洋化的棒球啊網球什么的實在是玩不轉，所以最多也只能跟Nelson在陽光下打打羽毛球。
　　但我還是忍不住會想念艾超。有次我看見一個人的背影很像他，我追他走了很遠很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我就蹲在地上哭了。他在我心里根深蒂固，根本拔不掉。
　　記得他以前說過，他單車的后座就是我的特等席，別人誰都不給坐?，F在一看，果然應了他最后說的那句話：“這就是愛情啊，狗屁啊?！?br/>　　但我也知道這些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傷害了他，讓他誤會了我們的感情。也是我給了安琳乘虛而入的機會。只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我始終認為，那樣對他比較好。
　　如果我不能陪在他身邊一輩子，只要他幸福，那么其他的我都無所謂。
　　我做的決定，從不后悔
　　似乎每一天我都在忙碌著，忙著去醫院檢查，忙著學習，忙著生活，忙著背那些無聊的單詞。雖然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生活，但我確實這樣機械的過著，而現在我竟然因為在家里呆的太過無聊而跑去了醫院。
　　Nelson見到我覺得很奇怪，他說：“念，你今天不需要做檢查的?！?br/>　　我笑：“不做檢查就不能來找你聊天了嗎？”
　　他也笑了，向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等他工作結束。
　　我喜歡沒事和Nelson聊聊，因為他從不會和我聊一些敏感的話題。比如學校里那些法國女孩子，雖然我法語不太靈光，但大概也聽懂她們表達的意思就是中國人不愛護動物啊吃狗肉啊什么的，但我有限的法語實在是不能表達“你們法國人喜歡吃鵝肝醬就讓鵝變態發育不是更不愛護動物么”這個意思，所以每次都覺得很郁悶，也不太喜歡和她們交流。
　　Nelson結束工作后，我們來到醫院旁邊的公園，邊散步邊聊天。我又忍不住提起了艾超，以及艾超和安琳的事情，好像除了他之外，我就沒有什么別的可想。
　　他問我：“念，如果你有機會，是否想過把他搶回來？”
　　我白他一眼：“不要說‘如果’，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br/>　　“那么你會后悔嗎？后悔把他推向別人身邊，后悔在你生病的時候沒有讓他照顧你？”
　　“我做的決定從來不后悔。只是有遺憾吧，遺憾不能跟他白頭到老?！蔽逸笭栆恍Γ骸安贿^他過得開心就好了，再說我不是還有你這個朋友照顧嘛?！?br/>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和Nelson揮手告別，獨自一個人走回家。在落日中第一次看到童話故事里那樣尖尖的房子和似乎隨時都會打開的大木門，還有路邊寧靜的長椅，一切美的像夢一樣。
　　回到家后，打開電腦卻發現了Nelson寄來的郵件，用很正式的語言約我明天在“愛墻”下見面。
　　我其實是覺得很奇怪的，用我中國式的思維來想，有什么話不能見面的時候直接說了，干嗎還回來發個郵件。
　　但畢竟中西文化不同，我覺得可能是人家的習慣，也就沒有多想。第二天依約去了愛墻。
　　我的人生，就是一部小說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字，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蕉衣似的永遠裹著我的心；我還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在這流動的生命里造起一座墻；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即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也震不翻你我“愛墻”內的自由！”
　　徐志摩怎會想到他寫完這首詩后，在浪漫之都巴黎真的筑起了這樣一座愛墻。
　　愛墻坐落在巴黎市北蒙馬特高地半山腰上的一個街頭小公園里，是一面不是特別高大厚重的普通石墻，但墻上卻有用三百多種文字寫成的“我愛你”，浪漫無比。但今天愛墻下，Nelson手里那束火紅的玫瑰卻只讓我想到那個白雪覆蓋整個世界的情人節，艾超傻兮兮的遞到我手里的那朵蔫了的玫瑰。
　　當Nelson對我說“jet’aime”的時候，我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我法語再怎么差，“我愛你”這句話我還是聽得懂的。
　　接著Nelson微微一笑：“念，我不知道你在北京做的檢查是怎么回事，但我確定你得的并非絕癥?！?br/>　　今天的重磅炸彈實在太多，我站在那里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只勉強擠出兩個字：“抱歉”。
　　對于我的拒絕，Nelson只是聳聳肩，略表遺憾，他說：“念，我知道會是這樣。我只是把我的感情表達出來，你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比缓笏钢笎蹓ι系哪切行∽郑簊oyons raison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