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女人

　　
　　一
　　第一天報到便遇見她，在院長
　　辦公室。她不是院長，她只是去收
　　取臟了的白大褂，五十歲左右，瘦小個子，蠟黃的臉，染成板栗色的頭發挽成了一個發髻梳在腦后。身上穿著一件與她個子不相符的大號白大衣，袖口很臟，衣服下面掉了二顆扣子，沒有縫上，以致可以瞧見她穿著一條玫紅色的短裙。她拉扯著大嗓門用不太友好的話問：新來的護士？哪個科的？院長笑著說婦產科的醫生。我看著她笑了笑，問了聲好。她又扯開嗓門說道：喲喲，還行，算個美人兒。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院長也笑了起來，她說：老劉，以后要多照顧她，別欺負人家呀。她嘟起個嘴，生氣道：現在只有她們欺負我的份！我什么時候跟她們爭過，啊？啊！那氣勢像吵架。
　　晚上跟姑姑提起她，姑姑沒好氣地說：以后別理這種人，喜歡亂咬人，和醫院半數以上的人吵過架，醫院的人都叫她老牛婆。那晚從姑姑的嘴里知道她是醫院的老員工，沒讀過什么書，二十年前托關系把編制安進了醫院，最初是在收費室，呆了幾年，老是算錯錢收錯錢，一點小賬都無法理清。后來安排她去了煎藥房，又把里面弄得烏煙瘴氣，沒辦法，才讓她干最簡單的收洗醫院里臟了的衣物。她不依，隔一些日子都會跑去院長辦公室里鬧得雞犬不寧，領導看到她都頭疼。
　　二
　　第二天下午在科室又見到她，她過來收取出院病人留下的床單被套，拿本子過去讓小唐簽字，大聲地嚷著累死了累死了！小唐笑道：誰讓你是老牛婆，受點累也在你分內！她聽后瞪大眼睛佯裝生氣道：媽的老娘明天不干了，我要申請病退！接著又罵了一句臟話，科室的其他同事聽后都笑了起來。她發現了我，停止罵人，走到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我笑道：陸小姐，原來你是英的侄女呀，我們的老家都在一個地方，按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阿姨！我沒說話，抬起頭看著她笑了笑，繼續寫東西，她接著說：我以前和你姑關系很好，后面不知哪個爛嘴婆說了我的壞話，你姑才不理我。
　　她那天說了很多，大致是她對我姑好之類的事，我記不清，只記得她一直說你以后要叫我劉阿姨。但我一直沒有叫過她阿姨，也沒有和別的同事一樣稱她為老牛婆，有時遇見也只是笑笑，讓她做事時，也是嗨，或者喂，她好像不計較，每次過來看到我都左一句陸小姐右一聲陸小姐。小唐說老牛婆喜歡來婦產科，是因為我們科室吃的東西多，吃飽了還兜著走。王阿姨說，可不，反正不要錢，還可以裝一袋子回家。她這點不雅舉動，我也見過好幾次。她幾乎每天都會過來我們科室，有時是收病人換下的床單被套，有時是晚上過來病房走走，看到有吃的一定不會客氣，吃飽了在離開時還不忘往口袋里塞上幾把。
　　三
　　她的事陸陸續續在同事閑聊中又知道了一些，知道她有個女兒正在北京念大學，知道她的老公二年前下崗了，家里還有一個常年癱瘓在床的公公需要照顧。這么說一家的生計都靠著她這份工資來維持，想想也覺艱難。也從她的嘴里聽到很多其它科室的新聞。她向來是個大嘴巴，也印證了姑姑說的話，她太愛搬弄是非，今天不是說這個就是說那個，好像全院男女的私生活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晃動。今天說外科某某和誰談地下戀愛，明天說某某已婚男人又和實習生甲住在一起。反正從她嘴里聽到的全是一些桃色爆炸式新聞，而且她并不是和一個人悄悄耳語，而是坐在科室里大聲喧嚷，說得像她親眼見過一樣。后來，她在搬弄某某的是非時，被那位同事的老公趕來打了兩耳光。
　　她有時會很神秘地坐到我身邊輕聲說：陸小姐，我今天聽到B超室的男人在談你，說你沒以前好看了。我說是嗎？她說千真萬確，我呵呵笑道：謝謝你了，這么辛苦跑來告訴我！她說陸小姐，我年輕的時候那可是標準的美人兒，比你漂亮多了，身材也比你好。你瞧瞧我這標準的櫻桃小口柳葉眉。我忍著笑，點著頭。她興奮道：我現在是有些老了，可還是漂亮，我年青的時候呀，追我的男孩子可以組成一個排，現在我去街上，還有很多男人盯著我看。我笑道吃東西吃東西，我們科室什么都缺，就不缺水果，多吃些！她呵呵笑了起來。看著她不說話了我噓了一口氣。我并不討厭她，但我不想靠近她，更害怕得罪她。
　　四
　　換洗的衣服被她送回科室，我卻找不到我那件新的白大衣。第二天問她，她說她不知道，送回來時，你們護士點了數的。我當時并不生氣，只是覺得可能是被送錯去別的科室了，只能穿著那件被送錯了的衣服，卻沒想到一個月后看到她穿著我那件新的白大衣，但我沒說出來，她以為我看不出來，對于這樣的事我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哪里知道我在口袋的內面寫了一個陸字，并用碘酒浸過。有時看她穿著我的那件白大衣在科室晃蕩時，心里便會生出幾絲冷笑。
　　周末和賢去體育館打球，卻在半路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踩著三輪車，車上堆著一車西瓜，正拼命地往坡上蹬。我知道那是她，很詫異，本不想理會，但想想這大熱天，她年紀又大。于是和賢一起過去幫她推車，我沒有跟她打招呼，只是在后面推，她回過頭看著我，起初有些詫異，臉刷地一下全紅了。推上坡后她說謝謝你陸小姐。我笑笑說不客氣，你怎么在周末賣起水果來了？她說還不是幫我家那天殺的男人！然后看到身邊的賢喜道：男朋友？我趕緊解釋說不是。她喔了一聲，拉著那一車西瓜離開了。但我沒想到，第二天，醫院里便傳開了我的事，欲哭無淚。我知道是她造的謠，心想這世上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女人！
　　我開始討厭她，討厭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算是她討好我的話，我聽起來都覺得異常難受，像被魚刺卡在喉中，拔不出咽不下。她覺察到了我的厭惡，但每次看到我在，都會湊過來討好地叫一聲大小姐也在呀。有一次看到我很晚了還在加班，就過來說陸小姐，別太累了，事情做不完可以留著明天呀。我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一聲道：如果什么事都推到明天做，我最后只能去街上當小販了。她呵呵笑著，轉身離開了。同事看著我奇怪地道：敢情老牛婆把你也得罪了？
　　五
　　她討好我有大半年，我都不理會。她慢慢地也識趣了些，但還時常來科室，大多都是晚上過來，在病區走走，跟病人的家屬聊些家常。有時碰上我值夜班，去病房巡視時遇到她在，她就當著病人的面夸道：這是我們醫院最年輕的醫生，醫術好，態度也好，你們聽她的話絕對沒錯。我不答話，做完自己的事馬上離開，留下她在病房里一直像夸親人一樣的說個不停。有時我覺得她特無聊，也覺得她很可憐，身邊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只能跑來病房穿上白大衣找病人們聊天。
　　后來醫院實行病房都使用桶裝礦泉水，又加了一份工給她，送水。于是，總在醫院的過道里看到一個挑著一擔裝有桶裝水籮筐的身影。她來我們科室仍然大大咧咧，口無遮攔，有什么說什么。我倒是奇怪，這一次多加了這么重的工作任務，她倒沒跑去院長辦公室里大吵大鬧了，后來從護士長的嘴里聽到，原來她多做這份工，醫院要多付她一份工資。知道這個情況后，她讓我覺得更不屑，所謂無怨悔，不吵鬧還不是因為給了錢，有時看到她咧開嘴笑，我都覺得很滑稽，怎么這俗世中女人所有的缺點她都擁有？
　　六
　　又輪著我值夜班，晚上九時許，她又來了，我沒空理她，小唐也沒理她，她便去了病房。半個小時沒到，便聽到外面傳來她的叫喊聲，我和小唐跑出辦公室，發現她正死命地拉著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陌生女人，她的身上手上全是血，嘴里大聲叫道：她要偷孩子，快點抓住她！她是偷孩子的壞人，快點抓住她抓住她！我一看一下蒙住了，病房里的幾位家屬也跟著跑了出來，小唐馬上按了保安部的電話。后來，偷孩子的那個女人被抓住了，但是她卻住進了病房。
　　她成了醫院里的新聞人物，這一次，是正面新聞，而且她還是里面的主角。我去病房看她，她傷得不輕，特別是那雙手。我問她孩子沒有被抱走，為什么還要死命抓住那人不放？要知道你那樣會沒命的。她看著我笑了笑，用很虛弱的力氣說：“我女兒在三歲那年也被人抱走過，后面被她舅發現才抱回來。我體會過媽媽失去孩子后的痛苦。如果我昨天讓她跑了，那么她還會去偷孩子。”我站在病房里很久沒有出聲，突然間明白了她為什么每天晚上總會過來病房走走的原因。眼眶有些濕潤，我在她的病床邊坐下，觸摸著她那雙裹滿紗布的手喊道：劉阿姨！她睜大眼睛，不相信地看著我，問：你在叫我？我點著頭笑著說：是的，劉阿姨！今天您真漂亮！
　　她出院后病退了，不是她申請的，是她那雙手再也無法正常繼續她的工作。我經常在街上遇到她，有一次去菜市看到她正蹲在一堆紅蘿卜白蘿卜前面和老板說價，菜老板說一塊三，她說一塊二，然后把錢丟給菜老板，菜老板哼一聲，把頭偏向另一邊不理。那一場景看得我笑出了眼淚，我叫著劉阿姨走到她身邊。她丟下一角錢拿上她的蘿卜看著我笑，說陸小姐，你怎么來菜市了？我說我也是俗世中的女人，今天來看看美人是怎么跟別人砍價的。她繼續笑說你別笑阿姨了，我說沒笑，是真的美，擁有大愛的女人怎么看都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