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歲的何效悌身形消瘦,戴一頂氈帽,操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他咬字重,愛拖音,記者一時難以適應與他的談話。那些過往的記憶,在他獨特的音調里慢慢復活。
“六零年正是定西餓死人的時間。”此前的1959年秋,何效悌的父親從華家嶺引洮工程工地上回來,沒幾天就去世了。那時,集體食堂已經關門,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何效悌被兩個姐姐領著出門逃荒,等到年底姐弟幾個回家時,母親也去世了。
1960年初,通渭縣的饑荒問題引起高層重視,甘肅省委迅速成立工作組供應糧食,搶救人命,各公社紛紛辦起福利院(當時叫幼兒園)。何效悌被生產隊送到公社幼兒園,而他的姐姐又出門逃荒,從此杳無音訊。
1960年,就這樣成為何效悌記憶里最特別的一個年頭,像分水嶺一樣:死亡,離散,新生,都在這一年發生。
“那時的事情一直記得很清楚,因為小娃娃只要記下了就能記得牢。”何效悌慢悠悠地說。
“壯勞力都調到工地上去了”
1958年春天,甘肅省委決定修一條“山上銀河”,把發源于甘南藏區的洮河水引流到隴東董志塬,途經中部干旱山區。當時全省抽調了十幾萬民工投入到這一“偉大的共產主義工程”中。通渭縣作為當時的“先進縣”,抽調了18000名民工。
這年5月,時任通渭縣委書記席道隆以“先進縣代表”身份列席了中共中央八屆二中全會。對一個小小的縣委書記來說,這是無比光榮的事兒。從北京回來后,席道隆的工作更加積極,通渭縣“大躍進”的氛圍更加濃厚。
這一年,通渭縣大量勞動力陸續被調離農業生產戰線,除了引洮工程,還有17000民工被抽調到皋蘭縣和靖遠縣大煉鋼鐵;5萬多人被抽調到劉家嶺至華家嶺公路沿線,擺了60公里的長蛇陣,突擊水土保持工程,到處紅旗飄飄,鑼鼓喧天;抽調25000多名勞動力,大戰華家嶺和史家山。當年的《定西日報》上有這樣的口號:洮河過了華家嶺,貧窮的日子斷了根。通渭縣委宣傳部的會戰簡報上也寫著:腳踏地球手搬天,兩肩擔平華家嶺。
與何效悌一樣,當年定西孤兒的故事,幾乎都是從父親“走洮河”或者“走華家嶺”開始的。“那時的村莊除了生產隊隊長、會計、糧食保管員,幾乎看不到男人,就連攢勁一點(身體好)的婦女也被派到各種各樣的工地上去了。”何效悌回憶說。
何效悌記得1958年春天種田時,生產隊的強壯勞力都還在。到收莊稼的時候,就沒人了。那年的洋芋和小麥都長得好,但是莊稼并沒有豐收,麥子、糜谷都落草了。到了深秋,洋芋稈稈還長在地里,沒人挖。
到了冬天,農民開始挨餓了,人們拿著掃炕的笤帚到地里掃落草的糧食,去雪地里挖凍得硬邦邦的洋芋,但一切為時已晚—饑荒開始了。

人民公社的食堂沒糧了
定西氣候干燥,糧食埋在地下能放幾十年。當地農民家家有土窖,窖里有不少存糧。過去老人常說:七十年的谷,八十年的糜。
1958年9月,通渭縣委提出“千斤元帥升帳(糧食畝產)、萬斤衛星上天(洋芋畝產)”的口號,全縣刮起浮夸風。一個月之內,全縣辦起了2759個集體食堂,原有的169個高級合作社合并為14個人民公社。
“集體食堂成立的時候,生產隊要求農民把糧食都交到食堂,說共產主義到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馬上就要過好日子哩,家里存糧食干什么?”何效悌回憶說。
農民不懂什么是“共產主義”,只知道糧食是命根子,有人就偷偷藏下一些救命糧。當時家住通渭縣黃家岔公社的展金元那年7歲。當年的事他有些記不太清,有些搞不太懂7FnPBUnFQ7oh1leOHoQZG2jhoDSOfwl1UFNkGR5p6i4=。包括父親啥時間“走洮河”的?啥時候開始餓肚子的?他只記得母親天天三頓去公社食堂打飯,一開始打回來的有白面饃饃、糜面饃饃,能吃飽,后來就光是洋芋疙瘩湯、清湯,吃不飽了,再后來是麩皮湯。連麩皮湯也沒了的時候,母親就不去打飯了,她說食堂沒糧了,散伙了。
食堂關門后,定西的農民開始吃草根,喝谷衣湯。當年從定西福利院招工到酒泉地質隊的孤兒禿寶寶把那段往事深埋在心底,幾十年后才對一位前去調查的作家傾吐出來:“我能活下來,活到今天,是6條人命換來的!”
禿寶寶記得食堂喝清湯的時候,母親給他碗里分的湯總是稠一些,妹妹的湯也稠一些。吃谷衣蕎皮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快要餓死了。一天夜里,娘把他搖醒,往他的嘴里喂了一口莜麥炒面。此后,每到半夜,娘都給他喂兩三口炒面,卻不給姐姐和妹妹。大饑荒過去了,禿寶寶成了孤兒,母親舍棄了全家人的性命,為禿家留下了這個7歲的男娃娃。
夏糧收完卻全部交給國家了
1959年,甘肅省有關領導聲稱甘肅糧食要產400億斤,最后修定為270億斤。實際上,最后100億斤也沒達到。這一年,通渭縣全部糧食入庫,還是完不成征購任務。在隴川公社召開的整社征糧的千人現場會上,席道隆說:“在糧食問題上,無論阻力有多大,困難有多少,糧食征購任務一定要完成……”
通渭縣成立了“萬人整社團”,挨家逐戶到農民家里搜糧食,最后竟搜出1100多萬斤。打場的時候,縣里的工作組就守在麥場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只留下些麥草和谷衣。
碧玉公社趙河生產隊開始餓死人,生產已經停頓,時任通渭縣委書記席道隆在給上級的報告中仍寫道:“社員情緒飽滿、牲口體力壯,生產搞得較好……”
饑餓難耐的農民當時把大路兩旁的樹皮都剝光了,白花花一片。通渭縣委害怕問題暴露,下令把路邊的榆樹都砍掉,結果引起省上注意,省上立即派工作組下來調查。
1960年3月,中央和甘肅省委成立了大規模的工作組,開始供應口糧,搶救人命,并成立福利院,收養孤兒1200多名。
“通渭問題發生后,說是自然災害,那純粹是胡說的,老百姓清楚受災沒受災。地方政府要放衛星,說大話,吹牛皮……”回首往事,何效悌便無法抑制憤怒的情緒。他曾想給自己的兒子講述這段歷史,但年輕的一代早已不感興趣。
政策好了老天爺也好了
“我是六零年搶救人命過來的人。”定西福利院保育員高桂芳的老伴當時是定西地區公安處民警大隊的一名干部,通渭問題發現以后,他曾被派到下面去工作。
“我們去的時候,一些地方餓死人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提起當年的場景,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唏噓不已。
通渭縣委在一份“自我批評”性質的檢查報告《通渭的歷史經驗教訓》中稱:“全縣人口死亡60210人,死絕了2168戶,1221個孩子失去了親人成了孤兒,外流11940人……”
2002年,作家楊顯惠費盡周折尋訪到當時擔任通渭縣委書記的席道隆。楊顯惠問席道隆:“當年餓死人的問題你有多大的責任?”席道隆說:“我是有責任,可是這個責任不能全怪我,我是根據上面的指示把糧食集中起來保管。作為縣委書記,當初出現饑荒時我想挽救,但是無能為力。”
隨著餓死人數的增加,1960年1月上旬,席道隆趕到地委去匯報糧食情況和人口外流、死亡等問題。地委書記訓斥他說:“你跟我說這些事干什么?你們是大躍進時期的先進縣,這個旗幟不能倒。”席道隆不敢再說什么了,連夜又返回縣里。1962年,通渭縣夏糧豐收,緩解了全縣人民的吃飯問題。
但是,定西農民真正吃上飽飯,還是改革開放包產到戶以后的事了。“包產到戶以后連著好幾年,莊稼豐收。政策好了,老天爺也好了。”何效悌說。
如今,定西農民大多都有兩三年的存糧。“有些家庭的存糧,顆粒不收吃10年的都有。”這樣的現實,對當年的孤兒南學文來說,是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