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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

2012-12-29 00:00:00黃冰
山花 2012年6期


  
  林如做母親那年剛好三十歲,生下女兒后,林如非常擔心自己會就此衰老,她天天對著鏡子觀察自己在體態和容貌上跟過去有什么不同,滿月之后就堅持每天在家做運動,帶孩子就像是丈夫羅衛一人的事,林如身份上還怎么都轉不過來。特別是剛剛生下女兒在醫院時,醫生抱過孩子放在林如身邊,林如母親說,來,讓媽媽看看。林如一下子就被嚇著似的退出好遠,母親口里說的媽媽就是說自己了?可她怎么都覺得別扭。林如母親說,你是媽媽了,來,抱抱女兒。林如卻不敢伸手去接,小東西又軟又嫩,林如擔心自己失了手,所以始終不肯接。后來羅衛就忍不住了,媽媽不肯抱,就爸爸抱吧。羅衛也顯得怯生生的,那手臂十分僵硬,但眼里早就流出了柔軟的目光。
  羅衛自從有了女兒,心思一下子全部都到奶粉、尿不濕上面去了。林如說,羅衛,你看我跟從前有什么變化沒有?羅衛懶心無腸地說,沒有,跟從前一樣好看。林如說,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知道我跟從前一樣?羅衛抱起女兒說,都做母親的人了,還想跟小姑娘似的,是不是有點自尋煩惱!林如不問了,她對著鏡子嘆息說,我真的是老了。
  林如跟羅衛戀愛開始得很早,他們都是對方的初戀。16歲那年,羅衛跟林如同在一所中學念書。一天晚上,羅衛把林如從家里約出來說,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林如說好吧。羅衛讓同年級的那些男生在心里一遍遍地罵道,羅衛你小子真是憨人有憨福。畢業晚會上,林如和羅衛成了全班人目光的焦點,他們不相信林如以后會真的嫁給羅衛。有的人還甚至幸災樂禍地笑說,羅衛,把女朋友看緊點,當心哪天跑了哦。
  畢業后,林如考上了一所師范學院的美術系,羅衛卻早早地被父母通過熟人關系弄進了公安局,穿起制服做了一名警察。林如那時候成天待在學校里除了上課,其余的時間就不停地看金庸,讀古龍,別的女生都成天被愛情小說弄得哀哀怨怨的,只有林如,成天看江湖上的愛恨情仇,看得整個人神神叨叨的,有時突然半夜醒來,叫醒同室友,躺在蚊帳里說,她夢見了白駱駝和紅月亮。羅衛只在周末時才到學校里來接林如回父母家。然后羅衛就說,等你畢業就做我的新娘。
  四年后林如終于畢業了,分進一所服裝學校做教師。八月的一天,他們如愿地舉行了婚禮。
  結婚照是在林如的一個好友那兒拍的,彩色和黑白的加在一起有一大摞,林如挑出一張照得有點失真,但很有構圖感的照片放大,掛在新婚的臥房里。其實,臥房才是他們真正的新房。因為跟羅衛的父母同住在一套屋子里,他們沒有條件把所有的屋子都變成新房。但林如對于這一切并不在意,她的善解人意讓羅衛的父母逢人便說,我們一定是上輩子修得好,有這么個好媳婦。而林如的父母卻不這么認為,特別是林如的父親,覺得自己的女婿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回事。林如的父親認為羅衛平庸至極,只不過女兒跟羅衛固執而漫長的戀愛,已經讓所有的人別無選擇。接親那天,林如的父親把羅衛單獨叫到一間屋子里,作了一次很長時間的談話。后來林如問羅衛,那天我父親都跟你說了些什么。羅衛淡淡地說,無非是一些女兒出嫁時父母做的一番交代和祝福的話罷了。
  可能是戀愛的時間太長,結婚的喜悅像是被沖淡了,就像一條小溪最終流向大海。
  
  林如生了孩子之后,半年沒有上班,等到再走上講臺時,自己都有種陌生感。像穿了件不合體的衣服,總讓她渾身別扭。羅衛卻比林如看得開,不就是個飯碗嗎,何必那么當真。但林如卻覺得自己要是連課都上不好,她就不配做一名教師。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上,林如認為這只是她個人的事情,與這個家沒有關系。誰讓自己當初一定要選擇這個職業呢。更重要的是,林如覺得拿畫筆的手都僵了,便翻箱倒柜支起畫架來,準備畫畫。羅衛說,你真是會湊熱鬧,屋子本來就擠成這樣了,還添亂。林如不得不收起來,再看看這個被羅衛弄得跟兒童樂園似的屋子,各種有聲無聲的玩具堆滿各個角落。羅衛說,要不你到客廳去畫吧。林如覺得不妥,客廳是跟公公婆婆共用的屋子,再說,老人見了肯定覺得現在帶孩子是頭等大事,自己卻閑得下來畫畫,存心是想惹老人不高興了。林如說,算了,等上班我到學校要間畫室再說。此時的林如不得不退讓到一個次要的位置上去了。
  羅衛常對朋友們說,他是又當爹又當媽。當然這口氣里帶著一種對婚姻生活感到不滿足的慰嘆。林如說,誰又沒逼你,看你一副“委屈”樣。朋友們哈哈笑說,娶了林如這樣的老婆,這就是代價呵,可別不知足了。羅衛當然很知足,只是有時候,過度的疲勞總會引來一些情緒上的不快,但抱著女兒,心里的踏實感就會把這些統統沖淡。他們過得很仔細,也很平淡。像所有夫妻一樣,結婚生子,點點滴滴經營著這個漫長的日子。他們對對方都沒太多的要求。羅衛就從來不要求林如做一個傳統女人,在家伺候他跟女兒,而林如也從來不要求羅衛像其他男人一樣,奔個什么社會角色之類的。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別的夫妻那種愛得轟轟烈烈的,又鬧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從戀愛到結婚,十年的光陰就這樣蝕掉了林如生命里應該更燦爛些的那段時光。
  這樣的日子的確過得非常平靜,但是不是太平庸了些呢?林如有時候也會這么想,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心里暗流涌動,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像黑夜里的點點模糊的光亮。
  
  李松波成為林如跟羅衛的朋友是順理成章的事,那時候林如分進這所學校,李松波已是學校的有些資歷的老師。他畢業于北京一所名牌美術學院。林如剛來時就聽同事談到過李松波,說他當初本來可以留校任教的,卻是因為女友一定要他回來,年輕氣盛的愛情是可以不顧一切的,他想都沒想就放棄了留校機會,哪知,等他帶著手續從北京回來,到單位報到后,女友卻跟著別人出了國。聽同事們說,這事對李松波打擊挺大的,后來幾年里,也懶心無腸地談了幾次戀愛,最終都無果。不過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傳到后來,這事再議起,也覺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又有新的發展,像是跟這事有關的,說李松波雖很有才華,但卻是個怪人。學校的老師都說,估計還是因為女朋友的事,對他打擊不小的,如果留在北京,他的前途肯定是不一樣的。他對什么展覽呀獲獎呀統統不在乎,也基本不參加的,在旁邊人看來他挺消極的,是個離畫壇很遠的人,多年來,跟他最親的就是他那間堆滿畫框畫架的畫室。但待在畫室里,其才華仍然是顯露著的。所以,便有畫商轉彎抹角找到他,出高價,要買他的畫。
  林如跟李松波剛開始也只是互相認識,最多在學校開會時打打照面。兩人第一次說話是那次學校開大會。每次開這樣的會,林如都挑最后一排的位置,因為那會開著挺難熬,林如習慣帶一本書,躲在后排看,時間就好過得多。那次,李松波跟林如坐一起,兩人打了招呼便等著開會,林如那一段很迷畫家弗洛伊德,沒想,李松波見了林如手上的畫冊立即就興奮起來,大談弗洛伊德的畫風,李松波對弗洛伊德的喜愛說到了林如心里去了。
  自那以后,林如喜歡跟李松波在一起聊天,林如覺得自己在李松波面前,就跟學生一樣,好多自己想不透的困惑都在李松波這里得到了解答。這樣,李松波有時就成了林如跟羅衛之間的一個話題。比如說,學校教師之間爭先進,鬧得翻了臉,李松波卻把自己的名額讓出來,說別人也許更需要它。在職稱上李松波也看得很淡。林如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不停對羅衛談論著李松波,有一次我問他怎么連職稱都不在乎。他笑說,我的英語次次都考不過,算了。更有意思的是,李松波居然連省美協的會員都不是,那次省美協開會,把通知寄給他,他沒去,美協的人打電話問李松波怎么沒來?李松波說忘了。他好像成天除了吃飯睡覺,就待在畫室里。
  林如跟羅衛說,像李松波這樣的人,這些東西倒顯得多余了,也許正因為遠離這些東西,他才會更純粹。他靠的是實力與才氣。林如的口氣里帶了一種仰慕和堅定。羅衛點頭說,怪人。但神情里有點心不在焉,同時又有點不解,一個男人怎么會對功名無動于衷呢。林如頻頻在羅衛面前提起李松波,并總是搶先就把李松波放在一個幾乎完美的高度上來談論。這樣,羅衛對李松波就有了一種先入為主的好感。等見到李松波時,羅衛才明白李松波的確是有些與眾不同。后來,李松波便成了林如夫婦的朋友。那時,羅衛到學校去接林如下班,也愿意到李松波的畫室里坐上一會兒。他們聊天,喝酒。有時在酒的微醉里甚至聊到深更半夜。林如問羅衛,你對李松波怎么看,羅衛說,不錯。挺能喝,并且酒品很好。林如哈了一聲,你真是會評價人呵。那當然,男人看兩點,一是牌桌上,二是酒桌上,保證錯不了。林如吹出一口氣,斜了一眼羅衛,覺得羅衛這樣談論李松波讓她有點不是滋味。羅衛看著林如說,像他這樣的男人少見,但絕不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男人。林如吃驚地說,你怎么知道!學校好多女學生就很喜歡他。羅衛的表情有點別扭,也包括你嗎?林如的臉紅了一下說,什么亂七八糟的。
  羅衛當然不會當真,他了解林如,也知道自己在婚姻中一直做得很好。從前,有時跟幾個兒時朋友打打牌,有了女兒,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女兒身上。他父母見著兒子成天辛苦,有時主動帶著孩子,讓他出去放松,這樣,羅衛就會像從前那樣,邀了好友,打打牌,又可以聊聊天。他過得很嚴謹,也很懂得這個家的價值。因為他的美滿婚姻,他成了父母的驕傲。但林如總是這么談論李松波,終于引起了羅衛的注意。
  他的妻子是個什么樣的女人?羅衛突然關心起李松波的家庭來。
  不知道,從沒見過。倒是聽學校老師們說過,厲害得很。林如說。
  羅衛的問題就終止在這個女人上,他沒有再追問關于李松波的一切。
  
  羅衛的臉上時常能讓人看到一種對于婚姻,對于妻子的滿足感。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他覺得是無怨無悔的。他簡單地認為,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有一個像林如這樣容貌嬌好,又有著一份體面職業的妻子,是值得炫耀的事情。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林如是一個規矩和嚴肅的女人。羅衛對于這一點是很有把握的。再說,林如跟羅衛在一起的時間如此之長,情感與經歷早已相互滲透。他們是那樣的相似,如果要說他們之間還有區別的話,也是性格上的不同,不過這種不同也是為了相互彌補。他從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妥。比如說羅衛喜歡打牌,林如陪著,在一旁看書,朋友們還開玩笑說,羅衛,你居心夠深呵,把老婆帶來,坐在旁邊看書,是看你輸還是看別人輸呵。林如說,我看書,那你們一定都是贏家,輸的是我。說得大家沒話說,說林如真是會說話。有時,林如喜歡跟朋友聚會聊天,羅衛也會一同去,不過朋友們多是林如的畫友,聊的話題自然就會離羅衛遠些,羅衛就好脾氣地坐在另一端,神情有些嚴肅,像保鏢一樣的,一言不發的。但是,他們都能在這樣的方式里找到平衡,也能相互接受和寬容。直到有一天,這種滿足感終于被一個從天而降的電話橫刀奪走。
  那天天氣比往常要熱,因此女兒哭鬧了很久才疲倦地睡去。林如躺在女兒身邊正在讀一本厚厚的書,已經快看完了,書被翻得皺皺巴巴,也許不止看了一遍。羅衛坐在靠床的另一頭電腦前看網上的時事新聞。電話響起的時候,他們兩人都不大不小地一驚。這么晚了,會是誰呢。林如隨手按下免提鍵喂了一聲,電話里便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林如,我是松波,說話方便嗎?能不能出來一下,我想見你。李松波的聲音在深夜的臥室內顯得出奇的大。林如跟羅衛同時僵住了,各自的表情都立即變得很難看。林如掛掉電話,怔怔地看著話機。
  羅衛走到林如的面前來,看著林如,很久之后才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什么時候發生的?羅衛再次問,語調比先前更平靜。
  我不知道。林如說,我真的不知道。他一定是喝醉了。
  對我說實話,我只想知道,你背著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林如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說,一切都是因為李松波喝醉了,事情就簡單了。但事情應該是,如果林如畢業時沒有分到這所學校里來,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們相遇了,用李松波的話說,他在見到林如的第一眼時,就已經喜歡上了她。當然那時候他不愿承認這是一種愛。他把林如跟那些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學生們同樣對待,覺得對她就像是兄長的喜歡。直到那個大雪的晚上,一切就都改變了。
  那天,李松波待在畫室里畫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創作,他打開門,發現是林如。林如把一個快餐盒舉得高高的,李松波看見快餐盒冒著熱氣,才想起自己已經過了吃飯時間。林如進門來,一碗冒著熱氣的餃子讓李松波的口水直往外冒。餃子的香味混淆著油畫顏料和香蕉水的味道,讓整個屋子變得鮮活起來。他問林如怎么知道自己還沒吃飯。林如說,我看見你畫室的燈一直亮著。李松波眼里閃過一絲調皮的神情問,你一直在盯著我的窗戶看嗎?林如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她紅著臉遞過餃子,嘴里說:快吃,快吃,誰看你的窗戶了。李松波接過餃子,心里涌過一陣發熱的東西。那天李松波的興致一直很高,他天南地北地對著林如胡侃起來,甚至一眼也沒有再瞧過那幅畫架上的尚未完成的作品。林如靜靜地聽著,她開始好奇地想要知道李松波的家庭,她想,李松波應該是幸福的,因為他是那樣優秀。但是,她不知道幸福與優秀是否畫著等號。她突然問:
  李老師,你一定有個很賢惠的妻子吧?
  聽了這話,原本興高采烈的李松波臉色一下暗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與我妻子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兒子都已經十七歲了。
  你一定很滿足。林如說完覺得自己的這句話很蒼白。
  生活就是這樣的,要求多了,自然就會痛苦,越簡單的人,生活得就越幸福。所以幸福有時候只是一種主觀感受。我不知道我滿不滿足。但是,我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
  林如呆呆地盯著李松波,她仿佛在一剎那看見了一個男人心里的脆弱。男人也有脆弱的時候。但他是那樣高大,似乎堅不可摧。林如從嘴里吁出一口氣。
  李老師,你愛你的妻子嗎?
  我們像兩個同性朋友一樣相處,她對于男人了解得不多,也不想了解。她關心的只是我的畫能在什么時候賣大價錢,關心什么時候她才能隨心所欲地把街上的名牌堆在她的身上。我們的生活其實很簡單。我已經四十好幾了,對于妻子,我沒有太多的要求。李松波一口氣說完,但臉上看不到任何不滿的表情。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隨著話題的不斷深入,也在漸漸地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后來一段時間里,他們突然中斷了談話,兩雙眼睛都落在那張巨大的畫面上,但卻各自想著心事。林如不知道如何安慰李松波,她能感覺到李松波內心的傷痛正慢慢被她一點點揭開。她不是有意要這樣做,她并不知道在這個堅強的男人內心,有這樣一塊疤。后來林如站起身來,拿著杯子去給李松波倒開水,可能是有點緊張,腳被橫著的一個畫框絆了一下,她本能地晃了一下,李松波迅速地把她攔腰抱起之后,便把她順勢擁在了懷里。她拿著水杯的手被李松波緊緊地握進手心。那一刻,好像過了很久,林如的腦子里是空白的。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像暈船似的,有點迷糊。她身體僵硬,仿佛一點也不能動。她試圖用微弱的力氣擺脫那緊緊纏著她的臂膀,但無濟于事。林如本能地想要掙脫的同時,又無力拒絕這個有力而溫暖的懷抱。從李松波呼出的氣息里,林如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男人的氣息。她的大腦里掠過了羅衛的面孔。但很快,這氣息又霸道地將那張面孔趕走了。她暈眩得仿佛正在經歷一次夢游。現實從這里分離出走。與此同時,仿佛有一種東西正漸漸地蘇醒……
  當他們都有點不知所措坐在那張畫的面前時,一切又突然被拉回到現實中來。林如雙手捂住鼻子,她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讓事情快點過去。與此同時,她聞到了面前這個男人的氣味,就在她的手心里,那氣味彌漫在她的周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覺得有點失態,便把手重新放在腿上。李松波沒有說話,只是有點緊張地一口接一口地喝水,然后燃起煙,坐在畫面前,瞇著眼睛去看畫,若有所思的樣子。對不起,李松波說,聲音聽上去有點干。林如沒有說話,只是搖頭,她仿佛看見畫上無數的眼睛在盯著她。李松波重新走近她,把手壓在她的手上說,為什么我現在才遇到你。說完李松波不容置疑地將林如重新抱起來。很快,林如像是從夢中驚過來,突然一把將李松波推開。林如做出要走的樣子,并果斷地說,現實點吧,我們之間絕對沒有可能。
  出門時,雪很大,鋪天蓋地地重新把剛才走出的腳印掩埋了,雪把夜晚變成了白晝。林如把帽子戴好,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屋子,她一邊迅速地小跑,一邊又忍不住把雙手捂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吸著留在手心里的氣味。那氣味慢慢變冷,淡出。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林如一直在回避李松波,她有意繞道而行。只有在李松波看不見的地方,她才去捕捉那個亮燈的窗口。從窗口那兒,她仍能想象得到那只拿著畫筆的手,在巨幅畫布上耕耘。有時,她似乎能聞到從那窗口里飄出來的氣息。
  李松波成天待在畫室里,似乎那兒才是他的家。有時學校開大會,在眾多的人群里,林如感覺到他的身影和目光在某個角落里捕捉她,她假裝不知道。散會之后,第一個沖出會議室,迅速逃跑。有一次,她聽見身后一個聲音在說,李松波,怎么啦,是不是又跟老婆鬧別扭了?你那個老婆,休了算了。另一個女老師接著說,李松波,你最近是怎么啦,人瘦了一大圈,是不是病了?林如的心在往下沉,她不敢回頭去看那張臉,她知道,一旦自己再看那張臉,她一定會不顧一切的。但是,她怎么能夠不顧一切呢?她感到自己的鼻子有點發酸,眼睛模糊起來。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不知道李松波究竟在她的心里占據了怎樣的位置。只是想起他,她的心會變得很重很重,像是已經墜落。她假裝跟身邊的一個女老師聊天,說些家長里短。或者夸一番這女老師身上的衣服如何如何的好看。女老師高興得又夸林如生了孩子,看上去還這么年輕,不停問她是如何保養的。但是,李松波的模樣,身上的氣息,每時每刻都不由分說地占據著她,使她無處可逃。她不得不承認,這或許就是書上常說的愛情。而這種體驗是她與羅衛之間從未有過的。
  羅衛是個好丈夫。她提醒自己說。
  兩月個后的一天,林如接到了一個學生轉交給她的一封信。其實只是一句話而已。我想跟你談談。字跡寫得很潦草。用褐色的油畫顏料寫在一張撕掉一半的白紙上,沒有稱呼,也沒有落名。但紙上散發出的那種熟悉的氣味重新把她擊垮。
  坐在那間畫室里,林如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但是,在燈光的照射下,她清楚地看見李松波那張臉上,失去了以往的生氣,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屋子里很快被層層疊疊的煙霧弄得模糊。林如突然哭起來,聲音好大。李松波便把她輕輕地攬在懷里。她緊緊地抱著李松波說,我已經撐不住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松波的愛像一把火,很快就把林如熔化了。林如有時也想,她的婚姻并沒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李松波,她甚至以為她跟羅衛之間的一切就是愛情。但是,如果說她跟羅衛之間的愛情像水,那么李松波跟她之間的愛情卻是火。林如說,我們在玩火。李松波說,如果是火,我愿意讓它燃得更大些。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過著,在越來越長的時間里,林如覺得每一次跟李松波在一起,都在加劇著她內心的那種犯罪感。她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她與李松波,有時候,當她跟李松波在一起時,就仿佛那是他們最后的一次相擁而臥,他們的每一次都與現實有一段看不見的距離。她總是在每次醒來時,讓李松波把她抱緊,她需要這真實而有力的臂膀來幫助她完成從夢境到現實的過程。然后讓她回到生活中來。但她又常常有意延長著起床的時間,希望羅衛能在這時破門而入,以這種徹底的方式盡快給她的愛情一個結果。
  但羅衛對這一切絲毫沒有覺察,仍在繼續著他的幸福生活。女兒健康地成長,妻子有規律地上下班。一切都沒有變化。如果不是那個電話,羅衛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羅衛找到李松波時,李松波正在畫室里非常投入地畫畫,甚至還在小聲哼唱著一首很熟悉的流行歌,畫上一個相貌扭曲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只殘破的茶杯,目光里透著神經質地盯著畫外。羅衛沖進畫室,未等李松波轉過身,一拳重擊已經落在李松波的后背。李松波握著畫筆的手在空中揮舞著,在倒地的那刻,在那張未完成的畫布上畫出了一道長長的弧線,他沒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順著力量的驅逐,順勢倒地。羅衛的拳頭如雨點般大大小小地落在李松波的身上,他像一頭憤怒的野獸,亢奮而狂暴。當一切都在這無聲的宣泄中結束后,羅衛對著李松波吼叫,你為什么不還手?你老得連還手的氣力都沒有了,你是不是男人?你像個廢人……羅衛歇斯底里地嘶喊著。李松波立起身來說,我不再欠你了。說完,李松波側身將口中的腥味濃重的血漿吐在墻角。一顆牙順著口中的漿液一起滾落在地。羅衛喘著粗氣奪門而去。
  林如趕來時,李松波仍坐在地上沒有起來的意思,林如看見李松波的臉上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李松波的半邊臉已經腫得像另一張面孔。他從地上撿起那顆牙遞到林如的面前說,這一架打得可真痛快。李松波如釋重負地說,我已經不再欠他了。不欠他了。林如沒有說話,她接過那顆牙,仔細看了好久。那上面仍沾著血,血已經凝固了。她看著屋子里原本排列有序的畫框七零八亂。凳子四腳朝天。他什么時候走的?他會去哪里?林如問。便一邊收拾起屋子里被破壞的東西,她做事向來手腳麻利,此刻卻遲鈍起來。像是每一項工作的完成都在無所適從的思考中變長了。她把打翻在地的畫架重新立在李松波的面前,又將那張未完成的畫平穩架好,她的目光停在畫面上,那道弧線在整個畫面里顯得突兀和刺眼。李松波走過來,從身后緊緊抱住她,林如瘦弱的身體被李松波整個湮沒了,李松波開始俯身下去吻林如,林如的嘴唇冷得像冰,全身不停地哆嗦。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林如搖頭,李松波吻著林如的耳朵說,我不能沒有你。我會離婚,然后,你嫁給我。跟你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李松波堅定地說。
  
  羅衛開始徹夜不歸,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才不得不被朋友拖回來,然后和衣而睡。林如幾次想和羅衛好好談談,但羅衛總是躲在酒精背后不肯露面,林如每次都在羅衛回來之前,在心里一遍遍地練習著想對羅衛說的話:羅衛,你是個好人,但事實證明我們不合適,你從來沒有做錯什么,是我對不起你,但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覺得我們的婚姻失敗了,我們還是理智地分手吧……在這個過程中,林如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雖然她和羅衛結婚生子,同在一張床上躺了這么些年,但她竟然從來沒有想過她跟羅衛之間到底存不存在愛情。如果李松波不出現,她的生活是不是會一直這樣風平浪靜,像所有夫妻一樣,守著孩子長大,然后自己變老。
  但是,羅衛沒有一天不是被酒精泡透后才回家。
  林如每天晚上睜著眼等羅衛,她盼望他能清醒地回家,然后像個成年人一樣跟她面對面地談談。但歸來的羅衛對著林如笑著說:
  我們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沒有錯,你是一個好丈夫。真的。
  你一直都在騙我。
  但是,我們之間的確是有些問題的。只是我們從來沒有去在意,不是嗎?
  什么問題?有問題也是你有問題。是那個男人有問題。我有問題?我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對你太信任,對你太放縱了。羅衛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字從嘴里吐出來,都像是一粒粒很堅硬的石子。林如覺得無力再為自己辯解,她像個犯錯的孩子,退到墻角,等著羅衛對她的行為作出最后宣判。愛情此時究竟有沒有對錯,是不是所謂的對錯,只能讓道德來說話,誰會去理會愛情是什么?林如想著,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你到底跟那個男人做了些什么?我還以為我心中的女神有多圣潔呢!
  林如說,羅衛你聽我說,我們好好談談好嗎?
  談什么,談你跟那個男人是怎么上床的嗎?
  林如站起來開始收拾她的東西。羅衛走到她身邊,用力地拉住她說,用不著這么急,先說說你是怎么跟他上床的?
  你不要這樣辱罵我,我是你妻子。
  好,那現在你就好好盡盡妻子的責任。羅衛說完已經把林如壓在床上,并且一用力便連同扣子一起,撕掉了她的衣服。扣子撒在床上,林如伸手去身下把扣子一粒粒掏出來,她說,羅衛你不要這樣,你不能這樣對我。羅衛從床上一躍而起,你以為我會對你怎么樣?跟你在一起跟嫖妓有什么兩樣。
  這句話終于把林如心里的所有底線都摧毀了,她看著羅衛,覺得羅衛此時非常陌生。
  林如沒有再說了,她在心里一遍遍想過的話,現在看來都沒有必要再說出來。她覺得再這樣與羅衛在一起,只能彼此刺激。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她決定先搬到學校去住一段。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羅衛,我們分開好嗎?我們都冷靜下來好好想想。羅衛突然走過來蹲在林如身邊,把頭埋在林如胸前說,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總得說出來,讓我死也死個明白。這樣說著,羅衛嗚嗚地哭出聲來,那哭聲讓人不寒而栗。
  
  林如住進學校單身公寓后,羅衛從沒找過她,但朋友帶來的有關羅衛的消息卻一次比一次糟,羅衛頻繁出入歌舞廳,頻繁更換各種類型的女朋友……他常常喝得不省人事,就趴在任意一個酒吧里醉到天亮……事情越來越向一個所有人都無法把握的方向發展,林如希望羅衛到學校里來找她。但是,羅衛沒有出現,也就意味著這場事件沒有盡頭。
  快放假的時候,學生們開始忙著準備回家的行裝,對于上課的熱情也在大大退減,都顯得心不在焉的。林如仍舊按著上課的時間準時來到教室里。一個下雨的早晨,她迎著下了一夜的雨朝著教室走,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好像一切都還沒醒過來。她踩在松軟的草地上,那些嫩草上的雨水潤濕了她的鞋。她把傘壓得很低,本來就瘦弱的身體仿佛只看得見一把傘在雨中走。快走完那片草地時,一個女人從天而降似地攔在了她的面前。女人手里的一把刀擋著她的視線。她本能地驚叫一聲后便迅速跳開,那把刀有力地在她躲閃的瞬間快速地刺出了一道看不見的直線。林如躲避著女人的追趕,女人便在她的身后瘋狂地罵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以為自己年輕就可以勾引別人的男人。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死。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發胖的身體使她的追趕變得笨拙而緩慢。林如與她很快便拉開了距離。林如停住腳步,迎著女人的追趕,大聲說,你能不能冷靜一點,你聽我說。女人根本不理,沖到林如的面前時卻突然垂下手中的刀哭起來,我求你放過李松波吧,我們結婚都快二十年了,原來日子那么苦……我們結婚時他媽就給了個三開柜,我從沒有埋怨過他……女人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整張臉像是浸在水里,一下子臉上的皺紋都堆積在一起,像一張織得很密的網。林如不忍再去看那張臉,她轉過身說,請你不要這樣。她把女人的哭聲丟在身后,朝教室跑去。
  李松波趕來時,一切都過去了,他擔心地問林如有沒有受傷。林如說,我覺得她很可憐。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沒有你,我寧可去死。李松波把林如抱得很緊地說。不論我們遇到什么阻力都不要退縮好嗎?這種感情或許一生只會遭遇一次。我不想等我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才后悔。
  林如點頭說,我知道。但是我們的確傷害了兩個人。
  愛沒有過錯。只要我們真心相愛,沒有人能阻止我們。
  如果你今天下午看見她的模樣,或許你就不會這么說了。她看上去真的垮了。
  我明白,她知道我們的事情后,又哭又鬧,罵盡了天底下最難聽的話。后來又開始對自己這么多年來,身為妻子做得不好的點點滴滴做了一次次的檢討。
  但是,我們之間的傷害太深了,什么也不能挽回了……
  她這樣做,是想努力地把你留下,她沒有錯。
  但是,她不知道這一切是不能挽回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就連最起碼的關心都沒有。我不過是家里的印鈔機器,任務是生產錢,然后交給她。我們的生活除了柴米油鹽,沒有更多的話題。 我從沒有跟你說起過,實際上,我們就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變成了一種交換。她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有時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就必須讓我做完所有的家務活,上床時要我給她捏背捶腰,等一切做完后,我的體力早已被消耗掉,哪還有心情。時間長了,我對這種需要越來越淡。我都已經快忘記這種事情了;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原來女人是那么可親可愛。
  你不怕身敗名裂?不怕被周圍人所唾棄?不怕你兒子將來不認你?你不怕?真的不怕?林如說。
  不怕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有你。
  你怕嗎?李松波說著,用雙手捧起林如的臉,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那一瞬間,林如被李松波眼中的某種堅定的東西打動了,她呆呆地看著李松波,好一會兒,才低聲地說:
  有你,我不怕。
  那我們說好了,不論遇到什么事情,絕不退縮。
  
  但事情比林如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李松波的妻子去了學校,找到校長就說李松波的生活作風有問題,在外面搞女人,成天不回家。又罵說林如是個妖精。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讓校長給她做主。校長說,這是個人隱私問題。學校管不了。李松波的妻子就說,如果學校不管,我就到上面去找人,總有管這事的地方。
  后來校長不得不找到李松波,談了一次話。勸說李松波不要因為這件事情把他的前途毀了。校長同情地拍著李松波的肩頭說,都過了這么多年了,還有什么不能湊合的呢?李松波卻堅定地說,他的婚姻早就破裂了,跟林如毫無關系。如果沒有林如,他的婚姻也不過是名存實亡的。校長沒有再勸阻,更何況這種勸說也不過是履行公事。
  放假時,林如跟李松波去了趟北京,林如想,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在陌生的人群里,他們或許可以單純地享受一下他們的愛情。一到北京,李松波就領著林如去找了李松波在北京的一個同學,跟他聊起了他們的事情。那位同學表示出支持和鼓勵的態度,但最后也還是私下對李松波面露難色地說,這種事情,不瞞你說,我也遇到過,九死都不一定能一生。祝你好運。
  十一
  新的一個學期開始的時候,羅衛終于給林如打來了電話,羅衛簡短地說,林如,你回來把手續辦了吧。林如如釋重負,她說,謝謝你羅衛,除了女兒,所有的東西都歸你。因為,女兒跟著母親比較好。羅衛說隨便。
  辦完手續出來的那刻,林如就像拿到了一份解放證書。她站在辦事處門口,等著羅衛先走,過兩天我過來把一些我個人的東西拿走。羅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你把鑰匙給我。你要來拿東西時,先給我打個電話。說完,羅衛走了幾步便鉆進一輛出租車。她站在那兒目送那輛車飛快消失在路上。
  李松波拿著那張綠色的本子,抱起林如飛快地轉了幾個讓人暈眩的圈。你真的完完全全屬于我了;你的一輩子都是我的。李松波激動得像個孩子似的。林如說,你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屬于我呢?
  聽見這話,李松波眼中狂喜的光芒立即黯然下來,他喃喃地說:
  再等等吧,這種幸福是需要耐心的。
  事情眼看著已經朝著他們愿望中的方向發展著,如果不出什么變故的話,他們的愛情就要駛進婚姻的碼頭了。
  林如租了一套不大的房子,李松波也從家里搬出來。他們開始營造這個愛的小巢。他們彼此都說,這世上,如果有一個人能守得住自己的話,一定就是對方。如果要一個家的話,一定就是眼前這個家。林如買了鍋碗瓢盆,整個屋子很快在林如的手中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家。他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待在這個屋子里,經營著這個“家”,經營著這令人心醉的愛情。塵世上的那些紛擾仿佛在此刻消失了。
  ……
  李松波的妻子自殺那天,李松波正在上課,同校一位男老師推開教室門便慌忙地把李松波拉了出來,你老婆自殺了,是割腕,已經送到醫院去了。
  醫院里擠滿了人,大都是同宿舍的鄰居,議論紛紛,看見李松波進來后就都退到了走廊上。李松波看著臉色蒼白的妻子,她一只手上包裹著厚厚的繃帶。另一只手上正在打吊瓶。他走過去坐在床邊,看著妻子突然之間瘦下去的臉,心里一片茫然。
  李松波妻子自殺的事件過去后,人們的目光里有了別樣的內容。從前,人們是覺得李松波的妻子過于厲害了,人也不怎么討人喜歡。但她這時卻變成了他們婚姻變故中的直接受害者。人們一面居高臨下地同情著這個手腕上纏著厚厚紗布的女人,一面指責著導致這場事件的罪魁禍首。林如是個壞女人,她拋棄了自己的家庭,又搶走別人的丈夫。她這樣的人還能再做教師嗎?她能教出好學生嗎?校長不斷接到一封封匿名信,一個個匿名電話,大都是聲討林如是個品行敗壞的女人之類的話。在最后都強有力地加一句,這樣的女人怎么為人師表……人們的唾罵在一步步地把林如逼出人群。
  人們看林如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復雜,什么難聽的話每天都像雨點一樣重復地打在她的身上,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被湮沒了,但心中堅定的信念一直支撐著她,她想,只要有一天能夠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這也是為愛必須付出的代價。李松波堅定的目光和話語一遍遍地在她的大腦里閃現。等著我,總有一天,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林如想著,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
  李松波自從妻子自殺事件之后,好像已經有好長時間沒來這個他們精心安置的屋里了,林如沒有給李松波打電話。她想,一定有許多難處在阻礙著李松波。不管怎么說,那是一個與他朝夕相處了快二十年的生命。他不可能對她真的視而不見。
  不久,聽學校老師說,李松波請了長假,說是家里有事。林如想,李松波是因為有太多難以啟齒的緣故,他不會就這樣丟下她不管的。有一天,李松波一定會重新站在她的面前說,我們結婚吧。然后林如會撲進李松波的懷里,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但時間就在這樣的等待中過去了,李松波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哪怕是一個電話也沒有。林如每天對著沉睡的電話呆呆地一坐就是好長時間,她常常害怕電話線路突然中斷,或是沒有掛好,李松波無法跟她聯系上,所以她每隔一會兒就把電話提起來,聽聽話機里的長音,然后小心放好,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林如就這樣候著,等著那個隨時都會響起的鈴聲。
  十二
  在一切都歸于平靜的時候,李松波的聲音像穿越時空,從另一個星球上而來。林如一點準備也沒有。原來心里的那些盼望在等待的過程中變得模糊起來,因此,她聽到李松波的聲音時,以為自己還在那個夢里面,這樣的夢重復了很多次。
  林如,你好嗎?李松波說得很遲緩,似乎想了好久才說出來。然后便是等著林如的回答。
  林如沒有說話,她被這個電話弄糊涂了,她不知道李松波是從哪里打進這個電話的,也不知道這樣的問候代表著什么。她突然想哭,但沒有哭出來,只是很平靜地對著話筒說,不好。
  我……一直沒有聯系你,是因為……這段時間里發生了很多事情,我不想把你再攪進來。
  林如沒有說話,她聽著那聲音已經變得很遙遠,像一首別人在唱起的老歌。
  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等我。李松波繼續說著,但聲音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堅定。
  林如掛了電話,她仿佛看見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終點。在這個無人的夜晚里,悄悄地畫上句號。
  新學期開學的例行會議上,人們似乎已經忘了不久前發生過的那場曾經讓人興奮了很長時間的事件。只是李松波出現在會場的門口時,大家仿佛才重新記起了林如。
  林如怎么沒來?一個老師帶著關心問坐在臺上的校長。
  她已經辭職了,校長平靜地說。但不作任何解釋。
  十三
  沒有人還能從李松波的妻子臉上看到那場風波留下的痕跡,甚至她對自己的生活像是更有了信心,他們在市內一個最好的地段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裝修得豪華無比。時間過得真快。有時李松波的妻子還感嘆說,如果我們比現在年輕十歲就好了。我覺得我們的日子好像才剛剛開始呢。
  十四
  林如辭職后,帶著女兒去了趟深圳,本想在那兒找個安身地,但是那種生活總是讓她格格不入。半年后,回來便開了一家咖啡屋,是一家全國連鎖店,店名叫“名典咖啡”。開在一處被人們叫做“黃金地段”的鬧市街上。
  日子在這種忙亂中一晃而過,有時林如也會偶爾想起那個曾經讓她心跳的人,但她卻怎么也無法清晰地想起那張面孔。而事件本身也越來越遠,像是在想一件別人的事,她也一直沒有再遇到羅衛。聽一個朋友在電話里告訴她,羅衛結婚了。他妻子長得跟林如十分相似,只是比她年輕得多。
  十五
  周末的夜晚甚至比白天更熱鬧。街上的行人多得像趕場。林如站在咖啡店門前,像個旁觀者,看那些老老少少的人們從自己的身邊走過。一張面孔從她的眼前一晃而過,她回頭去看那個背影,走路的樣子,寬寬的肩頭。就在那個背影快要融進人群的瞬間,林如認出了他。是李松波!林如猛地向前趕了幾步,跟在那個背影后面。不錯,果然是他,原本筆直的后背已經微微地向前傾了,步伐慢悠悠的,顯出了老態。頭發往后梳理得很有秩序,有了白發。旁邊的女人挽著他的臂膀。女人很胖。林如簡直無法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的模樣了。李松波走路的步伐顯得很細碎,顯然是為迎合著女人的腳步。他們看上去很安詳,對周遭的世界,對生活仿佛了如指掌。
  林如停下腳步,她呆呆地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心里一陣茫然。她難以想象,眼前的這個背影竟然曾經迸發過那么熾烈的激情。
  咖啡店里那個歌手仍長一聲短一聲在唱著:“誰還記得那場風花雪月的夢,剩下的不過是煙灰焚燼的香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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