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成一面紅旗等你們回來

　　傍晚的云霞將天空染得一片燦燦的紅，也將房頂上的那面紅旗點綴得艷艷飄舞，我的那些寶貝們，此刻，翅上馱著斜陽，把天空暈眩得搖搖晃晃。
　　我站在房頂，看它們如此自由地飛翔，目之所及，那些玲瓏的身影，如翻飛在天上的花。驀地，心里忽然就一痛，它們的自由是那樣地虛幻，雖然不似最初般困在樊籠之內，可是，我知道，是我把它們向往自由的心扼殺了，否則，它們怎么就不飛得更高遠。那一刻，我在心底默默對它們說：“都去尋找自由吧，不必回來！”它們盤旋幾圈之后，終又落在了紅旗周圍，于是心中不知是失落還是喜悅，漸漸沉重成漸濃的暮色。
　　第一個落在我身邊的是小黑，它是一只少見的黑雌鴿，當初我為了得到它，著實費了許多心機。我伸手捧起它，另一只白鴿便猛烈地撲擊我的手，便忙放下小黑，白鴿圍著它轉了幾圈，兩鴿相依回房去了。白鴿叫小白，與小黑是夫婦，合稱玄素雙俠。小白對小黑可謂愛到極處，別說別的鴿子休想接近小黑，就連我都不能與小黑親近。
　　有一只頭上長纓的美麗白鴿，每次見到它，都是那樣安安靜靜，雖然它身邊有許多雄鴿相簇擁，可它都不為所動。這只叫玉兒的鴿子是我用三只鴿子從三叔那里換來的。三叔愛鴿如命，從小就養，后來有三十年的時間告別了鴿群，幾年前，才又重新組建他的鴿子大家庭。
　　三叔重新養鴿子，是在三嬸去世之后。三叔年輕的時候，養了一大群鴿子，雖然那時家里很窮，可他都要想方設法地給鴿子們弄吃的。二十大多的年齡，還沒有成家，后來總算有一戶人家不嫌他家貧困，愿意把女兒嫁他。有一天，未來的岳父來家里作客，家里沒什么好招待，便要將鴿子殺幾只。他死活不同意，可是沒有用，那一天，幾只鮮活的鴿子成了岳父的腹中餐。看著心愛的鴿子失去了鮮活的生活，他的心已經碎成千片萬片。他那頓飯沒有吃，看著那些剩下的鴿子流淚，然后，他把那些鴿子都趕走了，趕了好久，它們才戀戀地飛離。三叔知道，他的一顆心，也跟著遠去了。
　　小小的玉兒站在鴿群中是那樣地文靜，又是那么地出眾。只是，竟是沒有一只雄鴿能敲開它的心門。而且，我能感覺到它日復一日地落寞，目光中也是迷茫一片。每天的黃昏時分，我放飛它們時，它總是獨自向著西南的方向飛出去好遠，然后，再悵然飛回，云霞滿天成為它孤單的背景。
　　那時我以為，只要我愛它們，便會與它們相伴終老，哪承想過命運慢慢地將我們分離。第一個離開的鴿子，是我平時最不注意甚至有些討厭的，它叫聞春，那許多鴿子中，我只在它的尾翎上系了鴿哨，它飛翔的時候，哨聲盈耳，仿佛聽到春天的聲音。只是我不喜歡它，說不清為什么，也許它的身上有一種讓人沉重的東西。別的鴿子也不喜歡它，喂食的時候，它總是被擠到最外邊，它幾乎從沒吃飽過，所以更是瘦骨嶙峋，越發不討人喜歡。有幾次我想把它賣掉或者送人，可惜都沒人愿意要它。
　　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放過鴿子，便在屋頂上喂食，聞春依舊站在最外面，凍得微微發抖。等我收拾了以后要下去的時候，發現聞春還在房頂上彷徨，在尋些剩下的食物。見我看它，它竟走過來，在我身前站住，目光有著乞求。我硬了硬心腸還是一腳踩上了梯子，它就那樣有些絕望地看著我。一時心中竟有些不忍，便掏出一把食物準備扔給它，這個時候，腳下一滑，竟從梯子上摔了下去。那么高的房子，我努力把頭抬高，這時，忽聽一聲尖銳的鴿哨聲從耳旁響過，然后就是與大地接觸后的暈眩與疼痛。
　　聞春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它死在我身下，被壓得扁扁的。他們說，它流了很多血，還說，它是為了去啄食落在地上的食物才飛下去，可我更愿意相信，它是為了用它小小的身軀接我一下，要不，它那一刻，怎么會有那么快的速度？聞春走了，悠長的鴿哨聲只能回蕩在另一個世界，只是那個世界會不會有春天？面對鴿群，獨獨少了它，便瘋狂地想起它的種種好處來。于是把那一份情懷都放在別的鴿子身上，好好地去珍惜每一個，怕再有遺憾落在心間。
　　那個春天，我像往年一樣去幾十里外的大橋放飛，然后回到家，站在房頂，等待。最先回來依然是玉兒，它的身影在天空中一個轉折，向西南方向飛了一段，才飛向房頂的紅旗。然后，它站在那里，靜靜地，和我一起看著遠方的天空。伙伴們陸陸續續地都回來了，獨獨不見玄素雙俠。小黑和小白每年都是緊隨在玉兒之后的，已經下午了，天空仍然空空蕩蕩，一如我漸漸空落的心。預感如潮水，一波接著一波。
　　驀地，玉兒咕地叫了一聲，振翅飛上高空，向南邊遠遠飛去，失去了蹤影279fadeb9fde6f701a96a283a21ac57f。片刻，三個鴿影出現在藍天下，我喜極，卻見小白搖搖晃晃，小黑繞著它往復地飛。到了紅旗上空，小白直直地墜落下來。我接住它，它的羽毛全都散亂開來，一只眼睛淌著血。心猛烈地疼，它中了鉛彈，嘴尖俯在我掌心，身體微微地顫著，真不知是什么支撐著它飛回來的。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小白的身體就冷卻了。那一瞬間，我感覺有團熱氣從掌上沖天而起，熟悉而溫暖的感覺，小白已經走了。
　　那些朝朝暮暮，那些日月晨昏，沒有了小白，小黑再也不肯去云中漫步，日日躲在房中，神思懨懨。少了玄素雙俠的天空，仿佛失去了許多色彩，即使有那么多的身影翻飛，卻是有著無邊的孤單與落寞。
　　三個月后，正是盛夏，憔悴的小黑也在無盡的思念中郁郁而終。在后園之中，有鴿冢，里面長眠著我曾經喜歡和不喜歡的寶貝，也深藏著塵世中的那些分分合合悲喜輕愁。
　　我開始注意每一個，特別是我的玉兒。不祥的念頭只在它頭上打轉。
　　這幾只鴿子的離去，讓紅旗下冷清了許多，于是我想再去找幾只回來。那一天，我來到三叔家，他那上百只鴿子正在起起落落，盈耳咕咕之聲，極是繁華熱鬧。心中的落寞被眼前的鴿群驅散，于是對三叔說出了想要鴿子的要求，三叔答應了，讓我自己隨便挑，但是只能是一只。
　　我在眾多美麗的身影中徘徊著，尋找著一雙有緣的眼睛。除開那些出雙入對的，每一個玲瓏的身影，每一雙紅紅的眼睛，都在牽動著我的心，竟是無法取舍。而且，心中還有個愿望，我想挑一只雄鴿，給我那玉兒。我以玉兒的眼光看著那眾多的雄鴿，想著玉兒的溫婉與哀怨，卻是久久無中意者。后來，勉強挑了一只觀賞鴿，頭和尾都是黑的，中間卻是白的，形象上可以讓人眼前一亮，也許，可以吸引一下玉兒的目光。
　　三叔卻對我說：“你要那只黑的吧，我覺得它挺好的！”望去，一只黑黑的鴿子正蹲在角落里，顯得與那些同伴顯得格格不入。它安安靜靜的，像極了玉兒，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想再要這樣一只鴿子，不想再為另一只鴿子如此牽腸掛肚。
　　那只觀賞鴿子一加入我的鴿群，立刻引起了騷動，那些單身的雌鴿紛紛向它矚目，眼神顧盼流情。可是，玉兒依然視若無睹，那樣美麗的一只雄鴿，在它眼中如空氣般透明。看來依然是緣分未到，我可憐的玉兒，你心中的愛人究竟在哪里呢？
　　那個秋天分外的絢爛，高天流云，還有我的那些寶貝，都在裝點著我眼中的世界。秋天那么美，美得讓人心里發慌。很涼的一天，是個午后，我的寶貝們這個時間都在小憩，房頂上一片靜悄悄，只有紅旗在秋風中輕輕地抖動。我坐在房頂，用目光溫柔地撫摸著它們每一個。驀地，一陣搖動翅膀的聲音，一個白影沖天而起，是玉兒，它一改往日的蘊斂，振翅向著西南方向疾快地飛去，瞬間沒了蹤影。
　　我的心莫名地跟著懸了起來，良久，在我的等待中，仿佛是一世的時間，玉兒的身影才出現在淡云之下。秋日的暖陽照耀著它潔白的身影，那一刻，忽然有了一種想流淚的沖動。玉兒緩緩落下來，停在我的身旁，用它柔軟的身軀輕輕靠著我的腿。這是從沒有過的情形，就那樣注視著它，直到夕陽落幕。
　　第二天早晨，玉兒沒有從鴿房中出來，它靜靜地臥在那里，悄悄地去了。頭上的長纓依然美麗，只是，再也不能盛開成藍天上的一朵花。后園的鴿冢里，又埋進了我的玉兒。晨光正好，西風無限，卻是無盡的凄涼。
　　我再次去三叔家，并不是為了要鴿子，因為忽然就心灰意冷，想把那些鴿子都送給三叔。三叔見了我，說：“昨天下午，你家的玉兒忽然飛回來了，在我這兒盤旋飛了很長時間，才走。”
　　我一驚：“三叔，你家的鴿子有什么問題嗎？”
　　三叔說：“沒什么呀，只是死了一只，就是那天我讓你挑的那個黑色的！”
　　忽然明白，玉兒原來心里是有著愛的，可是，曾有一個讓它們相聚的機會，我卻沒有把握住。定是我從三叔這兒換來玉兒之前，它們就相愛了，可是我生生地把它們拆散。
　　我頹然說：“玉兒今天早晨也死了。它昨天一定是來看那個黑鴿子的。三叔，之前它們是一對兒嗎？”
　　三叔說：“上百只鴿子，我哪能都注意到？也許吧，早知這樣，就把黑的也給你了！”
　　我最終沒有把那些鴿子送給三叔，我要給它們真正的自由。那個早晨，我站在房頂，把它們放飛，然后拔下紅旗。它們每次飛回來，我都會用長木桿將它們趕走。每一次，心里都在劇烈地痛。最后，它們再也不落回來，在蒼茫的暮色里，遠遠地去了。
　　它們一定會找到自己自由的天堂吧，在那里，沒有分離，沒有約束，快樂地飛翔，幸福地棲息。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祝福。是的，如果有一天，你們真正的自由而幸福，我依然會站成房頂飄揚的紅旗，等著你們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