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后來校園里的人都說,楊老師是自己從樓頂跳下來的。毫無征兆,果斷而又決絕的縱身墜落沒有任何的目擊者。已經一個星期了,他的死仍舊是茶余飯后的話柄。蘇在躺在床上,靜靜的聽著舍友們激動的議論聲,從大一到大三,輔導員這個時候毫無征兆的自殺,無疑給乏味的考研長流帶來不小的波瀾。他放下手中的書,把頭轉向宿舍中最為積極活躍的北京,北京正義正辭嚴的分析楊老師自殺的原因。蘇在感到一如既往的可笑,卻瞪圓了空洞無神的雙眼問,“新的導員什么時候來啊?”
楊老師死的時間是一個周三的晚上,地點是宿舍的6號樓,當晚所有在6號樓的人全被錄了口供,樓管大媽說楊老師神色凝重索要6層樓鑰匙,說是要查宿舍,而呆在宿舍的學生則一致的聲明并未看到楊老師的出現。宿舍人討論這些的時候一起盯著床上的蘇在,很是意味深長。蘇在躲過目光,慘淡淡的說,“怎么也算逃課,我就不去了吧。”6層樓藥物制劑專業大三這一節課,那天晚上有拉丁文選修,蘇在像往常一般讓最后出去的人把自己反鎖在宿舍。“幸虧楊老師是來跳樓的,不然再被捉住一次翹課我就慘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眉頭輕皺,對宿舍的人干笑幾聲,起身下床去了廁所。他聽見身后傳來問候聲說,“蘇在,你腿怎么瘸了?”像是中了彈,蘇在渾身一顫,隨即深一腳淺一腳的繼續。“打籃球崴了,沒什么事。”蘇在語氣平淡,沒有轉頭看身后的袁寧。
北京一直都說袁寧是班里學習最好的人,“雖然成績徘徊在十名左右,可人家每次考試都得罩著我跟蘇在兩個人,這得費多少精力啊。”袁寧聽到這句話時,罵了句,“這兩個坑爹的,一到考試就裝孫子。”楊老師的死對袁寧來說蠻不幸的,袁寧是班里的團支書,這次考試在蘇在與北京一前一后的雙重阻力下終于有所進展,并且在不久前還向楊老師略表過心意,本以為保研名額非他莫屬,可最終一場空空。據說當時知道楊老師自殺的消息袁寧第一反應就是,“他怎么不再堅持幾天啊!”袁寧就像班里其他名列前茅的學生干部一般,楊老師尸骨未寒,就開始預備新一輪的班級干部爭斗中,以宿舍為單位營黨結私,打聽新任導員的動向,迅速的忘掉了楊老師的存在,好像跳樓的只是富士康的又一個職員。楊老師死掉就是這樣,相處三年的學生沒有絲毫的動容。蘇在想到,也許人活在世界上的價值不該是自己完成了多少欲望,而是獲得了多少真誠。
楊老師剛死的時候,幾乎每個認識蘇在的人見面都問他當時的情景,因為從尸體位置看,楊老師縱身一躍的地點就是蘇在的正上方,也就是說6號樓每一層的2號宿舍,都曾有楊老師最后墜落的身姿。蘇在眉頭一皺說,“別到處亂說,我那晚在宿舍,怎么也算逃課,我也不想去警局問話。”得到對方安慰似的肯定后,蘇在換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在玩本呢,啥都沒看見。”北京則痛心疾首,后悔自己那天因為害怕去了那節拉丁文課,錯失了成為焦點的好機會。他對每個來宿舍搭訕的人開著同一個乏味的玩笑,“你知道楊老師為什么自殺嗎?上禮拜天我連灌他三球,他受打擊了,哈哈。”這種自問自答式的炫耀無非想得到別人“你上禮拜比賽又演帽子戲法啦“的驚嘆,這讓蘇在無比的齒冷。在蘇在看來,北京確實乏善可陳,而曠課、賴床、游戲等某些必要的大學頹廢因素讓蘇在不得不跟北京混在一起——蘇在不想讓別人說自己是個離群索居的怪人。記得有一次北京在宿舍看張藝謀的《英雄》,蘇在看到后,突然想到2000年的電影現在已經2012年,頓覺滄桑感說了一句,“這已經是12年前的電影了。”可北京敏銳的自尊心立刻把這句話當做諷刺,馬上回了句,“12年怎么了,最新的電影我哪部沒看。”蘇在聽后一聳肩,覺得解釋很沒意思,就這么作罷了。
在警方宣布楊老師系自殺之前,校園里沸沸揚揚的傳言曾一度讓蘇在崩潰,有人說楊老師是被人從樓頂推下去的,6號樓6樓的監控幾天前壞掉就是兇手的事先布置。還有人說楊老師喝醉了酒,爬上天臺去耍酒瘋,結果掉了下來。更甚者有提出鬼上身的傳言,說6號樓很不干凈,很早之前就有人在這里吊死過。“肯定是鬼上身,不然他干嗎死前把自己的手套給摘下來留在天臺上呢?”北京煞有介事的說。而袁寧對這種捕風捉影的猜測深惡痛絕,因為6號樓的監控就是幾天前他扔籃球不小心給打掉的。當時就只有蘇在在場,袁寧罵了句,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蘇在撿起籃球,一腳把地上的壞監控踢到樓道的垃圾堆里,皺著略顯夸張的眉頭說,“趕緊走啊,等著給你頒最佳射手獎啊。”楊老師出事后的第三天,袁寧作為最后一個在攝像頭中出現的人被叫到了警局問話,他故作鎮定,一臉天真的說,“我報告給導員了啊,他說等過幾天處罰我,我真不知道會出這種事啊!”死無對證,攝像頭這件事卻沒有結束,第二天學校宿舍樓所有的攝像頭都更換一新,樓管大媽說,“學校這么大費周章,楊老師可以瞑目啦!”
楊老師
伴隨著沉重的摔門聲,楊老師身后的咆哮聲漸退,他忿忿地走下樓梯,哀怨自己過早的走進了婚姻這座墳墓。總算清凈了,楊老師走下樓梯,思索著是不是該去買些花致歉,手機響起,是夫人的短信。
“你去死吧,別回來了。”
楊老師關掉手機,打消了道歉的念頭,轉身走向了學校。短信顯然激怒了鎮靜思索的他。職工公寓與校區僅幾步之遙,瑟瑟的冷風中楊老師想起了溫暖的辦公室,暖風網線沙發茶水,那里還是可以呆一夜的。然而辦公室怡人的環境滿足了楊老師生理的需求之后,他再一次想起家里的爭吵,自己的忍讓以及夫人的無理取鬧。覺得自己有必要做點什么發泄一下情緒,他突然想到藥物制劑班今晚的拉丁文課,決定去抓幾個逃課學生罵一頓,興許心情就會好很多了。
藥物制劑班是個令人頭疼的班,不管什么時候都會有逃課的害群之馬出現,楊老師記得上一次領導大檢查的時候,他提前通知班長說自己要查宿舍,自信滿滿的想把自己領導下的良好學風展現給蒞臨的領導。然而就在他打開602的宿舍鎖時,卻吃驚的發現四只眼睛盯著這群不速之客。楊老師頓覺怒火攻心,厲聲問:“你們怎么沒去上課,躲在宿舍里干嗎呢?”
兩個吃驚的孩子一個躺在床上,楊老師認得那是蘇在,一個坐在桌上的電腦前,楊老師認得那是北京。片刻之后,北京倉促開口道:“我今天感冒了,沒去上課。”
“我記得我上學的時候用這理由,怎么學生到了現在還用?”身后的領導很是不屑,幽幽的對楊老師說完,轉身走了出去。楊老師沒有理會,以同樣的語氣問仍舊躺在床上的蘇在,蘇在搖搖手中的書,輕輕的說,“我在看書呢。”
想起這一幕楊老師感到一絲黑色幽默,他蠻渴望再次抓住蘇在,看看蘇在出乎意料的表現。楊老師加快了腳步,邁向了6號樓,應付掉樓管大媽的寒暄后,他爬上了6樓,突然發現6樓的監視器沒了。記在心里之后,他轉身查房,藥物制劑班的5個宿舍都鎖住了門,經驗豐富的楊老師沒有灰心,打開了602宿舍門,蘇在以往常的姿態躺在床上對著自己的筆記本,平靜的盯著自己近乎呢喃的喊出“楊老師”三個字。一陣得意感襲來,楊老師安然關掉宿舍門,背對著蘇在說,“又逃課,這次我肯定饒不了你,蘇在。”
北京
已經一個禮拜了,北京坐在電腦桌前,回頭望著床上的蘇在,已經一個禮拜了,蘇在沒有跟自己有過任何的交流。北京心不在焉的玩著游戲,思索著過往的種種,難道自己什么時候得罪這個性格乖戾的舍友了?床上的蘇在碰著一本書,顯得靜謐而又安詳。北京強烈的交流欲望發酵膨脹,他像往常一般挑起一個話題打破尷尬的沉默。
“明天咱班要開楊老師的追悼會,你去不?”語氣中的戲謔替代掉疑問成分,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蘇在通常伴隨輕蔑的一笑,說一句“傻子才去”之類的話。北京本想打趣班里類似袁寧這些對楊老師有所要求的人,嘲笑一下他們擠破腦袋得到這個結局。而床上的蘇在沒有開口,北京看到他放下手中的書,眼神空洞而又呆滯,轉向自己,輕輕的點了一下頭。北京覺得蘇在的敷衍是出于對自己的不屑,像是吃了一個蒼蠅,對話戛然而止,沉默繼續蔓延。
楊老師的追悼會規模不小,作為四個班級的輔導員,200人的大課堂顯得異常擁擠,教室規則的分為兩部分,前排女生神色凝重,規矩的望著臺上班委悲切地講話。后排男生相對恣睢,不遺余力的破壞著前面苦心經營的悲傷氣氛。北京坐在蘇在旁邊,長久未參加集會的他,興致勃勃地帶動了周圍的男生,竊竊私語有關楊老師生前的種種。他看到一旁蘇在靜靜的趴在桌上,推了一下說,“你怎么啦,真開始哀悼楊老師了?以前可是你罵的最狠的啊。”
蘇在無神的眼睛盯了他半天,撇嘴笑了一聲,問道:“你信楊老師是自殺嗎?”
“學校跟警方不是都發表聲明了嘛,天臺上的手套,還有煙蒂,自殺原因是感情問題,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所以這就結束了嗎?有關楊老師的一切。”蘇在的語氣像個茫然的孩子,讓北京不知所措。印象中的蘇在對什么都毫不在意,而此時在這場可笑的類似葬禮上表現的鄭重其事,讓北京記得很久以前開學之初蘇在身上的影子。他記得他與蘇在有關電影的爭執,他堅持認為《三個傻瓜》是一部好電影,因為有歡樂有劇情,還有很深的教育意義。而蘇在義正辭嚴的吐出一大堆讓他似懂非懂的話,瞪圓了雙眼讓北京承認這只是一部三流的毫無新意的類型片而已。辯論的結果是北京說每個人欣賞的電影不一樣,我覺得好,你覺的不好,就是這么簡單。蘇在聽到這句話,皺起眉頭說:“我不認為,電影還是有層次的,就像……”
“每個人的看法也不一樣。”北京得意的打斷了蘇在的話,他看見蘇在臉上涌起的憤怒一閃而過,對北京的話未置可否的啊了一聲,隨即背過身去走掉了。
眼前的蘇在仍在認真的看著自己,這久違的表情帶給北京些許的感動。也許自己也應該認真一點,怎么說也是三年的老師。
“不然明晚上宿舍一起吃頓飯,悼念一下楊老師?”
“好,我請。”蘇在的表情認真而又執著,像是罪惡之人面對神父時虔誠的懺悔。
袁寧
“終于結束了,這幾天可嚇壞我了。”袁寧爬到蘇在床上,翻起了蘇在枕邊的一堆書,漫不經心的說,“你給我推薦本書看吧,蘇在。”蘇在從書堆中抽出一本不薄的書,袁寧接過來看了看。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沒薄一點的嗎?我還得考研呢。”他放下手里的書接著說,“攝像頭的問題終于沒了,學校都沒處罰我。”
“嗯,結束就好,晚上一起出去吃頓飯吧,昨天追悼會跟北京說好了,我請。”
“你有錢燒的啊,為什么請客?對,你的腿好點了嗎?”袁寧疑惑的問。
“差不多了。”蘇在笑著說,繼續把頭埋在書里。可心情極佳的袁寧似乎興致不減,他把蘇在擠到一邊,枕在蘇在的書上繼續說:“你說,警方會不會繼續在秘密監視我啊,楊老師的自殺仍有疑點,我又是僅存的嫌疑人。或許我書包上衣服上就有竊聽器呢。”
蘇在眉頭一緊,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緩緩地說,“要是怕,把衣服都拿到洗衣房洗洗吧,我攢了不少衣服,我陪你一起。”
“別鬧了,我說著玩呢。”袁寧爬回自己的床上,發現床下北京仍在踢實況足球,而宿舍其余的人早已有在教室午休節省時間的習慣。袁寧嘆了口氣,躺下思索著新任導員到來之后,該做點什么繼續奮斗那個保研名額,漸漸睡去了。
袁寧是被蘇在吵醒的,陽臺上蘇在正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掛起。他看看表,五點多一點。他欠欠身子,閉上眼準備再瞇一會,可陽臺上蘇在動靜不停,他往陽臺望去,吃驚的發現十幾件衣服林林總總的晃悠著。
“暈,你是不是把所有衣服都給洗了啊。”
蘇在
黃昏在忙碌中悄然來了,蘇在像是個耕耘的農夫,望著西斜的落日出神。整個下午的洗滌過程出乎意料的輕松,伴隨而來的不是疲憊卻是身心俱潔的輕松與歡快。他欣慰的想到,或許自己真正準備好與楊老師道別了。蘇在走進屋內,對著仍在欠身子的袁寧以及虛擬綠茵場上奔波的北京說,“都沒事了,我們去吃飯吧。”
餐桌上的歡樂的氣氛像是馨郁的花香,蘇在感覺到了久違的食欲以及睡意。一個禮拜的恐懼、困惑、焦躁耗盡了所有的精力,自己的確該大吃一頓了。
“這頓飯是紀念楊老師的,我們來說一下,自己最后一次見楊老師吧,我先來。我最后一次見楊老師是在開學的時候,我看見他跟他夫人走在一起,他夫人可真漂亮……”
蘇在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見楊老師的時候,是那個逃拉丁文課的晚上。他躺著床上看拉斯馮提爾的《迷幻公園》,聽到開鎖聲后,抬起手表看了看時間,拉丁文課不可能這么早結束,心頭一緊懷疑自己又被抓住了。果然,楊老師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沒有吃驚,輕聲叫了一聲“楊老師”,對方微微一笑,轉過身去關上門,蘇在清楚地聽到響起的聲音。
“又逃課,這次我肯定饒不了你,蘇在。”
楊老師摘下手套,點燃一支煙,示意蘇在下床。他徑直走到陽臺上吸煙沒有說一句話。這讓蘇在感到莫名的恐懼,會有什么樣的處罰呢?蘇在記起曾讓他跟北京嘲笑的校規,曠課累計十節勸退處分。這個學期他甚至還沒有上夠十節課,如果楊老師追究起來,自己該怎么辦?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悸以及難以自持的顫抖卻仍然保持著平靜的表情。該說點什么呢?自己頭疼?這太可笑了,直接道歉?會有用嗎?忐忑中蘇在穿好了衣服,走到了陽臺上。
楊老師似乎覺得在學生面前抽煙不雅,他掐掉煙頭扔在地上。饒有興致的盯著蘇在看了一會,開口說:“逃課這事一會說,六樓的監視器怎么沒了?”
蘇在記起自己一腳踢到垃圾堆里的監視器,一個想法在腦中涌起,這個念頭讓蘇在渾身一震,卻仍舊一臉平靜。
“這里好冷,我能回去穿件衣服不?”
蘇在爬到床上穿衣服的時候,正是《迷幻公園》的尾聲,公園里幻象般的現實中亞歷克斯的滑板慢悠悠的沖出屏幕進入了蘇在的心中。美的驚人的畫面是更有說服力的敘事手段,亞歷克斯以一貫陰郁的表情不停的對蘇在說:沒人知道楊老師來過這里,沒人知道楊老師來過這里,沒人知道楊老師來過這里……回身望去,楊老師正趴在陽臺上張望著J市美好的夜景,背影模糊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盡真實。他戴上手套沖了過去,用最大的力氣,把楊老師推了下去。
蘇在又戴上了楊老師的手套,撿起地上的煙蒂,他跑出宿舍從六樓的梯子爬向天臺。以往寧靜的天臺充斥著蘇在滿腦的嗡嗡聲,像是失掉了控制力,蘇在看著亞歷克斯找對位置,看著亞歷克斯跳下梯子,看著亞歷克斯鎖上宿舍門,看著亞歷克斯從宿舍門上的窗口翻進去。蘇在顫抖的身體從窗口跌落進來,他一瘸一拐的爬到床上,躲進被子里“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