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瑪尼,真的。因此,每次喊她,我故意喊:“螞蟻,螞蟻。”她聽了,很快活地答應,臉上,是一片陽光般的歡笑。同學們都笑起來,前仰后合。她笑得更快活了,傻傻的。她的臉兒黑黑的,帶著兩片特有的高原紅,和我們這座小城的人相比,明顯的黑白分明,截然不同。是的,她來自遙遠的西藏,到這兒來讀書。
和我們相比,她什么也不懂,很傻,很笨,不會吃麥當勞、肯德基,甚至不會吹泡泡糖,唯一的長處,是會唱歌,高興了,扯開嗓門,唱道:“天地什么時候開創?高原什么時候有了牛羊?愛情的哈達為什么隨風飄揚?……”
對了,她還懂得一點,戀愛。
我能感覺到,她愛上了我,沒事時,總是“梅加梅加”地叫,叫得全班都知道了,既而全校都知道了,以至于有些同學見了我,也捏著嗓子喊:“梅加,我——愛你。”
我正在競選學生會主席,如果學校知道這事,我的學生會主席,是一定會讓她給“梅加”掉的。
所以,對她,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竭力疏遠。
張鴻這小子耳朵很尖,老鼠一樣,不知他從哪兒打聽到,瑪尼來時,老師問她想坐哪兒。正好,老師在改作業,改到我的,她看到了眼睛一亮,手指一點,道:“我就跟他坐,梅加,好可愛的名字。”
張鴻說時,還活靈活現地伸手一點,做了一個很女生的動作,氣得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同時,我的心中,更加對瑪尼不高興起來,原來,這個高原來的女孩子是有備而來,一定是先打聽好了的,沖著本帥哥來的。對一心不放在學習上,卻早早陷入戀愛中的瑪尼,我有一點不屑。但是,瑪尼一點也看不出來,仍然一天到晚地喊:“梅加梅加!”好像只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梅加似的。我不想答應她,做出皺眉冥思苦想狀,她見了,說:“梅加,你皺眉的樣子太酷了。”
張鴻在旁邊聽了,忙接口道:“是啊,簡直迷死人了。”學著她的腔調,然后很壞很壞地笑了,她也缺心少肺地笑了。
氣得我臉紅紅的,無話可說。
我原以為,老師把瑪尼放在我的身邊,是對我的信任,一個準學生會主席,理應能很好地處理好和藏族女孩的關系啊。沒想到,原來,是這個女孩選中了我。我的心里,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
鑒于全校瘋傳瑪尼愛上了我,而且這個謠傳,據我估計,已經危及到我的競選。我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瑪尼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瑪尼雖然一般的漢話會說,但遇見成語,就大眼瞪小眼了。一次,她看到一個成語“一見鐘情”,問我漢語中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為了讓她出丑,我故意說,那是說兩人友情很深。她很感激地笑笑。那一次的作文作業,她就將那個成語隨手用上了。下午,我被老師叫去。老師坐在椅子上,拿著作文本,語重心長地說:“學生在校,應好好學習,一個個還是孩子啊,千萬不要早早分心,浪費大好青春。”
我摸不著頭腦,傻呆呆地望著老師。老師見了,以為我揣著明白裝糊涂,生氣了,單刀直入,道:“這次你競選學生會主席,很有希望,為什么戀愛呢?”我慌了神,忙問:“我和誰戀愛?別信啊,那些同學是造謠。”老師打開一本作文,瑪尼寫的,指著讓我看,上面有一句話:“我和梅加一見鐘情。”我見了,手足無措,只有鼻尖冒汗。
張鴻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秘密,瑪尼會上網,還給自己取了個網名,“你猜網名叫什么?”他做驚做怪地問。我白了他一眼,道:“她愛叫什么叫什么。”
張鴻討了個沒趣,不過,仍沒走,道:“告訴你吧,網名叫‘我愛梅加’。”我感到臉紅了,有火星濺出來。
那天,微機課,我上了自己的Q,然后加上“我愛梅加”為好友。不一會兒,對方回復了,我在Q上打過一行字:“你為什么叫‘我愛梅加’啊?”
她回答得很干脆:“因為我愛梅加。”
我急忙四邊望望,大家都在忙著,我氣急敗壞地在Q上問:“你愛梅加,梅加愛你嗎?”
她用兩個字回答:“當然。”
我在Q上一口氣打出下面的句子:“灰姑娘,還是好好學習吧。梅加不會喜歡你的,別癡心妄想。”她很篤定,回答道:“不,你錯了,梅加一直喜歡我。”
我氣得什么似的,對這樣厚顏無恥的女孩,我沒什么說的,打了四個字“不知羞恥”,然后關了機,走了。
我走出微機室,長出一口氣:她應該清醒了。
我的愿望落空了,她并沒有清醒。一次,一位女同學給她餅干吃,她吃得很細致,只吃一塊,其余收下了,告訴同學:“梅加也愛吃,我要給他留著。”
那個女同學睜大了眼睛,然后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我想,我得教訓教訓這丫頭,讓她就此打住,學校的學生會主席在最近幾天就要進行競選,到時候,這事一旦公開,我的學生會主席就泡湯了。
那天下午,瑪尼到了座位,手伸進桌兜,拿出一個紙包,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什么,慢慢打開,突然一聲驚叫,扔在地上,里面,有條死蚯蚓。
大家都跑過來,看見了這個情景,紛紛猜測,這是哪個缺德鬼啊,這樣做。
我也跟著喊,這是誰這么缺德啊?心里卻暗暗好笑。
下午,我特意上了一會兒電腦,給“我愛梅加”留了一段恫嚇的話:把心放干凈點,再愛梅加,我會給你送一條毒蛇,很厲害的毒蛇。然后,還做了個恐嚇的嘴臉。
我的恫嚇,果然取得了效果,瑪尼不再張口梅加閉口梅加了,但是,明顯的,她明亮的眼睛里,陽光退去,漾滿了孤獨,還有憂傷。
這些,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我只要我的學生會主席。
經過競選,我終于如愿以償,當上了學生會主席,我感到很自豪,也很驕傲,沉浸在成功之后的我,一直沒有注意到身邊這個女生的變化,也沒注意到,她比過去話少多了,眉毛,有時會微微皺起來,望著窗外的陽光,一言不發。
那天下午,晚飯后,我和張鴻在操場打球,一抬頭,驚呆了。瑪尼站在了我們學校一座10層樓的樓頂上,望著遠方,風兒吹著她的頭發,夕陽把她照得紅紅的,成為一幀剪影。
我忙給保衛處打了電話,然后,和張鴻急急忙忙向樓上跑去。校園里,響起了叫喊聲,勸阻聲,不一會兒,有警車嗚嗚地叫著飛進校園。
我氣喘吁吁,奔上10樓樓頂。她看見我,扭過頭,臉上有淚,很晶瑩,如露珠一般。不過,面對操場下面人群擁集、警車奔馳的情景,以及我和張鴻氣喘吁吁的樣子,她感到大惑不解,睜大了眼睛問:“下面是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
我松了口氣說:“瑪尼,你想開點,我們還小。”
她連連點頭,很懂事的樣子。
我又告訴她,我之所以不愛她,是我們都還小,不應該陷入戀愛中,這會荒廢學業,耽擱青春。
她傻了眼,呆了呆,突然,嘎嘎嘎地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
原來,瑪尼有一只白狗,很白很白的一只狗。
瑪尼說,它的毛比雪山還要白,它的眼睛比海子還要干凈,它勇敢得能斗過狼。瑪尼說時,眼睛亮亮的,好像不是在講小狗,而是在講自己的朋友。一次,瑪尼放羊,突然遇見一只高原狼,這種狼,十分兇狠,向瑪尼撲去,瑪尼急得一邊跑,一邊高喊救命,就在高原狼快追上瑪尼時,瑪尼的白狗撲了過來。
雖然,瑪尼的白狗還不大,還不太壯,可是,它勇敢地撲向了高原狼。
那是瑪尼的狗第一次和狼打斗。
當人們趕到時,高原狼逃走了,白狗也受了傷,被咬斷了一只腿,渾身是血。瑪尼抱住白狗,哇哇直哭。后來,在瑪尼的爺爺奶奶精心伺候下,白狗活了下來,卻缺少了一條腿。
當瑪尼隨爸爸媽媽出山時,白狗緊緊追著瑪尼,嗚嗚地孩子般叫著,不愿離開。瑪尼也緊緊地抱著白狗,要帶它進城。爸爸勸她,城里都是獅子狗哈巴狗,白狗去不合適,還可能被打死。瑪尼聽了,嚇住了。
爺爺抱住白狗,讓她們趕快走。她們走了好遠,仍能聽到白狗叫,汪汪的,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一般。瑪尼坐車走了很遠,遠遠望過去,看見白狗在天邊的夕陽下叫著,跑著。說到這兒,瑪尼的淚水落了下來,干凈得如一顆顆雪山露珠。瑪尼說,她思念爺爺奶奶,思念雪山和格桑花,更思念梅加,所以,她就跑上了樓頂,向遠處眺望。在她的敘說中,梅加才知道,原來,瑪尼那只白狗,也有一個名字,叫梅加。
瑪尼因為上樓頂,受到了學校批評。那天,她很難受,不理解地問我:“為什么不許上那座樓頂呢?”
對于從雪山上來的瑪尼,我沒法講清城里人的想法,我說:“你上去,也看不見老家啊。”
她說,能看見,站在那兒,她能聽到梅加的叫聲,能看見格桑花兒開滿山坡,能看到爺爺奶奶的微笑。她說得很認真很認真,那真純的樣子,像初來時一樣,干凈如一片陽光。
面對這樣潔凈的微笑,有時,我感覺到,和瑪尼相比,十五六歲的我們過于成熟了,心里洇入了太多太多的雜質。只有瑪尼,心里干凈得如一朵雪花。
幾天后,由于有病,我請了假,再回來時,身邊座位空了。瑪尼走了,跟著爸媽走了,聽說是回去了,因為這兒很難找到工作。瑪尼走時,給我留了一張紙條,放在我的文具盒里,上面寫道:我要回家,看爺爺奶奶,看梅加和格桑花。雪山好大啊,你什么時候有空來了,我會帶著梅加,陪你看格桑花。
我的淚滑了下來。張鴻在旁邊,眼圈也紅了。
格桑花,聽瑪尼說,是一種單瓣的,很美很潔凈的花兒。我很想問瑪尼,它能潔凈你的眼睛嗎?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問呢。
桃之妖妖摘自2011年9月10日《內蒙古日報》