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車事件

　　
　　她躺在地上，睡著了一樣，一動也不動。頭軟軟地枕在一只手臂上，一頭軟軟的微卷的花白頭發順著臉頰，耷拉到下巴頦兒處，整張臉處在明暗兩處，看上去很生動。
　　身旁因為那聲巨大的剎車聲而吸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圓形，將她圍在正中間，像一個舞臺，而她身處舞臺的正中，完美地謝幕。
　　我回到車上，領導1仍坐在駕駛位置上，手里拿著電話還在不停地打，從聲音聽得出來，她有點驚慌。
　　我卻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我覺得領導1比我沉著多了，別看她是個女生，從開始把人撞倒到現在，我覺得她僅是有點慌亂，有點亂了方寸，不知道怎樣解決眼前的這個麻煩。我感覺不到她心里的害怕，她只是覺得運氣很差，有點倒霉，那個女人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出現：“那個老婆娘一下子就躥出來，一點預兆都沒有，不然我好好的開我的車怎么會撞到她？再說半夜三更的怎么會跑到馬路上竄，真是吃飽了撐的。”
　　我的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我感覺從她的身邊走回到車上這短短三米的路程，像用了我半輩子的時間。
　　從十五歲學開車，到現在三十五年了，學開車不是因為我喜歡車，也不是因為覺得開車有多威風，爸媽說男人會開車，老婆和工作都要好找點，我才去學的。我學車那會兒，男人會開車，尤其是我開的那種非常耀武揚威的解放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不像現在，誰都可以開著四個輪子的東西上街。但是誰都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車，心里甚至厭惡死了開車，對那個龐然大物，我一點親切感都沒有，我覺得它冷峻、嚴肅、冷漠，它可以把生命生生地置于它的輪下而不動半點聲色，毫無人情味。在路上跑得越多，我對那家伙更加厭惡，每次我看到雷鋒叔叔飽含著熱情，愛車如愛女人似地和他的車合影的照片，我都很奇怪，一個人是不可能和車有那么深厚的感情的，哪怕是用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可能。尤其看到那些血糊糊的車禍現場，對車我更是一片冰冷。我更想不明白的是那些拿了荷包駕照沒有幾天的人，總是那么異常興奮，像領導1這樣，明明看起來就是個弱小的女生，領導2也安排了我專門給她開車，干嗎總是那么想摸方向盤，只要我出她的任務，她總是要我把車讓給她開。我用了半輩子的時間，都沒有愛過車，除了工作之外，絕對不會主動去摸一下方向盤。有時候給領導1、領導2、領導3、領導4、領導5、6、7……開完車，就算是很遠，我也一定不會圖方便，把車開回家，我總是把車開回單位，走回家，第二天再早出門一個小時，走到單位去開車接任何一個要我接的領導。
　　以前我是為領導4開專車的，領導4高升了以后，自然就把我帶走了，領導4非常信任我，我具備了當專車駕駛員的素質，最為關鍵是嘴緊，其次是眼瞎，心眼也瞎，看不見很多看得見的事情。我當然也希望跟著他走，畢竟我給他開了五年車。盡管看到好幾個跟著領導走的專職駕駛員后來都當了這個部門或那個單位的領導，也有了自己的專職駕駛員，但我還是沒有這個野心。我承認我是個天生的笨蛋，跟了領導4那么久，每當看到他處理一些問題一些事情，我總是一點也看不懂。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而不是那樣做，總是想不明白。我總是幻想如果我是領導4，遇到這樣的事，我會不會也這樣處理？每次想完就都認命了，總覺得那都不是我可以想得出來的辦法，還是專心做個好司機吧，老婆小孩有飯吃就行了。所以三十五年里我唯一的一份工作就是駕駛員，做得最好的一份工作也是駕駛員。我給領導4開了十年的車，這十年里，我養大了我的兩個兒子，如今兩個兒子一個大學畢業了，領導4把他介紹到他從前的一個手下工作去了，另外一個兒子當初高考差了二十分，也就不讀了，也是領導4給介紹到一個保安公司當保安，現在已經做隊長了。老婆原來是農村的一個種地的婆娘，也是托領導4的福，介紹到一家物管公司當了保潔隊的小隊長。房子也是領導4想辦法解決的，先是在那家物管公司的值班室暫住，后來有一天交了一點錢，就得了一個房產證，一室一廳，兩個兒子一間，我們兩口子一間還兼做客廳，寬得不得了。只是領導4去的那個新單位給駕駛員開的工資太少了，又遠，兩個月才回得了一次家，當時我得養兩個兒子，老婆我也總得管管，所以又跟了領導4三年我就又回到了現在的這個單位上班。
　　領導2一上任，就一直追著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來上班，畢竟我的關系還在這里，工資仍然在這里拿，要不然我早就跟著領導4一走一個干凈，哪里有只拿工資不干活的？拿了工資，人家追問你什么時候回去，走到哪里都說得通的。說實話我回來上班挺難受的，我只會開車，除了開車我什么都不會，我相信領導2也挺鬧心的，她自己已經帶了一個駕駛員，現在手下的每個部門都有一部車，每個部門的領導都會自己開，哪個部門會需要我這樣的只會開車的人呢？領導2只好把我做機動安排，比如說每天幫著辦公室分報紙，比如說甲部門要出去送個報告或是文件什么的，比如說哪個部門的領導要應酬喝酒，那就得讓我去開車了。我當然是乖乖地坐在酒店大廳里等著喝完酒的領導盡興而歸。
　　最近單位為了應付上面的一個什么檢查，天天加班，領導1剛拿了駕照，每天興奮得不得了，只要車一開出單位，總是要求我讓她開回家，像我這種一無是處的人，任何一個領導都是得罪不起的，領導1說了讓她開，我也只能讓她開，就像她平時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名言那樣：“第一條，領導說的永遠都是對的；第二條，領導說的錯也是對的；第三條，領導說的即便錯了，也要參照第一條執行。”每次她說這句名言的時候，領導2都會笑得樂不可支，笑得每條皺紋都扭曲變形，最后湊成了一朵開著的花。你說，在這樣的教導下，我能不把方向盤讓出來嗎？我還希望每個人都說我好，至少今年的年終獎我可以拿到一半。
　　有人開始狂躁地敲車窗，領導1對著電話有點失控地大聲說：“你快點啊，到哪里了啊？這些人開始敲窗戶了。快點啊！”
　　我早已嚇得不能動彈了，三十五年里我從來都不會想到有一天我的車上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就從來沒有想過一旦有什么事情發生，我應該怎樣處理，這方面一點準備都沒有。
　　很多很多人都說我開車開得好，三十五年從來沒有出過事情，哪里知道我是因為很害怕有事情發生。三十五年來我只要一坐在駕駛位上，心里總是緊張得不行，害怕得不行，不敢出事，也從來不敢想會出事，出了事，我的工作肯定完蛋，一家人怎么辦？
　　外面敲窗子的人越來越瘋，我真的不知道下了車，那些人會怎樣用拳頭招呼我，敲窗子的人越來越沒有耐心也越來越沒有風度，我發現剛才圍成的那個圈子一下子轉到了車這邊了，像一個圓形的舞臺。我只好下了車，所有的眼睛像聚光燈一樣全部射了過來。
　　我知道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動手的話，所有的手都會招呼到我身上。我這條小命還在不在就說不清楚了，打死了還算了結了，打我個半死，才是給老婆娃兒們增加麻煩。我再一想，也不能被打死啊，不死至少還有工資拿，死了就沒工資了。我已經想好了，他們開始打我時，我一定要靠車邊倒下去，慢慢往車廂底下縮，留一個背在外面給他們打就行了。
　　好在這時一個警察邁著方步走進了人圈子：“怎么回事？車是你的嗎？”
　　“不是。”
　　“那誰是車主？”
　　“是單位的。”
　　“你開的嗎？”
　　“不是，是我們領導開的。”
　　“你們領導呢？”警察有些厭惡地狠狠地掃了我一眼。
　　“車上。”
　　“同志，請你下車好嗎？”他對著車窗敬了一個禮。
　　領導1終于從她的電話里面拔了出來……
　　領導3叫我坐到他的辦公桌對面，很認真地對我進行了批評教育，主要內容是批評我昨天晚上怎么都不應該把方向盤交出去。“現在對方還在重癥室里搶救，因為你的沒有原則，讓一個家庭陷入痛苦。領導2說了，叫我一定要和你好好談談，叫你先寫一個事件經過，然后好好地深刻反省一下自己犯了什么錯誤。等這個事情結束后，單位會開一個通報批評會，你好好寫檢查吧！”
　　我給領導4打了電話，給他認真地復述了一遍事情的經過，我希望能得到領導4的指導，把檢查寫得深刻一點，希望能夠得到領導2的諒解。我回來上班還不到一個月啊，原來的那些老同事們不是調到其他單位去了，就是高升了。雖然現在的同事我基本上都認得了，也叫得出名字了，大家對我也還和氣，有什么事情都喜歡叫我，我也樂得為每個人跑腿，反正我除了開車什么也不會，每天就等著領導2吩咐領導3，領導3再把指令傳給我：“老張，今天你跟領導跑一趟。”老單位的新同事都喜歡叫我：“老張，幫我去買包紙，幫我接下娃兒嘛，我這里還下不了班哦。謝謝了。”
　　領導4聽了我的敘述，電話那邊半天不說話。我也習慣了領導4的作風，很多時候你以為他根本沒在聽你說話，正在無趣的時候，他卻會出其不意地接上你的話頭。所以我也就安靜地拿著電話，也不說話，等著他說。
　　“知道了。”半天電話那邊才傳來不疾不徐的三個字。
　　“現在我咋個辦咧？”
　　“嗯。”
　　“哦。”我很想問他是這個檢查咋寫，請他幫我認清楚我的錯誤，可是我知道，領導4既然到現在只說了四個字，我心眼再瞎也知道他不會再說些什么了。我再多說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于是對著話筒鼓起勇氣說：“領導，可不可以幫我打聽下要怎么處理我？”
　　“嗯。”領導4從鼻腔的最深處擠出了一個字。
　　再怎么樣我都應該掛電話了。
　　正好司機小王跟著領導2出車了，我就坐在司機小王的桌子邊，找了筆和紙，鋪開來，仔細想了半天，我真的不知道怎樣下筆寫這篇檢查。
　　司機小王就是領導2的專職司機，領導2剛剛到這個單位的時候，因為我跟著領導4跑了，一時間沒有人為領導2開車，領導2也就樂得把原來跟她的司機調了進來。
　　就這樣想了好半天，我除了檢查兩個字，其他什么都沒有寫出來。漸漸地就犯起困來，什么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這是我的一大本領，我可以坐得直直地睡覺，讓人以為我在干什么事情，領導一叫，我會馬上迅速地彈起來，讓人根本覺察不出一秒鐘前我還是沉睡狀態。
　　“上班時間居然有人玩電腦游戲，小郭，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是怎么當的？”
　　猛地從睡夢中驚醒，發現那個吵醒我的聲音已經飛到了走廊的盡頭，那是領導2的聲音，我心里想誰這么倒霉？上班時間誰手上沒事的時候不玩游戲啊？
　　“老張，你過來下。”
　　是領導3在叫我，我全身的汗毛全部立起來了，我知道這幾天領導叫我不會有什么好事。
　　“我嗎？你說我玩游戲？”我一頭霧水，但我再笨也不會說自己剛才夢見周公了，因為上班睡覺和打游戲是同罪。我言之鑿鑿地說，“我在寫檢查。”
　　直到此時我才發現，電腦界面上確實是司機小王玩CS游戲的界面，再拿寫檢查的紙一看，除了重復地寫了幾十個“檢查”，再沒有多余的字了。看來我確實有口難辯了。
　　“老張！”領導3又在叫。
　　我把那張寫滿了“檢查”二字的紙順手就扔進了垃圾桶中，我唯一能選擇的就是什么都不要說，安心接受各種批評就好。
　　最后，與被撞方家屬調解的結果還算如領導1的意。
　　第二天，重癥監護室的她就走了，還是和那天看到她那種睡著的樣子，只是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非常的詳和，真的感覺就是睡著了而已。
　　領導1的全家都出動了，具體都做了分工，誰誰誰專門負責安撫家屬，誰誰誰專門負責交通事故的善后工作，誰誰誰專門和家屬談賠償，最為關鍵的是必要時一定要做出讓步和妥協，千萬不能讓家屬走法律程序。領導1的老公專門負責搞領導2，爭取捂住這件事情，不要讓這件事影響到領導1的光明前途。
　　領導1不正面或單獨與家屬見面，就算必須見面也一定有三個人陪同，以免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生。領導1更多的是向領導2做深刻的檢討，每次從領導2的辦公室里出來都是紅腫著眼睛，人看起來也弱弱的，見人也開始弱弱地打招呼。讓每個人（從前討厭過她的，從前使過小絆子的，從前站一條戰線的）都心生憐惜，檢討自己從前對領導1的種種不好。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要深刻再深刻地反省自己，要充分地認識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誤，為什么犯，思想根源在什么地方？
　　說實話我真的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我覺得在這個事情中，我唯一的錯誤就是不應該太聽領導的話，覺得她開不好就不要把方向盤交給她。但反過來一想，我如果不把方向盤讓給領導1，我今后的日子也不見得有多好過！莫非領導1給我小鞋穿的話，我還有告狀的地方嘍？但我知道我肯定是犯了什么錯，不然領導2、領導3不會讓我做深刻的檢查，領導4也不會不幫我出點主意，拿個對策。我現在非常恨我自己，為什么小時候讀書只讀到小學畢業？字倒是認得全，就是用得少，平時也就是用來看看報紙罷了。也恨著自己平常不學文件，我經常看到領導1、領導2、領導3、領導4、領導5……總是在研究文件。以后一定要多學文件，不僅做事像機關的人，連說話也要像機關的人那樣，什么話張口就來，不用翻就知道是哪年哪月哪份文件上的。現在這種情況，真的是平時我教育我們家老二時說的：“書到用時方恨少。”要是平常多看點文件，至少我也可以深刻地認識到在這個事件中，我究竟是犯了什么錯誤？
　　我和老婆研究了一下，這個等于是一份二合一的檢查。必須含有兩層意思，一是撞車事件本身，二是為什么上班吊二兒郎當不認真，為什么要在所有的同志都辛苦工作的時候打游戲？尤其這樣的事情還發生在寫檢查的時候。可是要我為一個根本沒有犯的錯誤寫檢查，確實是一件讓我痛苦得不得了的事情。上班打游戲這件事我是萬萬不能解釋的，我要說不是我打的，我根本就不會打游戲，難道是小王司機打的？那我不是把他給出賣了？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情愿招供自己上班睡覺，要知道這是我平時在單位里僅有的一點樂趣和享受。事后我才發現，其實上班打游戲和上班睡覺，這兩件事情性質是一樣的，都是個人愛好，根本沒有必要分清是小王做的還是我做的，檢討哪一件都不會對自己今后的工作造成什么影響。我替小王檢討了我一竅不通的打游戲，并保證以后絕不會再打的。即使沒有供出自己上班睡覺，我也要提醒自己，記住一定要拿一份文件放在眼前，不然對著電腦一動不動，說不定有一天會讓人發覺。
　　事情進展到第十天終于讓我解脫了，部門副股級以上工作人員召開了一個部門班子成員的擴大會，全部門共三十六人，共有二十一個副股級以上的領導參加了這次大會。一般部門班子成員會是開到副科級的，只有十二個，這一次的會一直開到副股級，可見領導對這個會的重視程度。最為關鍵的是我非常有幸地參加了這樣一個級別的會議。
　　領導1在會上做了非常深刻的檢討，我認真仔細地做了筆記，發覺自己寫的檢討實在太缺乏感染力了，她的檢查第一段主要描述了那一段時間領導1為了迎接上級部門的檢查，已經在單位連續加班，奮戰了十來天，每天都是超負荷工作量，但是在目標高、任務緊、時間短的情況下，還是順利完成了領導交辦的各項迎檢準備工作。第二段寫了撞車事件的經過：“那天是因為想到老張（就是我）家里有老婆和小孩要照顧，總是讓老張跟著加班，每天凌晨兩點多才下得了班，無論如何于心不忍，自己要是會開車，以后就不用讓老張同志跟著受累多好啊！加上那天上級的檢查進行得很順利，自己心情很好，也有點興奮，于是產生了麻痹思想，想到半夜三更的，路上人跡稀少，應該不會出什么事情，有了這樣的僥幸心理，就請求老張同志將車讓給我開。沒有想到連續十天的工作，精神上身體上的狀況是非常差的，也就那短短的一秒鐘……”領導1已經哭得出不了聲了。在念整個檢查的時候，已經無數次地說不出話來，領導2、領導3、領導5、領導6、領導7、領導8……全都紅著眼睛，脈脈含情地看著她。
　　接著我讀了我的檢討，因為有領導1的檢討作參照，我的檢查根本就不值得一提。領導1繪聲繪色的檢討，讓我的檢討聽起來連小學一年級學生的水平都不如，顯得那么不認真、不嚴肅，沒有深度更談不上力度，像在開玩笑。
　　領導3也做了檢討，主要是檢討自己對辦公室公車的管理力度不夠，對辦公室工作人員的教育和管理不力，尤其是對駕駛員安全行車、職責教育的力度不夠，才造成了這次事件的發生。當然，最后領導3也談了加強辦公室各項工作制度的管理方案。領導3還拿出了很厚的一摞文件，都是領導3在這十天中擬的各種管理方案，有《某某部門內部職工職責教育條例》《某某部門公車管理條例》……諸如此類，共有十二種條例、方案。
　　我相信大家和我的耳朵們都聽疼了。
　　接下來是每個處室都宣讀了本部門制定的相應的各種管理條例和規章制度。
　　最后按慣例當然是領導2做總結性的發言，發言有三層意思，第一層，領導2希望撞車事件到此為止，不要再擴大知曉率，“更何況領導1是在連續奮戰了十幾天的情況下，是在加班的情況下出現的問題，那就不是她個人的問題，是我們整個部門對一個同志沒有盡到愛護、保護的責任”。當然，領導2也語重心長地對領導1提出了批評，希望她對這次事件進行認真的反思，要保持在任何狀態下都要有清醒的認識，不能有任何麻痹思想和僥幸心理。
　　“至于老張，你的問題要嚴重得多，你知道你交出去的僅僅是一個方向盤嗎？你交出去的是一份責任，是一份態度。就像戰士，能交出他手中的槍嗎？那是他的生命，是黨和人民對他的重托。老張，我告訴你，你對這個事情必須再做更為深刻的檢查，你的認識是不到位的。你必須得認真交代清楚，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用心，出于什么動機交出了你的方向盤？我看事情不像你交代得那樣簡單，我看你交出你的方向盤是別有用心！！！”
　　領導2的話我實在是不太聽得懂，我在心里面請她原諒我的無知，交出方向盤的那分鐘我確實真的別有用心，我希望能盡快得到領導1的好感，至少到發放年終獎的時候，至少少一個反對的人。但是領導2臉上的表情卻讓我非常害怕，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的年終獎，不知道這次年終獎會被扣得有多慘，大兒子還定在正月初六去女方家提親，備的禮看來不可能像我原來想象的那么像樣了。
　　我們部門有一年搞聯誼會，小曾搞了一個模仿秀，其中就是學我走路，這個模仿秀一直延續到第二年夏天，一得空閑，辦公室里總有人學我，小曾是老師，就教心得和要領，要領如下：全身所有的骨骼和肌肉放松，全部放松，全部放松、再放松，松到整個人快要垮掉而不倒下去的狀態，整個上身的重心只放在尾椎的最后一節，整個人用坐在椅子上那種放松姿態走路就對了，當然，兩只手一定也是那種放松的姿態，隨意甩動。
　　我現在就是用這樣的姿態放松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說實話我的心情恢復得很快，我文化不高，其實也有我的處世哲學，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能活著，不愁吃穿，就是最高境界了，所以大多數時候一定要活得像“白膽豬”，有什么不如意、不愉快、不開心，睡一覺就好，最重要的是一覺醒來，發現居然還活著！具體到那些我聽不懂、看不懂、搞不懂的事情，不懂就不懂吧，何必去費盡心機搞懂它，具體到那些喜歡或不喜歡我的人，我也不必太介意地太刻意地讓他喜歡或不喜歡我。現在我上班時還像從前那樣，樂呵呵地幫大家做這做那，哪怕是剛為了甲買包衛生巾爬上樓又再次叫下樓辦什么事情，我都會樂不可支地轉身去辦，我還是只有那幾件事要做：分報紙、打掃領導1、領導2、領導3的辦公室，為領導1、領導2、領導3……等開車，送文件、拿文件，雖然一個月只能拿兩千多元錢，我認為我已經夠幸福了，我的兩個哥哥還在老家的土里面刨活，老得腰背都弓得像個大蝦，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七十多歲，有一次到我家，還被人誤以為是我父親。
　　撞車事件對我的影響就是被扣掉了全年的獎金，本來我也只上了半年的班，就應該扣掉一半，撞車事件也幸虧被捂住了，領導3說：“不是領導2愛護你，你連這份工作也保不住，反正你是工勤人員，叫你走也理所當然。所以今年你的年終獎沒有了，明年努力啦。”領導3拍拍我的肩頭算是安慰了。本來我也很想生氣的，領導1也和我一樣被扣了全年的年終獎，但是上次迎檢卻得了不少的獎金，大家自然地就忘記了我也曾經陪著大家熬了很多個夜，跑了不少的路。我當然不敢提，一提肯定會提到撞車事件，我到現在還是沒有交出一份合格的檢討，我也不打算寫了，準備蒙混過關。還好我這個人的“白膽豬”哲學很管用，為年終獎的事情，也就回家朝老婆發了一下脾氣就算了。第二天我就把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囫圇吞棗地全部想通了。
　　我又快樂地走在上班的路上，重復著我快樂的每一天。
　　楊 驪，貴州湄潭縣人，現供職于貴陽市南明區文聯。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報告文學等作品散見于《山花》、《花溪》、《貴州日報》等報刊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