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然醒來的午后,窗簾緊閉,屋內是我喜歡的微釅。醒來之后,并不急著起身,想起舒國治所寫的《賴床》一文,前幾日,此意頗得我心,現在索性演變成一種現實:醒后賴床臥讀。曾經偏愛的臥讀場景是:雨聲,擁被,一卷宋詞或是一本散文,宛如養在蜜里,閑閑讀下去。可那樣的美景良辰總是少的,沒有雨難道就不可以臥讀了么?臥讀于是正式變為我日常的狀態一種。
拉開窗簾,整座城市撲面而來。滿墻都是城市的天空,高樓,靜謐的市聲。我是被那片并不燦爛的天空所擊中的,這太像我記憶里敏感的懷舊色調,我呆了一下,然后歸零。
從床頭拿來新買的散文集,繼續讀,興致正熱。紀貫之寫的《土佐日記》,篇末忽然來了句“像這樣的日記還不如索性把它撕掉”,我卻不禁要為之擊節。日本作家文中出現的詠歌,平實家常,卻又能切中情境,竊以為甚至比過去讀過的某些詩還要不“隔”,有點像咱們的《子夜歌》,或者北曲。
讀和泉式部的日記,寫敦道親王與一女子從一夜歡會到頻頻遞信最終互明愛意的過程。那些來往的詠歌細膩委婉,卻又牽引著彼此的愛意一步步前進,像是雪地里留下的一串串印子,最終由女子起初的“手枕之袖”一步步演變為親王對她“隱妻之令”的認可。這不過是一篇散文,但讀來十分牽人,引著你要一步步地關注下去:他的意思怎樣,她又是如何。比那些強作小說的小說引人多了,這短短幾頁紙。
再讀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都是作者情思的吉光片羽,片段,但我卻仿佛看到一個有著飽滿額頭的亭亭素女從紙頁中灑然走出。片段的題目諸如“使人驚喜的事”,“無可相比的事”,“稀有的事”,“難為情的事”,文字里并不有名有姓地指陳,皆是作者悟后的情景片段,清空的紙頁里悠然有作者的性情和趣味在浮動。
鴨長明的《方丈記》最有牽動我的東西。毋寧說,他在這本書里留下屈原式的“天問”,這種對于人生該立于何處及對于此時此刻的終極思索,或許終將找不到答案,卻足夠令人警醒。“承受眷顧,則己身為人束縛;施惠與人,吾心又須囿于恩愛之情”,說的真,進而“天問”———順之世俗,則煩惱不息;逆之又似狂夫。究以何處棲身,何術處世,始能得片刻安心,須臾以寬懷哉!這是人人在生活深處都要面臨的一個矛盾,有的人選擇順,便是入世,有的人則逆,便是出世,比如作者鴨長明的結廬隱居,此書即是作者的山居筆記。人在遁世時別無選擇,觸及到的肯定都是生命的終極問題,與自然和宇宙相通,人世的紅塵和煙火氣息漸漸清淡下去,直至于無,但鴨長明在結語里坦白自己“心靈尚染有污濁之氣”,這是應該的,誰讓你依然呼吸著呢。但了悟這一點者,比冥頑不靈者已是大進步了,至少他口不出言,于世無害。
內心清虛時留下的只言片語,美得很有禪意,有如一劑中藥,苦后回甘。鴨長明的文字大抵如此。
于是我忽然想清一清屋子,心里想起來的音樂,是久石讓的《第1937個失蹤的夢》。這支曲在我聽來,便是幽深委婉四個字。我喜歡一遍遍地聽它,它和我大部分時候的心情很相契合,卻又無言以對。
想把桌底那一堆葉子已枯黃的大蒜擇凈。是父親前幾天從老家帶來的獨果蒜,奶奶種的,在鄉下3毛錢一斤也沒人買,索性讓父親帶來,塞了滿滿一蛇皮袋,分了些給我,于是我的屋子里一連幾天都郁滿濃重的蒜味。從小父親就老說“吃大蒜不得腦膜炎”,看著那一堆萎黃的蒜,我是一定要把它擇凈吃掉的,燙著吃。我無法做到將之捧了摔掉,因為這蒜里凝著家鄉的氣息,奶奶的氣息,我少年時代的氣息,還有一點點父親的氣息。獨果蒜粗壯,碩大,于是我索性用剪子來將黃葉剪去,此等活計是我所喜愛的,規整、溫情、安靜。邊擇蒜邊聽曲,有如就著雨聲擁被讀書,是同樣的情致,一室的蒜味,也好聞哎。
終于擇凈,掃地,把垃圾打包扔掉,一室清靜。《失蹤的夢》還在綿綿不盡,不禁要為此曲起個名,寫下來是:幽寂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