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效悌帶記者穿梭在定西的老城,尋訪當年福利院的保育員和老師。而曾經收留過1200多名孤兒的福利院,早已不見任何蹤影。
當地人都習慣稱福利院為孤兒院。福利院最早借用的是地區物資局的院子,旁邊是高桂芳家的民房。負責籌建福利院的干部李玉奇對高桂芳說要征用她家的院子,高桂芳說:“你把我家的房子征了,能不能把我收下?”李玉奇一口答應了。就這樣,高桂芳成了定西福利院的第一個保育員。
如今,74歲的高桂芳因為疾病纏身,許多往事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但老人的笑聲溫暖依舊。65歲的何效悌虔敬地坐在高桂芳對面的靠背椅上,依稀又成了當年那個福利院的娃娃。在搶救人命的非常時期,這位性格開朗的保育員奔忙的身影,曾溫暖了不少像他一樣的孤兒。
“反革命”搶救人命
“老李是很正派的人,沒個官階,福利院的娃娃一直把他叫李叔叔,把我叫丁老師。”原定西福利院老師丁發達所說的“老李”,是指福利院的負責人李玉奇。
李玉奇原是定西地區行政干校的校長,解放初參加工作。正要獲提拔的時候,遇上內部肅反。因其在解放前參加過一個國民黨的外圍組織,審干后就把他定為“內部掌握,限制使用”。定西饑荒蔓延的時候,組織上讓他帶著原干校的幾位老師籌建專署兒童福利院,當時只對他說了句“你負責”,并未正式任命,干校的老師和保育員就一直喊他“李校長”。
福利院成立時,丁發達剛從下放勞動的地方回來,等待“摘帽”平反。他原是定西專署一位毛姓專員的秘書,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他回了一趟家,發現家里的大人都走光了,兩個娃娃沒人管,其中一個還不會走路,在地上爬著。“熟人諞閑傳時,我說了這件事情,結果就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丁發達回憶道。
福利院最早的四個老師,李玉奇有歷史問題,丁發達是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管病號娃娃的張老師是反黨集團的副團長,還有一個管后勤的王老師是階級異己分子。
“有一次我說,‘咱們這幾個反革命怎么搶救開人命了嘛?’”83歲的丁發達爽朗地笑起來。回首往事,他自己都覺得荒誕不經。

小轎車送來的孤兒
“我們是最早到福利院的娃娃。”1960年3月,13歲的孤兒何效悌和幾十個通渭縣的孤兒擠在一輛專署的小轎車里,從通渭輾轉來到定西。
專署的小轎車到通渭拉娃娃時,通渭縣的孤兒已經從各公社集中到縣城了。何效悌依稀記得,那輛定西當時惟一的“轎子車”是用卡車改裝的,大概有20來個座位,兩個娃娃擠一個座位,一車能拉四五十人。
1960年農歷二月,各公社接到縣上通知,要求把大一點的孤兒集中到縣兒童收容所。所謂的收容所,就是縣城西門外山官廟旁一家關了門的商號。那幾天,臨街的鋪子里一下子集中了襄南公社、碧玉公社和城關公社的上百個孤兒。炕上擠不下,孩子們就睡地上,地上鋪著麥草。“那時的天氣比現在冷,零下二十幾度。”何效悌回憶道。
小轎車一共到通渭拉了三趟。因孤兒太多,拉不完,就只能挑著拉。檢查身體、登記親屬的情況時,何效悌填上了還活著的奶奶。原來,他和奶奶、父母一起生活,父母餓死之后,奶奶就被四爸接走了。
福利院發現何效悌還有活著的親人,就不收他了,讓他坐公社的馬車回去。但何效悌沒回,三天后擠上了第二趟車。




感覺就像進了仙境
福利院成立時缺床缺被褥,房子也不夠,而且只有兩個保育員,所以從通渭接來的第一批孤兒基本上都是大一點的娃娃,娃娃太小不好照顧。
到定西之前,孤兒們心里都忐忑不安,不知道福利院啥樣子,能不能吃飽飯。一到福利院,他們都驚呆了:房子剛剛刷過石灰,墻白生生的,每個房子里一張大通鋪,新褥子鋪得平展展的。棉被,枕頭,都是新的。刷牙缸子、洗臉盆一應俱全,還有一桶冒著熱氣的開水。
何效悌記得李校長親切地對娃娃們說:“被子來不及縫,先兩個人蓋一床,打顛倒睡。等走入正規了,就一人一床……”何效悌說,當時他的感覺就像進了仙境。
幾天后,管總務的老師領著娃娃們到定西戲院對面的人民浴池洗澡,他們的破衣爛衫在浴池院子里就集中燒掉了,然后都換上了統一的新棉衣、新棉褲和新鞋。當他們排著隊從浴池走回福利院的時候,一個個煥然一新,頗引人注目。雖然一個個骨瘦如柴,但他們黃馇馇的臉上都帶著春天般的笑容。
幾個月后,定西各縣鄉的孤兒呼呼啦啦送來。在搶救人命的非常時期,福利院的兩扇大木門敞開著,門外是絡繹不絕的驢車,驢背上馱著的糞筐里坐著或大或小的孤兒。
有的娃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一片匆忙中,福利院的老師在登記冊上寫下“張送來”、“李送來”、“黨收容”這樣的名字。那命名的手,把一種最普通的期待,織進了小小孤兒的名字里。
在保育員高桂芳的記憶里,福利院最初的那段日子都是在不分晝夜地奔忙中度過的。“那時候娃娃都住的滿滿的,一晚上跑著給娃娃喂藥喂飯、擦擦換換的。沒時間睡覺,就打個盹兒。”
理想成為“大力士”
孤兒像潮水一樣涌進來,定西福利院很快就容納不下了。李玉奇又開始四處找保育員、調老師、找房。福利院把蒲劇團的房子“吞并”了仍不夠用,又把北街火神廟那兒的講師團“趕走”了,在那里建立了專署兒童福利院二部。
半年后,大部分孤兒的身體緩過來了,福利院就組織娃娃們上課了。念書的娃娃全部集中到福利院新成立的二部,由丁發達負責。住院的娃娃和幼兒班則留在原址。
丁發達將這些孤兒編成了四個班,一至四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何效悌和另外一個大點兒的娃娃則插班到大城小學念五年級。
娃娃們在福利院的基本生活有了保障,有鋪的、有蓋的、有穿的,早晚能吃上一碗湯面條,午飯有一個四兩的饃饃。但是,這些靠吃野菜野草活過來的孩子,心里總有一種可怕的饑餓感。有的小娃娃總往食堂門口的垃圾堆上跑,撿炊事員倒出來的菜根根。大娃娃經常跑到火車站的糧棧和城市居民的糧店去,趁人不備偷一把苞谷面,抓一把紅薯干,撿馱糧隊灑下的糧食顆顆。膽大的到副食商店偷點心和水果糖,經常有娃娃被抓住,叫福利院的老師領人回去。
針對這種情況,李玉奇就對丁發達說:“現在這些娃娃一個是餓,一個是想他爹想他媽,咱們要對他們進行一些前途教育,教育他們努力學習,長大了為人民服務。”
有一次,李玉奇把一個娃娃叫去談話,問他長大了想干啥,娃娃回答說:“長大了當大力士呢。”娃娃所說的“大力士”不是別人,而是福利院的炊事班班長,長得又高又胖,老吃飽著呢!
憶及往事,丁發達笑起來,寬厚笑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苦澀。
直到1962年,娃娃們逐漸能吃飽飯了,才安心學習。丁發達印象中,有些孤兒還學的很不錯。
長大的孤兒參加工作
“定西福利院是我從學校走向社會的第一個單位。”高俊奇對記者說。
1963年,21歲的高俊奇從隴西師范學校畢業后,成為定西福利院的一名老師。當時國家實行鞏固調整的經濟政策,定西專區撤銷了定西專署的衛生學校,福利院的一部二部被遷并到衛生學校的舊址上。
這段時間是福利院規模最大、管理最規范的時期,整個福利院有三四十間房子、二十幾位老師、四五個做飯的大師傅,還有兩個縫紉工。福利院有自己的食堂,娃娃的衣服也是福利院自己做的。學生分6個班,各個年級都有,還有一個保育班,有20多名小娃娃。
規模最大的時候,福利院有500多個孩子,定西專署民政局不堪重負,于是開始給長大的孤兒安排工作,也動員孩子的親戚往回領孩子。
第一批和第二批被安排工作的孤兒都是到專署等部門去當通訊員,何效悌不愿意去。“如果靠自己勞動吃飯,我就愿意。”何效悌是這樣想的。當福利院安排第三批孤兒到定西飯店當學徒工時,他就走了。當時是1965年,他18歲。
定西福利院還辦過一個特訓班,挑選了50多名孤兒進行護士專業培訓。兩年后,甘肅省人民醫院、蘭州醫學院招工,這些孩子全被安排,成為福利院孤兒出路和境遇最好的一批。

福利院15年完成使命
為了給孤兒創造更多出路,福利院還在靖遠的河靖坪農場成立了半工半讀性質的兒童教養院,由李玉奇領著大一點的孤兒在那里開荒種地。這批孤兒在靖遠勞動一段時間后,被整體安置到農建十一師,也就是后來的玉門飲馬農場。
1965年,全國經濟形勢已經好轉,定西專區各縣福利院的孤兒大多數被蘭州棉紡廠、蘭州煉油廠、玉門石油管理局等單位招工,還有一些孤兒被親戚領走,福利院人數驟減。于是,地區民政局決定撤銷各縣的兒童福利院,全部整頓合并到定西福利院。
這次整頓之后,一部分小一點的孤兒被集中到定西福利院念書,年齡稍大的就被送到了河靖坪農場。
“文革”后期,靖遠100多名孤兒以甘肅省知識青年的名義被遣返原籍。河靖坪兒童教養院更名為定西專區五七干校。李玉奇留在干校工作,一直到退休。
孤兒們一批批參加工作以后,定西福利院的老師也被重新分配,有的調離,有的轉行。1970年,福利院只剩下最后20多個孤兒,專署民政局決定將他們整體移交到隴西酒精廠。當時隴西酒精廠有個職工子弟小學,這些孩子就插班到學校的各個班級上學。高俊奇作為帶隊老師,也留在了隴西酒精廠,負責孩子的生活管理和后勤保障。
1975年,這些最后的孤兒也長大成人,全部安排工作,定西福利院用15年的時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當初李玉奇去靖遠的時候,曾把定西福利院的花名冊交給高俊奇保管。福利院結束后,高俊奇就把全部檔案交給了民政局,其中包括四本冊子:入園登記冊、領養登記冊、安置登記冊和插隊登記冊。
漸行漸遠的珍貴記憶
“福利院的娃娃長大后有當官的,也有沒飯吃的。一個人跟一個人情況都不一樣。”何效悌說。
“文革”結束以后,何效悌從飯店調到石油公司工作。上世紀90年代初,石油公司減員增效,他一次性買斷工齡回家了。盡管如此,他覺得自己依然算是“福利院的頭等公民”了。如今,他的大兒子在蘭州工作,小兒子和女兒都在定西,孫子已經10多歲了。“雖然比起當官的差一點,但比起境遇差的還是要好得多。”
據高俊奇回憶,最后一批孤兒安排得不太理想。“那時候國營單位都不招工了,他們就被安排到一些小的集體企業。定西當時有八大社:修理社,木器社,鐵器社等,這批娃娃就安排到這些手工業企業去了。改革開放以后,這些集體企業一倒閉,這批孤兒也成了第一批下崗職工。”
自認為是“幸運者”的孤兒還有南學文,他在福利院待了8年,然后去當兵,復員時被安排在稅務部門工作。
時隔多年,一些孤兒家屬還到定西福利院尋親,也有一些孤兒年邁之后回去尋根。他們陸陸續續找到當年的福利院老師,包括高俊奇、丁發達,還有保育員高桂芳,他們漸行漸遠的記憶,都成了珍貴的線索。
不過,很多孤兒也選擇了把那段往事埋藏在心底,不愿吐露,有些孤兒甚至故意隱去了那段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