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版本“風景”述論

　　談論新文學版本之所以與“風景”掛鉤，是基于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近年出版的涉及新文學版本的書籍，不乏冠以“風景”二字者。如唐文一、沐定勝先生的《消逝的風景——新文學版本錄》、于潤琦先生的《唐弢藏書：簽名本風景》、謝其章先生的《創刊號風景》等。謝其章先生引魯迅語，認為 “東方的微光、冬末的萌芽”是新文學雜志創刊號的風景，且風景這邊獨好。[1]二是研究和欣賞新文學版本，與游覽自然地理意義上的風景確有相似之處。新文學版本研究過去是版本學研究中的冷門、偏門，現在卻像放長假時的旅游景點，漸次鬧熱起來。這從新文學版本在拍賣市場上節節攀升的價格，可略見一斑。游覽自然風景，追求的是心與大自然的契合，而欣賞新文學版本，“以寧靜休閑的心態，翻讀這些留有歲月斑斕的舊跡，自己的心與藏書者以及創造者的心，會有一種息息相通之感”[2]。三是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即使是專門的現代文學研究者，漁獵并收藏新文學版本也并非易事，我們通常只能通過閱讀收藏家的著述來欣賞風景，就像我們不必擁有名山大川的所有權，但并不影響對其壯美景色的欣賞一樣。本文正是從這一視角，對新文學版本的界定、特質和其中亮麗的“景點”進行分析介紹，以便我們大多數人更好地分享和欣賞這些“消逝的風景”。
　　新文學版本的界定及價值沉浮
　　要欣賞新文學版本“風景”之美，先要界定清楚新文學版本的概念。而關于新文學版本，目前還沒有一個權威的定義。“新文學版本”與“民國版本”、“現代文學版本”等概念一直并用，它們的含義既有重疊交叉，也有所區別。筆者認為，要厘清概念問題，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加以研究，形成共識。
　　第一，新文學版本時間范圍的劃定。新文學版本時間范圍的劃分，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依據我國現代文學史的分期確定的，即從1917年的新文學革命起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止。二是引入“民國版本”概念，時間從1911年到1949年。近年來，隨著現代文學研究的深入，一些研究者對1917－1949年分期提出了種種不同的意見。最具代表性的是錢理群等人提出的“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將近代、現代和當代文學打通研究，新文學版本也就有了不同的分期。對于這一點，新文學版本收藏和研究專家姜德明持開放的態度，認為“對于喜歡收藏新文學版本的人來說，若把近代或當代某些相關的版本，也視為新文學版本的研究范圍，不能算失誤，相反地，卻強調了新文學版本歷史發展的連續性”，[3]是非常有見地的。以新文學中的長篇名著為例，大部分初刊、初版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50年代有一波修訂高潮，部分到八九十年代收入作家文集或重新出版時才形成定本。從這個意義上說，要真正從事新文學的文本批評，確實應該把新文學版本當做“百年風景”來欣賞，才能領略其中的真意。而“民國版本”的概念在新文學版本收藏和拍賣市場卻得到不斷強化，藏家和買家非常注重“斷代”，因為市場告訴人們，只有真正的“民國初版本”，才能賣出大價錢。
　　第二，新文學版本的價值沉浮。新文學版本的歷史不過百年，但這卻是濃縮了戰亂、動蕩、新生、各種政治運動以及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百年，它們深刻地影響著新文學版本的命運。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阿英、唐弢等少數現代文學作家，大多數人認為新文學無版本可言，不受重視。魯迅、周作人等的著作的初版毛邊本觸目即是，書價也不過一元上下。“文革”前后，新文學書籍更是成為“30年代文藝黑線”的代表，一文不值，大多被化為紙漿或被焚毀。直到改革開放后，大家才注意到鉛印平裝的新文學版本日漸稀少，有的甚至一冊難求。據說，就連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女神》初版本（1921年上海泰東書局版），現在存世的也僅有三本半，其中一本還藏在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里。但過去的新文學版本不管多么珍稀，讀書人看重的主要還是其史料文獻價值，不辭辛勞、省吃儉用來收藏。而現在，新文學版本就像股票、黃金、房子一樣，成了膽大錢多者炙手可熱的投資品，在市場上的價格不斷飆升。一本新文學的初版本，再也沒有百元以下的，動輒成千上萬元，價格漸呈瘋狂上漲之勢，已非純粹的讀書人可以問津的了。可以說，新文學版本百年間的價值沉浮本身就構成了一道耐人尋味的風景。
　　第三，雜志是新文學版本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古籍版本主要以書籍為主不同，雜志占據了新文學版本的“半壁江山”。要欣賞新文學版本“百年風景”的全貌，文學類雜志是不可忽略的獨特風景。一些新文學版本研究著作，如姜德明的《新文學版本》，因為體例的限制，沒有將雜志納入論述，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我國近現代出版的雜志可謂浩如煙海，1949年前有目錄可查的就達三萬多種，其中大部分是文學類雜志。新文學作品中的經典名著，大多是初刊于雜志，然后再出單行本或結集出版的。雜志是新文學作品文本的源頭，也是新文學版本的源頭。
　　從上述三個方面來入手，我們或許可以在頭腦里形成一個新文學版本的概貌。但新文學版本實際的涵蓋應該更廣一些。正如新文學版本學家金宏宇先生所說的，與舊的版本學研究相比，“新文學的‘版本’概念更寬泛，它不僅用于書本，也可用于雜志；它不僅用于裝訂成冊的書本，也可用于一篇文章、一首詩”[4]。
　　新文學版本的特質
　　張家界的山，九寨溝的水，是大自然呈現的不同風景。新文學版本的獨特風景，在于它不同于古書版本的特性。新文學版本有一些特性與古書版本相同，但也出現了許多新的特性，這些新特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新文學版本的物質形態。說到版本的物質形態，這里主要是指新文學書籍采用了新的印刷和裝訂技術后呈現的新形態：鉛印平裝本。19世紀以前，我國是木刻雕版線裝書的天下。而新文學的興起，大略與西方機械鉛印技術傳入我國的時間相當。一個尚未引起研究者注意的事實是，機械鉛印技術幾乎與新文學的發展相伴始終。西方鉛印技術傳入我國不久，新文學運動興起，至20世紀八九十年代激光照排技術誕生，書刊印刷告別鉛與火，文學也走進了新的時代。電子印刷技術為版本注入了多種新的元素，書刊版本研究也因此有了新的起點。盡管現代作家也出版過少量線裝本作品，其中不乏珍品，但在新文學版本的“百年風景”中，鉛印平裝本應該是主要的物質形態。我們或許可以斷言，若干年之后，平裝鉛印本將會成為新文學版本的獨特標志。
　　第二，版本形態上的“葉”與“頁”。新文學版本形態之“新”，除了體現在我們上面談到的鉛印平裝本與古書的雕版線裝不同之外，可進一步細化到“葉”與“頁”的區別。我國古書的版面稱為“葉”，是指以書口處折成兩個半頁，整個版面為一“葉”。典型的線裝書葉，有“書首”、“書根”、“書背”、“書腦”、“書角”、“書口”、“書衣”等名目，在結構形態上較之鉛印平裝本功能齊全，生動形象。新文學版本研究中，有人沿用“葉”的概念，將“民國版本”中的“封面設計”、“書籍插圖”、“出版標記”、“書籍廣告”和“版權之頁”稱為“書之五葉”。[5]而有的研究者則將新文學版本中的九種因素，即封面頁、書名頁、題辭或引言頁、序跋頁、正文頁、插圖頁、附錄頁、廣告頁、版權頁命名為新文學版本的“九頁”。[6]從“葉”到“頁”，有傳承的地方，更有新的特點。僅從外觀上來看，就可以看出古書的“書衣”與新書的“封面”已經全然不同。新文學版本引入了全新的封面設計概念，與書的內容聯系緊密，無論是裝飾性的還是圖解性的封面，都明顯區別于古書的以深藍色為主的封面。當然，這里的“葉”與“頁”，主要比較的是書版，雜志則有所不同。
　　第三，新文學善本認定的新特點。無論是古代的版本學研究還是新文學的版本研究，有一個追求是相同的，那就是通過版本源流的考辨，找到善本，以便更好地進行文本批評和作家研究。何為善本？清朝張之洞有比較具體的界定。張之洞認為，“善本之義有三：一曰足本，無缺卷，未刪削；二曰精本，一精校，一精注；三曰舊本，一舊刻，一舊抄”。何為新文學的善本？朱金順先生提出了四個確認條件：一是原本；二是孤本；三是手稿本；四是新中國成立后新印的精校本。這對我們辨別新文學善本有借鑒意義，但我們還要注意，新文學版本的歷史雖然不長，其善本的認定卻并不容易。金宏宇先生通過對現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的深入研究，就深感往往難以擇“善”而從。[7]因為許多長篇小說不僅有初刊本、初版本，還有修改本和作家最后確定的定本。如果忽視時代和環境變化對作家的影響，簡單地將初版本或作家定本認定為善本，有時并不科學。還有當時解放區印的土紙書，紙張、印刷粗糙不堪，現在看來也彌足珍貴。
　　綜上所述，新文學版本的特質體現在物質結構形態、版本的文字、圖像內容、善本認定等方面。需要注意的是，目前的新文學版本研究，仍沿襲了古籍版本研究的一些概念、術語，實際內容卻已經有了很大不同，這就期待新文學版本研究的進一步創新。
　　新文學版本的亮麗“景點”
　　如果要從新文學版本的“百年風景”中評選出幾個熱門“景點”，我們認為以下幾處可為代表：
　　第一，毛邊本風景。作為新文學版本的一種形態，毛邊本是指裝訂好以后不切邊，邊上毛粗且不整齊，有的毛在書根，有的毛在書頂，有的三邊皆毛的版本。讀者要閱讀毛邊本作品，需要逐頁裁開。新文學興起后，毛邊本曾風行一時。不僅書有毛邊本，雜志也有毛邊本。而力倡毛邊本的，恰恰是新文學的旗幟性人物魯迅。魯迅早年的著作《吶喊》、《彷徨》、《墳》、《朝花夕拾》等，均為毛邊本。魯迅的這種版本趣味可以說影響了幾代新文學版本的愛好者和收藏者。魯迅自稱“毛邊黨”，許多人就以“毛邊黨”黨員自居。唐弢先生就承認自己是“毛邊黨”黨員，他說：“我之愛毛邊書，只為它美——一種參差的美，錯綜的美。也許這是我的偏見吧：我覺得看蓬頭的藝術家總比看油頭的小白臉來得舒服。”[8]陳子善先生說：“夜深人靜，清茗一杯，在燈下欣賞毛邊本特殊的美感，從容裁讀毛邊本，是一種優雅的生活態度，一種陶然的讀書境界，別有情趣。”[9]由于毛邊本的參差美、本色美，特別是裁讀毛邊本體現出的一種閑適的審美情趣，新文學版本收藏者均以淘得毛邊本為樂趣。
　　第二，簽名本風景。新文學版本的第一收藏大家唐弢先生，藏書四萬冊，其中就有簽名本六百余種。《唐弢藏書：簽名本風景》選收一百零五種。簽名本分兩種情況；一種是著作者簽名贈與，另一種是自己的收藏。如果不是與新文學的作家處于同一個時代，要得到作家簽名贈與的版本是不可能的。因此一般藏家的簽名本是從書肆或書友處淘來的。孫玉石先生從唐弢所藏的簽名本中，讀出了“一份‘文學人間’的美麗和溫馨”。姜德明先生曾寫有《簽名本的趣味》（之一、之二、之三），認為“每本有作家簽名的書，其散失、流傳的經過，我相信都可引出一個可長可短的故事來。看起來瑣細，也許會包含著深刻的社會背景、時代意義”[10]。姜德明以自己所藏周作人贈章士釗《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初版簽名本等舉例說明，可見簽名本在新文學版本收藏中的價值。
　　第三，創刊號風景。新文學雜志數量龐大，難以集齊，創刊號就成為首選。謝其章先生所著《創刊號風景》，可以說是這一新文學版本“景點”的導游指南。謝先生在出版小說《珍愛最是第一聲》中說：本書“試圖用一種新的寫法為每本‘創刊號’立個小傳留個影，寫法上追求有一點史料線索性，有一點個性收藏的酸甜苦辣，有一點‘評說’，有一點‘懷舊’”。該書收錄1949年前的新文學雜志創刊號七十二種，數目不算多，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中領略到新文學雜志的封面設計之美，了解到部分文學雜志的辦刊宗旨和緣起，體味到彼時彼地辦刊人的趣味和辛酸。
　　上述無論是毛邊本、簽名本還是雜志的創刊號，如今市面上都難得一見了。拜現代印刷技術所賜，經過精細地掃描制版，我們在前面提及的冠以“風景”之名的幾種著述，包括我們沒有提到的姚志敏等人主編的《中國新文學作品系列書影》（上下冊），[11]均是“圖為主，文為輔”，即便我們不能親手撫摸、翻閱原版原書，仍然能夠領略到新文學版本的風采。
　　現代詩人卞之琳《斷章》云：“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收藏者就像站在橋上的人，他們與那些歷經酸甜苦辣淘得的新文學書籍雜志一道，構成了新文學版本的“百年風景”。而我們大多數新文學愛好者，恰似站在樓上的人，有幸通過他們的著述，分享和欣賞這些“消逝的風景”。
　　參考文獻：
　　[1]謝其章.創刊號風景[M].北京:北京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